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断也站出来说是,“不过禅婆子一向刀子嘴豆腐心,她心里不会存芥蒂。只得叫她过完口头瘾,这事才能掀篇。”
这样的场景自禅婆子来府管事后,早成了是家常便饭。要真论起来,退鱼金断过往日子只比侧犯尾犯更惨。贤妃恣睢,禅婆子不近人情,两位女使来了公主府后,一心想给公主办事。
叵奈浮云卿从未把两位当心腹来对待,侧犯尾犯是一等女使,她俩是二等,终究命不同。
浮云卿眼珠提溜转,四人心思各异,真真叫她斡旋得头大。
“寒食将至,禁中与民间都要熄火用冷。再有两日,我就得上晨读与晚习,这阵子实在走不开,你们也消停些,莫要冲撞婆子。再说,公主府里的人是要见世面的,若因被谁骂了几句就一蹶不振,说出去不叫人笑话?”
女使不敢搭腔,遂应声说在理。
吩咐过女使,再交代些旁的事,红日便落入西山头。
这厢浮云卿待在珍馐阁,身旁有麦婆子布菜,禅婆子茶水伺候。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
“敬先生呢?请人过来一同用膳罢。虽人未来齐,可总不能撇下敬先生一人独自用膳。这桌上只有我一人,叫你们坐下也不肯。那敬先生总可以来罢,人家可是夫子呢。”浮云卿放下筷著,望着禅婆子说。
“这……”禅婆子面露难意,“奴家先前请过,不过敬先生一再推辞,说是趁此闲时,要把公主的课目写好,到时不至于慌乱。公主放心,阖府分给先生一进院,吃穿住行如待贵客。”
听及读书,浮云卿欢悦的心忽而跌宕到底。圆润的脸盘瘪得似漏气鞠球,方还明亮的眸子也失去光彩。
“不成。”浮云卿一口否认。
话落,持筷著夹起片炙羊肉咀嚼,再咽几大口白粥,填饱了肚子。
麦婆子禅婆子瞪着眼好奇她未说完的话,一面伺候她饭后漱口。
待膳食都撤下后,浮云卿才开口:“我总琢磨着其中有诈。府里来了两位夫子,我竟是最后知晓的。昨日到禁中伺候嬢嬢,她竟对这事闭口不提。”
说罢,见禅婆子长眉一挑,清楚她会阻拦,浮云卿便抢先道:“这事我定下了。明早入宫,先去见嬢嬢问安,再去找姐姐背书。趁着寒食未至,我得给她们说清:读书成,但再安插两个眼线来监视我,绝不成。”
这话也是说给禅婆子听的。浮云卿想,迈过公主府的门槛,就成了她的人。天下没有一仆二主的道理,她得叫禅婆子知晓,谁是主子。
浮云卿向来是想一出是一出,及笄的公主要去禁中,就算再得宠,也得给禁中的中贵人递个口信,叫宫里的娘子知情。
主子不知更漏长,偏令仆从走天黑。禅婆子自然不干这辛苦活儿,把事推给麦婆子,自个儿去账房算寒食用的金银。可怜麦婆子连夜找人报信,夜里下了场小雨,干衣走,湿衣来。
子时,一片静悄。
麦婆子在浮云卿两岁之后便接手照顾她,早把她当成了自家小孩。
卧寝间外,麦婆子走路的声响微小,可还是与守夜的退鱼打了个照面。
“婆子可是有事?”退鱼睡眼惺忪,小声问道。
麦婆子提着煤油灯,短胖的手指往里一捎,口语道:“不放心,过来瞧瞧。”
徘徊半刻,从衣裳睐至妆奁。临走前交代一句,“记得给小六梳妆时,提醒她默背诗赋。”
公主行六,她们私下便与禁中一道,唤人“小六”。
退鱼颔首说是,贵妃娘子对公主的学业要求严苛,这次抽背的赋是《离骚》,字难句长。
贵妃娘子与公主争吵不断,五日前才吵过,冷战至今。而今公主却要硬着头皮去禁中,她们都捏了一把汗。
夜深甚墨,弦月当空,浮云卿倒是酣睡得香,全然不知次日会闹什么笑话。
作者有话说:
①六尺:宋一尺为31cm。
②姐姐:宋皇子皇女称身份为妃嫔的生母为“姐姐”。称皇后即嫡母为“嬢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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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二:错认
◎是啊,可恨的紫藤花。◎
次日,卯末。
侧犯小心地掀开浮云卿披着的被衾,招呼着尾犯拢起她凌乱的发丝,给她换了件衣裳。
浮云卿睡得晕晕乎乎,嘴里还嘟囔着“芳与泽其杂糅兮,唯昭质其犹未亏”。
贤妃娘子要抽背的是《离骚》里的小节,尽管是小节,可也有大几百字,把她难为得不轻。
系好衣带,两位女使一左一右地给她穿白菱袜。翘头履一蹬,尾犯扶着她起身,踱步到妆奁台前坐好。
搵帕子擦脸绞面,盐水漱口,往白净的脸盘上搽粉弄妆。等到女使商量着是戴金篦子好还是银篦子好时,浮云卿才迟迟睁开了眼。
“公主的赋可记下来了?”侧犯梳着三鬟髻,一面问。
浮云卿不甚清醒,嘟囔着说勉强记下。
“只要姐姐别挑些生僻字问我释义就好。”想及贤妃那张不怒而威的脸,浮云卿的眉头再没舒展过。
这会儿天光乍泄,榉木窗子稍开,微光掀窗而起,洒在屋里。梳髻事杂,往往耗上一炷香不止。
浮云卿不敢动,望着窗外出神。
窗前视野开阔,甚至连廊处的人影都看得一清二楚。
来去都是老熟人,早见怪不怪。骤然睇见一身月白衣袭来,猛地一激灵。
“嘶——”
脖一歪,头发也被拽下来几根。
“姐姐怎么来了?”浮云卿怕她怕得紧,话音都染上颤意。
贤妃抽背功课时,最爱穿月白褙子。青天白日的,浮云卿还当是母妃亲自来府里抓人了。
“哪有?”
侧犯尾犯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不过只瞟过去一眼,便止不住发笑。
“公主再看看,那可是贤妃娘子?”
榉木窗子开得更广,浮云卿揉揉眼,再细细看去——
连廊站着的,分明是前来问安的敬亭颐!
瞌睡虫误人不浅。
浮云卿愧怍道:“当真是对不住敬先生。昨日一见,惊鸿一面。敬先生那般温润恭谨,哪会是我姐姐那般母老虎!”
侧犯听罢,赶忙堵她乱说的嘴,“可不敢对贤妃娘子不敬。”
说倒也是。敬亭颐是客,是臣,是仆,自然每日都要来问安。
不过浮云卿的小脑袋瓜可没想这么深,瞧见敬亭颐侧身捂脸咳嗽,心里莫名心疼。
“清晨冷,我还是快些出去罢。”
话音刚落,人就窜到了门口,真真是比接生的稳婆还急。
“敬先生!”
她先是高呼一声,小跑的脚步刚迈出去,倏尔想起自个儿是公主,忙止步端起架子,故作深沉。
敬亭颐轻笑,“公主慢些。昨晚下了场雨,地面还存着层水,莫要摔倒。”
同样的话,侧犯尾犯方才给她梳妆时就说过几遍,那厢她是随意敷衍。这厢敬亭颐一说,当真如雷贯耳,乍然清醒。
温温柔柔,就像那句诗,怎么说来着?
浮云卿想尽辞藻描述眼前的场景,叵奈书到用时方恨少,最终嘿嘿一笑,说了句:“知道啦,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她今年十六岁,自诩是成熟的大人。可在全府上下眼里,她倒真与三岁孩童无异。
敬亭颐行罢礼,道:“膳食已布好,请公主移步珍馐阁用早膳。”
想的真周到。
浮云卿乐开了花,然而走到连廊拐角,蓦地想起一事。
“膳食一向都是麦婆子备的,先生怎么接手了此事?”
她只随口一问,不过叫敬亭颐听起来,无疑像在质问他为甚要做僭越之事。
“麦婆子早起发热,身子不适。这几日府里都忙着寒食的事,麦婆子腾不出手布膳,约莫是想及府里还有臣这个闲人,便临时把布膳的事交给了臣。”
话里几个事件缠住浮云卿的脑子。
“发热……那她可找大夫开了药?”
“公主放心,小厨房早备好了药汤,认真伺候着。不过或许还要喝上几日才能把身体料理好。”
听及人无大碍,浮云卿松了口气。
“麦婆子岁数大了,确实该少管一些事。我想等她病好,叫她主管我这边的事。至于旁的……”浮云卿暗自揣度,往后觑了觑,正巧与敬亭颐对视。
他认真地看她,因她突如其来的动作感到不解,歪了歪头。黑漆漆的双目似要把人吸进旋涡,动弹不得。
他开口问:“怎么了?”
浮云卿有一瞬觉着自个儿多想,摇摇头,轻声道:“我总格外信任先生。也许因着先生是禁中亲自选来的,也许是私心作祟。”
“寻常人家的宅老都是男郎充任。我府上是两位老婆子操持着,难免有忙不过来的时候。我猜想,禁中的意思,是叫先生常在公主府住。我想,叫先生协助婆子管府里的事务。不知是否……”
骄矜的女孩鲜少说请求的话。在对面如炬的目光下,浮云卿羞赧地低下头。
岑寂一刹,耳廓霎时烧得通红。浮云卿慌得紧咬下唇,只恨没拿张帕子,否则此刻定要绞上一绞。
她很窘迫。
这是她和敬亭颐见的第二面。敬亭颐的职责是教书育人,可不是来府里给她当定宅管家的。她贸然提出,也怕人嫌她贪婪。
忽地,头顶上传来一声轻笑。
干燥的草药气刹那间离得很近。浮云卿提胆,抬头一瞥,见敬亭颐半弯着腰,肩上披的薄氅下摆安静地垂落在地。
敬亭颐瞧着公主慌得眼珠提溜转,一阵失笑。
公主是主,他是仆。主家说话,他不能让主家仰望他。
他喜欢平视,或是公主仰视着看他。
敬亭颐哪里看不出浮云卿别扭的小心思。还是个半大孩子,心思全挂在了脸上。
“当然可以。”
轻飘飘的话如重石在浮云卿心海砸起千帆浪。
她看到,敬亭颐眼里闪过一丝波澜,倏地被从容与宠溺淹没。
她看到,敬亭颐抬起苍白的手,朝她伸来。她看过无数话本子,心口一松,正为敬亭颐的应答感到满足。
只是她若再看些别的本子,就会知道,那瞬她以为看晃了眼的波澜,叫求之不得,叫韬光养晦后的进击。
她终究不懂,轻轻阖上了眼。到底是在白天,眼前黑里透着暖。慢慢的,熟悉的气息萦绕身边。
草药气总叫她想起空旷寂静的青山。那里满是苍绿,草药就裹挟在温暖的土壤里,吸尽天地精华,等待撷取。
她感受到那双漂亮的手落在她的鬓边,捻起了什么,随即离去。
浮云卿唰一下睁开眼。
原来是敬亭颐摘下一片紫藤花瓣,轻轻捻着,风随意一吹,花瓣就飘落在地。
“可……可恨的紫藤花。”
浮云卿是找台阶下,天知晓方才她想着什么风流事。叵奈人家根本没那绮丽意思,倒显得自个儿急不可耐。
“是啊,可恨的紫藤花。”
她没想到,敬亭颐依旧笑着答话。他把她潦草间下的台阶,用晴朗柔和的话语,铺满金玉琳琅。
插曲一过,两人便各自恢复了往常神态。花藤旖旎仿佛是经年一梦,直至饭后,都没再提。
麦婆子歇在屋里,禅婆子便与敬亭颐一道将人送金车。
车高,得掇条杌子上去。然而说来真是赶巧,常用的那条杌子,昨夜浸了场雨,瘸了条腿。
杂房离得远,禅婆子招呼来门前的两位护卫军,叫人跪着给公主当垫脚。可这两位也因昨晚的雨,风湿病犯了,腰杆子迟迟弯不下。
车夫也走不开,那匹骏马只听他的话,离了人便要发狂。
禅婆子气得吊梢眼要立上天,“一个个吃白饭不做事的,用着人的时候都不中用!”
浮云卿倍感愧怍。但凡她高一点,体力好一点,一路助跑,一蹦就能上车。
她觉着禅婆子把自个儿也骂了进去,这么一想,真期待卓先生到来。
赶紧练练武功,不麻烦人。
场面焦灼之际,敬亭颐出了声。
“我来。”
说着就往金车那里去。
“不行,不行。今早先生还咳嗽着呢,身子弱,可不能折腾。”浮云卿早把他当成自家人,先生这架身子骨是掂笔杆的,要仔细供着。
“无妨。”他道。
于是他在门前几位怀疑的目光中,像抱满月的奶娃娃一般,轻松将浮云卿提溜起来。
“啪啪”,“啪啪”。目瞪口呆的护卫军鼓着掌,尴尬一笑。
真没想到啊,瞧起来比小娘子家还弱不禁风,结果抱个近百斤的人,比呼吸还容易。
禅婆子更是吃惊,后随即反应过来,低声咒骂一句,“成何体统。”
“臣相信公主,能从容应对贤妃娘子。”
敬亭颐挥挥手,朝人告别。
他毫不在意,这帮人想的是什么。能叫他花费心思的,只有公主一人。只是回院路上,听见禅婆子念叨着“太巧了、不对劲”时,微微一怔。
禅婆子不是个好相与的,要多留个心眼。
*
从滑安巷出来,一路向南,过九桥门一带,浮云卿按捺不住,兀自掀开车帘。
车水马龙,热闹繁华。方才一路上默背的《离骚》早被抛之脑后。只一个眼神,车夫便知晓了她的意图。
“公主,只能吃一盏。”车夫递上新鲜的糖霜山楂,接着上路。
酸甜的红山楂裹层糖衣,当解馋的零嘴正好。解了嘴馋,又接着拿书背。
遐暨丽正门,凑巧与太子太子妃乘的轺车打个照面。想是两位问过安,这趟是出禁中的。
大妗妗①待浮云卿如亲姊妹,正想打招呼,浮云卿便听见轺车内的吵架声。
本朝皇家贵族尚娶将门之女,大妗妗是开国功勋王将军的小孙女,颇有将门风范,潇洒,泼辣。
这对夫妻是三日一吵,五日一闹。每每说要和离,结果子女都到了上学的年龄,还没离成。
欢喜冤家罢了。
浮云卿摇摇头,交代车夫直走便可。车辙刚滚起来,鞭打声便隐隐传入浮云卿耳中。
浮云卿耸耸肩,下次碰上大妗妗得好好交代,她大哥是储君,可不能用蛇鞭打他,得换个轻一点的鞭子。
辰时,浮云卿先去仁明殿问圣人安。
圣人和蔼,从不会为难她。不过今日去时,见官家也在。想来今日属双日,官家不视朝。官家在,又是一道难关。
“问爹爹嬢嬢身安。”浮云卿福了福身,给二位奉茶后,窝在黄花梨圈椅里安静坐着。
官家年近五十,体态圆润,小肚微微顶起金玉环带,除却一身龙纹圆领袍,不像天下百姓的官家,倒像是平易近人的田间老汉。旁边正襟危坐着的,是雍容华贵的圣人,正捧着建盏与官家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