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讫,敬亭颐伸出手,垫在烛盏下面。
他的手滞留在半空,只要浮云卿松手,烛盏便会稳当地落在他手里。
可浮云卿没放手。
“敬先生,你把手伸过来,放在烛盏两边,这样拿得稳,不要从下面托举。”
敬亭颐说好。
他怎么会看不出浮云卿的心思。
他的指节细长,探出去后,不仅裹住了烛盏,也紧紧覆盖着那双温暖的柔荑。
敬亭颐的掌心拢着浮云卿的手背,他能清晰感受到,她血管脉动的频率。一下,再一下,顺着指腹,传到他延宕停滞的脑中。
浮云卿并未多做停留,手飞快地抽离出来,不曾想余力反推到烛盏上,烛火稍稍倾斜,一滴烛泪便擦过敬亭颐的手腕,留下一片泛红的灼痕。
浮云卿慌得手忙脚乱起来,期期艾艾,好似被烫到是她。
“疼不疼啊,我去叫大夫过来。”
说着就转身想走。
“不碍事的。”敬亭颐腾出右手,稳稳抓住浮云卿的手腕,将她捞回身前。
浮云卿局促不安,眉头皱得像捏乱的纸,眼睛眨得飞快,盯着那处灼痕,颤声问:“真的没事么。”
“嗯。”敬亭颐瞧她慌张无措的模样,霎是可爱。
后来随口胡诌了个理由,将这事搪塞过去。
从麦婆子端着烛盏过来时,敬亭颐便认出了这两盏与赐给浮云卿那一盏的不同。
桕烛,桕蜡制成,烛温高,明亮耐烧。而他手里的是杂烛,菽混着蜡制成,烛温低,黯淡,不耐烧。
杂烛不似常烛,不会灼伤皮肤,留下可怖的水泡。更多时候,是特定场合的调.情物。
一瞬痛感,剩下全被细细密密的酥麻感淹没。
烛火葳蕤,是将熄的惨淡模样。
敬亭颐端起烛盏,一滴接一滴地,滴在手腕灼痕处。
有时,两人做的事情,换成一人来做,便是近乎病态的自虐。
红意来得快,消失得也快。只有重复不断地碾磨,灼痕才会刻得更深,才能撑得更久。
撑到套出浮云卿嘴里的“中意人”才好。
作者有话说:
小浮云:敬先生,原来你喜欢这样式儿的嘛……
夫子:公主喜欢,我便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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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十四:心疼
◎今晚,他属于浮云卿。◎
曜灵静悬,茔树翠里透金。
永昌陵肃穆岑寂,近山临水,如世外桃源般不真切。
守陵人掣紧扫帚,扫干净上宫,估摸着到了来人的时辰,便撤回屋里歇息去。
未几,三五成群的贵人递嬗走来。
浮云卿下车时,几位兄姊已经朝石虎石羊拜了三拜。
她的掌心被敬亭颐稳稳托住,鞋尖刚着地,又经他嘱咐一声:“小心。”
浮云卿勾起嘴角,不在意地笑了笑,轻声道:“敬先生不要慌,你跟在我身后就好,他们不会为难你的。”
敬亭颐温声说好,“我并不觉着慌。想来都是您的亲眷,见他们,如见您一般。”
“是么。”浮云卿笑得更灿烂,“那就好。”
也不知方才手心出汗的人是谁,不知惊得手掌微颤的人是谁。
想及先前圣人曾说过,男郎嚜,都是要面子的。索性也不拆穿他,只是步子迈得更轻盈。
走着走着,往前睐眼,原来大哥一家,大姊一家,与她三哥,都不在。余下的是二哥浮路,二妗妗顾婉音,二姐浮子暇,二姐夫何狄。
“若兄姊们问起来,两位先生可千万要说,是来给我撑场的。”
浮云卿侧身回望,刺眼的日光照得她睁不全眼,不过她惊喜地发现,原来敬亭颐比卓旸还高上两指。
原先她总以为卓旸的身量要比敬亭颐猛些,今遭两人站一道,原来先前自己做错了判断。
卓旸瞧她几乎要把眼珠子嵌到敬亭颐身上,心里莫名吃味,若隐若无地嘁了声,然面上还是作揖说好。
他从没听过,邀人来皇陵是为着撑起场面。更没听过,非亲非驸马者,能与公主一道行至皇陵扫墓祭拜。
纵是武将,也知道这其中的怪异之处。可敬亭颐这般文绉绉的人,知礼懂礼,却罔顾规矩,明知故犯。
卓旸眸色深沉,眼睫再次交接时,浮云卿竟与敬亭颐并排走着,撇他数步远。
甫一跟紧,便听见陵宫前传来一阵侃笑声。
“小六,今年也来迟了,又是睡过头了罢。”浮子暇靠在驸马肩头,好整以暇地问。
浮子暇意不在此。她早眄视一圈,今年浮云卿身旁多了一个人,身后也多了一个人。
倒真是被她给说中了。浮云卿今早起得懒,若不是敬亭颐与卓旸来问安,估摸要睡个天昏地暗,睡到大晌午头。
“这两位是……”浮路见敬亭颐与卓旸行礼,疑惑地问。
“二哥,你就别诓人了。这两位是谁,你会不知?”浮子暇不留情面地拆破他的话,嗤笑道。
“禁中给小六找来两位先生,督促她温习功课。”浮子暇解释着,眼眸转到浮云卿身上,“不过小六你带先生来扫墓,是要……”
“往年诸位拖家带口的,独我一人没个亲信。今年我带人来,诸位却精简了人数,当真恼人。”
浮云卿想及前两年,皇陵扫墓时,兄姊们带着孩子,静寂的皇陵都染上几分喧闹。他们都有自个儿的小家,有她插不进去的话头。那时想着,往后一定得带上自己的人来。
说是撑场,不如说成是妥协。她想跟他们一样,聊相同的话头,仿佛这样就能证明自己已经成熟稳重。
哪知今年小孩子都没跟来,她弄这出,倒显得刻意又怪异。
倏地反应过来,问道:“兄姊们都知道二位先生的事么?”
浮云卿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是这帮人里,最后一个知道禁中派人到公主府里去的。明明人来的是她这里,可她自己却不知。
话音甫落,见身前几位面色嗒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这事该怎么解释。
最终还是敬亭颐出声说道:“这是官家的意思,说是要给个惊喜。”
前半句是真的,后半句却是敬亭颐自己揣摩出来的。这样说,旁人不会相信,却会叫浮云卿开心。
敬亭颐在隐晦地朝浮云卿表达,他便是禁中递来的惊喜。
显然浮云卿也读懂了其中深意,便不再追究这个话头。
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浮云卿与敬亭颐周围时,卓旸便成了虚化的边缘,他似被擦了色般,融入远处的山水,不曾有人记得。
还是二妗妗瞥见卓旸一脸落寞,倏尔想及把人给忽略了,忙说道:“哎唷,时候不早了。纸钱还没撒,快收收心,把纸钱给撒喽,心也安了。”
与大妗妗相较,二妗妗处事大方,是撑得住大场的人。在年轻的小辈里,说话颇有分量。
被她这么一点,浮云卿才想起此行的目的。心里怪着自己聊得欢,忘记是在祖宗跟前站着,不成体统。
浮云卿羞赧地回着:“是也,是也。我来得迟,又显些在陵前失仪。我的错,该罚。这筐纸钱,我来撒,也算将功补过。”
二妗妗本想出声阻拦,毕竟一筐纸钱不算轻,她怕累着浮云卿。只是唇瓣微张,话声还未脱口,便给浮路给拽了过去。
浮路朝她使个眼色,示意待会儿再细说。
但总有按捺不住心疼的人。
敬亭颐身形微动,他紧紧盯着浮云卿。
半搦纤细的腰肢弯起,挺直。敬亭颐眼神微滞,他清楚浮云卿不会被这筐纸钱绊倒,也清楚在皇陵诸位面前,自己隐晦的心思昭然若揭。
他无比清楚,自己应该克制一些,克制对她莫名的担忧,莫名的心疼。可那颗砰砰跳动的心,怎的也捱不住。
他似溺水而亡的可怜人,游不出一弯浅浅的清溪,捞不住一根细细的稻草。
敬亭颐缓慢地抬起手,差几寸,堪堪抓住浮云卿摆动的衣衫。
却被卓旸的轻咳声及时拽回理智。
不消说,敬亭颐能感受到,自个儿背后,被几双眼睛紧紧盯着,快要把他的脊梁骨戳出细密的洞来。
身后波涛汹涌,打量的,揣度的,意犹未尽的,只是浮云卿未曾回头看过。
笋尖似的手指捻过摞摞纸钱,撮起数张,忽地扬臂一洒,恍似雪落群山,絮絮飘扬。
这筐纸钱实在是多,浮云卿把每个人的份儿都揽到自己身上,她觉着这晌寂静颇有韵味,手臂伸展高扬,倒也不觉累。
纸钱哗哗飘落,落至坟头,有的被翠鸟叼走,有的被微风吹跑。有的挂在茔树枝条上,有的黏在湿润的泥土上。
趁此时机,浮子暇悄摸凑到浮路身边,留徐狄与顾婉音面面相觑。
浮子暇轻言道:“欸,你对这二位先生,尤其是前面那位敬先生,有甚想法嚜?”
浮路白她一眼,戏谑地回道:“二姐,莫不是任何一位小娘子和男郎在一起,你都想给人家凑一对?”
浮路有一双狭长的狐狸眼,眯起来时,锋芒便藏匿其中。长着风流相,也爱说些不着调的放浪话,与娴静的顾婉音不似一口子。
浮子暇骂他虚伪,“咱俩一起长大,我还不清楚你的心思?你就算装得再正经,再纯良,可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那个尿裤.裆的臭娃。”
闻言,浮路的白眼更是翻得更甚。
“亲阿姊,你就逮住我幼时的糗事一直念叨罢。”浮路作势掏掏耳朵,无可奈何,“我能看出这位敬先生的心思,也能猜出小六的心思。至于那位卓先生……”
浮路嘶一声,念道:“捉摸不透。”
见浮子暇还欲说什么,浮路赶忙把人推到何狄身边。
往年陪在浮子暇身边的,不是何狄,而是她众多门客之一。
浮子暇与浮路同是淑妃的孩子,若说浮路是看似风流实则忠情,那浮子暇便是看似老实本分,实则门客三千。门客,是她给自己打的掩饰,它有另一个更为直白的名字——面首。
“跟你家驸马多说说话,别一天到晚的就只顾着操别家的心。”浮路道。
浮子暇一听这话,心火蓦地窜了上来。
声音也提高了些,“什么叫别家?敢情咱们不是一家的么?”
然剩下的抱怨都被何狄的手捂了回去。
呼吸的热气喷洒在何狄手背,他另一只手扶着浮子暇的腰,稍稍用些力便能把这搦细腰折断。
可他不舍得。
“您少说句话罢,六公主耳朵尖,指不定会听到哪句话呢。”
“嘁,你跟二哥,蛇鼠一窝。”
浮子暇不想搭理他,拍开他的手,又凑到顾婉音面前。
“二妗妗,小六是认真的么?”
只是浮路就站在顾婉音身旁,抄手看着这方交谈。
顾婉音揣度着语句,回复道:“瞧起来,小六待敬先生是认真的。她虽是把两位先生都带在身边,可心里却是偏向敬先生的。说不定,明年此时,还真就成一家人了。”
这厢浮云卿揿住最后几张纸钱,潇洒一挥,终于转过了身。
抬眸便看见敬亭颐与卓旸二人站在自己身边,把身后的风景挡得严实。
“回去叫女使给您捏捏手臂,这样就不疼了。”
“公主,手没事罢?”
两道声音一同窜了出来。
敬亭颐厌卓旸跟他抢话,卓旸也烦敬亭颐珠玉在前,叫他的话被衬得颇有讽刺意。
显然是敬亭颐的话更得浮云卿欢心。
但她的回话十分巧妙。
“手是有些酸,肌肉绷得紧。不过没事,撒撒纸钱而已。谁叫今早睡过头了呢,赏罚有道,做错事,理应受罚。”
为甚扫墓这般重大的事都能睡过头,还不是因着昨晚与敬亭颐一道赏天边月,忘了时辰。
浮云卿回了卓旸关切的话语,也有意无意地点出与敬亭颐之间的暧昧。她往两位男郎心里,轻飘飘地投掷下一个举足轻重的钩子,偏偏假作不经意状。
敬亭颐笑了笑,身影一侧,给浮云卿让出了道。
而后各自分散,敬亭颐骑着骏马,与卓旸一左一右地跟在金车身旁。
浮云卿觉得车里闷,掀起帘,往车外撇撇头,“敬先生,我就说兄姊们不会为难你的。可惜今日他们是错峰来的,咱们没赶上前一波,也没叫你认全人。”
卓旸一听,抢话道:“公主,我们做先生的,先是臣再是师。君不召见,做臣的怎能主动邀见?”
浮云卿剜他一眼,“我嚜,是在跟敬先生说话。你要是有什么不满,等我说完,你再说。”
说着又撇回头去,继续盯着敬亭颐。
见他若有所思,沉默不语,浮云卿问道:“是有什么事么?”
敬亭颐不动声色地勒紧缰绳,说是。
“今晚,我与卓旸有事,要出去一趟。”
言讫,朝卓旸递去个讳莫高深的眼色。
“噢,我想起来了,今晚我俩要出去准备教具。”卓旸随即补充道。
浮云卿一听是为了她的学业,霜打茄子般蔫了下去。没有多想,摆摆手,道:“去罢,去罢。”
暝暮悄升,渐渐刮起一阵阵回旋往复的风。
素白纸钱被风卷起,递嬗离开寂静的永昌陵,落至四面八方。
整齐的檀栾修竹今下欹在歪脖柏树上,枝干新叶交错缠绕。粗壮的枝,怯嫩新生的芽,几欲要融成一体。
却恰好围成四四方方的树框,罅隙空旷,里面装着枯黄的天。
待满天愈发黑漆,一轮弦月便落进罅隙里,霎显湫窄。
“嗖——”
敬亭颐挽起漂亮的剑花,长剑迅疾一刺,出鞘凌然,刺入却显得沉闷。
“砰——”
是重物落地的声音。
敬亭颐敛眸,剑身啪嗒啪嗒滴落着鲜血。血味迅速蔓延开来,却又被迅疾的风吹散。
“这次出手略显犹豫,你在想什么?”
卓旸自树影处走出,抬脚将地上恐慌挣扎的重物翻了个身。
原来这重物,竟是个高壮的汉子。
汉子脖颈青筋暴起,喉管里的血喷了自己大半张脸,正像残损的风箱一般,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卓旸利落地抽出蹀躞带上别着的小匕首,猛地弯腰,那匕首便准当地刺入了汉子的心口。
人一下没了气。
卓旸垂眸乜着汉子的右腹,那处衣襟破裂,被鲜血洇成晃眼的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