浮云卿——松松挽就【完结】
时间:2023-06-12 14:42:20

  她倒也想放手,可这一放手,从此孩子野马脱缰,长歪了怎么办,想邪了怎么办。
  故而宁可管得严厉些,也不愿叫日后孩子为走错路而恨她。
  想及此处,贤妃渐渐冷了眼神,变回那个不讲人情的铁血母亲。
  “你以为,今日召你来,只是为着生火的事嚜。”贤妃捋起宽大的衣袖,从身侧又拽出个匣盒。
  她把匣盒推到浮云卿身前,冷眼道:“打开看看,说你行止不端,可不是在空口找事。”
  *
  北落门。
  拉水车的汉子恰好与两位从北面走来的小官人打了个照面。
  汉子手一抖,水车便措不及防地翻了个身。水车上只装载着一桶水,木桶笨拙地翻转,清水哗哗啦啦地流下来,沥湿地面。
  车夫倍感惶恐,顶着两道试探审慎的目光,颤颤巍巍地搬起水桶,放在水车上,旋即虾腰作揖,向两位官人问好。
  “老伯不要担心,会有宫婢来把这里打扫干净。”其中一人开口。
  听及他这道安慰话,汉子不迭作揖,推着水车走远。
  背后衣襟被汗黏住,湿哒哒地贴在身上,汉子双腿剪得比绣娘的手还快,生怕慢一瞬,就会被这深不见底的禁中给吃了。
  这滩浄泚的水,泼出去后,再不似从前纯粹的模样。它阗噎着几株摇曳的西府海棠,将灿灿的红日拥在中间。它是无私的明镜,什么风景都往里面装。
  卓旸乜见敬亭颐看着那滩水愣神,劝道:“你是在想官家方才说的事么?你我不是朝臣,变法之事纷繁复杂,就像这滩水一般,瞧着清澈,实则各种腌臜事都隐藏其中。切记不要剑走偏锋,若非走到绝境,千万不能与丁伯宏那帮人有交往。”
  卓旸整整袖口,又道:“眼下时机尚未成熟,你我只能蛰伏于公主府,一面服侍公主,叫她卸下防备;一面背后推波助澜,引出那位刺头。”
  他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却见敬亭颐像半个词句都没听进去般,依旧站在那处岿然不动。
  卓旸摇摇头,“走罢,这处不宜久留。”
  说着就朝敬亭颐走去。然而刚走两步,脚便停了下来。
  走近才知,敬亭颐到底在看什么。
  那滩平平无奇的水波里,渐渐倒映出金车驶来的景象。
  车帘乍然被风一掀,浮云卿红肿的眼便跃进敬亭颐眼眸中。
  “欸,敬先生,卓先生,你俩怎么才出来?”浮云卿赶忙搵帕擦擦眼,眼珠提溜转,就是不看金车旁站着的二人,生怕自己狼狈的姿态被窥见。
  话落,又觉着说得
  不妥,忙改口道:“既然遇见了,那就都上车来罢。要变天了,咱们赶紧回府。”
  闻言,卓旸仰头往天上觑了觑。
  先前还是霞光满天,不过多说几句话的功夫,这晌已是乌云翻腾,风催树摇。
  可他仍开口说不必,“我们是骑马来的,马还在东华门外栓着,何况与您同坐不合规矩。”
  “不合规矩的事,做的还少么?”浮云卿发问道。
  这话把卓旸噎得半死,眼睁睁看着敬亭颐上了金车,末了还遭浮云卿数落一句,“规矩规矩,你们都拿规矩来压我。”
  待敬亭颐坐稳后,浮云卿抱怨地剜卓旸一眼,又飞快地把车帘拉下。
  “卓先生,既然你不愿上来,那我也不做强迫。东华门外那两匹马,你自个儿牵来罢。记得牵得快些,不然等会儿下暴雨,你就要被淋成落汤鸡喽。”
  车帘掩着,偏偏卓旸能想象出浮云卿幸灾乐祸的鬼灵精模样。
  已而,已而。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要说什么,做什么,随他们去罢。
  可再一眨眼,金车竟驶出百步远,车轮快速滚动着,生怕被他追上似的。
  “嗳,你俩没良心的可赶紧凑成一对罢。”
  *
  金车不算宽敞,如今两人挤在这湫窄一方,但凡遇上个路坎,衣衫便会缠在一起,指不准还会出什么洋相。
  金车辘辘,浮云卿时而栽向敬亭颐,时而栽向硌身的车框。
  她被贤妃数落了几个时辰,哭得头疼鼻塞,竟还能闻见那股好闻的草药气。明明才在这道气息旁待了小半月,可却像依偎多年一般。
  渐渐有些困倦,比起欹着支棱的车框,她还是偏爱贴近敬亭颐那里。
  浮云卿不动声色地挪动身子,借着车马的力,往敬亭颐身边倾斜。
  “困了么?困了就睡罢。”敬亭颐敛眸,将她的细微的小动作尽收眼底。
  他的话语放得轻缓,几欲要被车外的妖风吞没。可却一字一句地刻在浮云卿心口上,叫她听得再清楚不过。
  “不是困,就是心里闷闷的,难受。”
  浮云卿忆起上晌,生火的事被一本簿子掩住。那本小簿子,详细记着自个儿三月以来的行踪。贤妃说,这是禅婆子记下的。
  说放手的是贤妃,做各种监视的也是贤妃。
  浮云卿心累得紧,她搞不清楚贤妃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
  贤妃嫌她与世家女走得太近,要她日后另择好友,远离施家与荣家。这两家都是跟随变法的,走得近,恐惹是非。
  浮云卿觉得可悲。娘子家出嫁从夫,也只有在闺中密友面前,才能做回潇洒自在的自己
  可她为数不多的自由,都被贤妃给褫夺得干净。
  然而在敬亭颐面前,她还得保留几分娘子家的体面。闺中之事,不便对他一男郎细说。
  于是开口说起生火的事。
  “霁椿?先前我看过府里的人口簿,分明没有这个人。”
  敬亭颐回想着那簿上的字,的确没有出现过“霁椿”。
  浮云卿眉梢一挑,附和道:“是也,甚是怪哉!”
  真该把敬亭颐带到贤妃面前,让她看看,纵是机敏如敬亭颐,也不记得有霁椿这个人。这能反将贤妃一次,还能少挨一通责骂。
  敬亭颐又问:“这位女使现今在哪里?是在贤妃那身边,还是回了公主府,或是跑到了外面?”
  浮云卿一愣,她倒没想到这层,羞赧地低下头,“我没有问。”
  敬亭颐察觉事有隐情,决心要把这事查清。但眼下显然不能再把这严肃话头延续下去。
  “公主留那一把火,是用来给麦婆子煎药的。常有发热染寒魂飞望乡台的人,这不是小病,公主是救了婆子一命。实是贤妃娘子太过苛刻。”
  听到有人夸赞她的功劳,还替她打抱不平,浮云卿立即笑弯了眼。
  她轻轻起身,想坐到敬亭颐斜对面,赞他真有眼光。
  哪想金车刚碾过一道坎,她脚边垂落的衫子与敬亭颐的衣袍倏然勾缠在一起,身子也不受控制地往敬亭颐那处砸过去。
  “哎唷!”
  浮云卿害怕地阖紧双眸,唇瓣却惊讶地张开。
  想象中的痛感并未到来。
  她确实砸了过去,不过砸进了敬亭颐的怀里。
  惊慌失措中,她的手胡乱选了个物件拽着,她那惊得合不上的唇瓣正巧贴在敬亭颐的喉结上。
  又过了一道坎,两人都不受控制地都往后躺了些。
  浮云卿尚未理解透手里那不断变化的触感,抬头却见,敬亭颐侧首靠在坚硬的车框上,他仰起冷白的脖颈,似痛似欢地闷哼一声,却竭力抱紧怀中的柔软。
  借着几束微弱的光,浮云卿看见敬亭颐的耳廓,脸颊,骤然烧了起来。
  有束光芒恰好洒在她拽着的那个物件上。
  她似懂非懂,眼神呆滞,迟迟未反应过来。
  “松……松手。”
  他的声音低而沉,不复往常的清朗平淡。
  浮云卿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是怕,是惊,亦是微弱缥缈的喜。
  她从未看过敬亭颐这般难耐隐忍的模样,因她而起。
  作者有话说:
  内鬼的事太杂,一两章说不清,慢慢写来。先走走感情线,哈哈大家应该能猜到这个“物件”是什么~
  明天老时间更~
第17章 十七:相拥
  ◎暴雨疾风中紧紧相拥。◎
  浮云卿曾见过暮霭下一丛再一丛的狗尾巴草,毛茸茸的却不扎手,比糖葫芦细些。她常把几根狗尾巴草攥在手里,编花篮,编蝈蝈。
  它柔软,坚韧,在日光会被晒得干燥枯黄,但也会趁着晨曦微升,吸满露水,变得湿漉漉的。
  与她手下的物件毫无关联,却莫名的有几分相似。
  “呀!”
  浮云卿忽地回过神来,连连转身后退。
  可车厢方方正正,依旧湫窄,退无可退。她的脊背紧紧贴着车框,硌得生疼,可却不敢朝前挪动半下。
  “我……我不是……”
  浮云卿上下嘴唇一剪,莫名语塞。
  她本想说,这番不是有意为之。可这话要真说出来,无异是把那尴尬事又在脑里过了遍。
  她不愿回想,故而此刻支支吾吾地打着掩饰。一面把衣衫整好,刻意躲在角落,与敬亭颐之间隔开一道天堑。
  “不碍事。”
  敬亭颐安慰道。
  他不敢看身旁惊惶无措的少女,心里斥骂着自己失了态。
  怎么被她一抚,就不自主地……
  车外阴风阵阵,可敬亭颐总觉车内热得要人发汗发昏,热得要人坐立不安。
  他的心空荡荡的,不知哪里是归处。趁着浮云卿垂眸静思,忙把腹前的衣摆拽正,试图把那处异样给压下去。
  同时心里也在乞求,千万不要看见他这反常卑劣的样子。
  浮云卿倒不知敬亭颐诡谲多变的心思,她尴尬地笑了声,其实郁闷得想哭,可想及敬亭颐方才经历的事,忽觉自己没有任何哭的立场。
  这场失礼事里,要论难堪,还是敬亭颐的感触深些。
  要哭,也是敬亭颐哭才对。
  可她实在想象不出那矜贵温润的夫子,如同失了清白的黄花娘子般,伏倒在她身前,咿咿呀呀地诉委屈,求名分。
  片刻,雨势陡然加大。雨滴坠得愈来愈快,从齑点涨成黄豆大的珠点。漫天撒下一道宽大的雨帘,模糊了行人的双眼,叫人再也看不真切。
  这道雨帘劈在车夫身上,他此刻十分狼狈。但凡稍微张嘴,咸腥的雨水便会窜到他喉管里,灌一肚子腌臜东西。
  车夫扭头,艰难开口道:“公主,这雨下得太大喽!车内竖着一把伞,您下车时记得撑上。”
  即便车身与车头离得机近,车夫还是在吼着说话。可他的话语仍旧被狂风暴雨无情吞没。
  比及传到浮云卿耳里,只剩下一个能听清的字。
  “伞。”浮云卿眼睫轻颤,“原来捎了把伞。”
  再饱觑一圈,那把竹青伞竟摆在敬亭颐身旁,被他垂落的衣袍挡了大半。
  “可是只有一把。瞧这伞量,并不是能乘两人的大伞。”浮云卿蔫巴着,不知如何是好。
  这厢敬亭颐脸上的红意已然褪了下去,只是耳廓依旧红得滴血。他清清嗓,沉声道:“无妨。”
  “这伞许是麦婆子备下的,她疼您,您也莫要辜负她的心意。”
  浮云卿却不依。
  “要乘一起乘,不然我也要尝尝被雨淋湿的滋味。”
  敬亭颐不解,问她这样做的缘由。
  浮云卿只是摇摇头,并不欲多说。
  在慈元殿待着的那几个时辰,她不仅被贤妃数落着,也被贤妃提了个醒。
  “敬亭颐绝不简单。你找个时机,试探试探他。”贤妃如是说道。
  她惧贤妃,却从不怀疑贤妃。
  可她不确定自己找的时机准不准,只能少说多引导,省得露出什么馅来。
  敬亭颐了解她的轴,她的倔,她莫名而来的兴致,因而并未多想。只是说着:“您与我们不同。您是君,我们是臣。”
  听及,浮云卿反驳道:“有何不同?先前一同吃,一同睡,什么君不君臣不臣的,不都是一样是人么?”
  也许她自个儿并未意识到这话有多暧昧。
  在公主府内,与公主同吃同睡的,只能是驸马。
  敬亭颐心里涩意翻腾,说不清是何滋味。
  昨晚他端着桂花圆子进了浮云卿住的那进院,她调皮地舀起一个圆滚的圆子,递到他嘴边。
  “敬先生辛苦嚜,快来尝尝。”
  他素来不爱甜食,却在浮云卿面前,说不出半个“不”字。
  玉兰飘香,盈月当空,他与身旁的少女歇在同一片浩瀚苍穹之下。
  这也算是同吃同睡了罢。
  可偌大的公主府内,不止他一人享受过这般待遇。
  敬亭颐面容阒然,然而他心里那阵摧枯拉朽的飓风不迭卷起,渐渐卷成深不见底的漩涡,兀自踅摸着浮云卿的身影,想把她也拉进漩涡里。黑魆魆的天地里,只有他们二人。
  这样他的心才能平静下来。
  “您与我们不同。”敬亭颐喃喃道。
  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浮云卿并未回应他,只是把头欹在车框,挪了挪身子,离他更远一些。
  *
  滑安巷。
  公主府深门紧闭,可那道髹黑门后,一帮仆从却比热锅上的蚂蚁还焦急。
  年轻的女使围着麦、禅二位婆子走来走去,不时便要问句:“公主来了么?”
  麦婆子本在屋里养着病,甫听廊下女使吆喝着“下大雨了”,骤然自梦里惊醒,忙找到禅婆子,问清情况。
  府里三位身份最尊贵的人,眼下都未回来。
  禅婆子只觉耳边聒噪至极。
  风声,雨声,惊慌声,伞身挤在一起的碰撞声。
  “好了,不要再吵了!”
  禅婆子叫两位汉子拉开门。
  “天都黑喽,公主能不回来么?”禅婆子扭着腰肢踅至门前,探头张望着。
  渐渐的,昏暗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一个移动的黑点。
  禅婆子揉揉眼,细细望去,她期盼已久的人,终于来喽!
  隐隐约约有骏马嘶鸣的声音传来,几位女使跑到门边,高低错落地站着,手里持着的伞不约而同地倾向一侧,恍似连绵不绝的山峦。
  女使竭力瞪大双眸,试图穿破风雨的桎梏,将那黑点揪到眼前。
  只是睐见金车那处,似乎起了什么冲突。
  那把青伞,被浮云卿推到敬亭颐身前,又被敬亭颐反推了过来。
  车夫牵着马,伸手抹去脸上的雨水,瞧着无辜的青伞被推来推去,忙劝道:“公主,您有什么事,到府里再说好不好?这雨下得大,您已经下了车,就赶紧撑上伞罢。您要是有什么好歹,叫我怎么去给各位交代。”
  暴雨打湿了浮云卿的鬓发,也打湿了她轻薄的衣衫。原先服帖的衣衫今下死死沉沉地贴在身上,沉重得几欲叫她迈不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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