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卿——松松挽就【完结】
时间:2023-06-12 14:42:20

  再见施素妆时,已是月明星稀。仨人围着相国寺走上半圈,便多觉无趣,忙说改日再聚。
  *
  戌时,公主府。
  月如莹盘,银齑沫子似的月光铺成一张丝滑绸锦。
  敬亭颐解下攀膊,叫女使把膳食端至珍馐阁。
  一身炊火气,敬亭颐扫扫袖,绕进院里换了身干净衣裳。
  簌簌竹影摇曳,瘦削的身姿被凉风吹得更薄。
  隐忍的咳嗽声被风吹散,敬亭颐剪掉桕烛,甫一出院,就睐见禅婆子靠墙堵着路。
  禅婆子没提灯,一半身子藏匿在黑魆魆的夜里,一半身子则立在月明地下。活生生的人被割裂成两幅模样,半扇人面,半颗鬼心。
  睃见敬亭颐迈过石槛,禅婆子冷言道:“别当我看不出你的心思。”
  “敬某没什么心思。”
  “你接近公主,有何居心?”
  “敬某从未做过僭越之事。官家任我为公主夫子,我便只会是公主夫子。”
  敬亭颐神色澹然,声音依旧清朗。然仔细听,便能辨出其中不易察觉的对抗意味。
  他的眸子比黑夜还浓,莫名叫禅婆子心里发毛。
  他确实没做过僭越之事。主动的事情,都是浮云卿在做。
  禅婆子没拦人,眼睁睁看着那道身影走近,走过,走远。
  他迈步又轻又大,脊背比竖杆还直,清冷倔强。
  “公主是贤妃娘子的公主。”
  禅婆子嘟囔一句。言讫,觑了觑那进略显寒酸的院子。
  院里只有一颗歪脖子松树与数从绿竹。屋门紧闭,毫无人气。
  这样静寂的院,这样捉摸不透的人,从来不属于公主府。可这些偏偏存在,还愈发厉害地往府里扎根。
  禅婆子知道,愈是任由这些野蛮生长,愈是后患无穷。
  那厢浮云卿窜进了珍馐阁,猛地深吸口气,似要把这饭香吸进心里。
  她对敬亭颐笑了笑,“今日的膳食也是敬先生做的么?”
  敬亭颐说是,“手痒,一时兴起,便趁着劲头还在,做了些菜。”
  他承认自己的贸然,于是小心翼翼地问道:“公主会怪罪臣么?”
  浮云卿一愣,她那榆木脑袋哪里能想到这处去。赧然地嘿嘿一笑,硬拉着敬亭颐坐到身旁。甚至不顾一旁女使的阻拦,动筷后,先给他夹了片炙羊肉。
  “先生辛苦啦。我感谢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怪罪你呢。”
  甫一落筷,一旁候着周不乙便有意无意地哼哼几声。
  他这一哼,倒是提醒了浮云卿。
  “先生厨艺甚好。不过我想,往后,就不要再进出小厨房了罢。烧火做饭毕竟是厨子该尽的本分,先生也不是专程来府里做饭的。”
  话音一落,敬亭颐的笑可见地僵在了脸上。
  敬亭颐心里了然,然面上却怎么也掩不住落寞。
  “臣听公主的,是臣僭越了。臣不该把府邸当成家,不该生了照顾家人那种……不该有的心思。”
  他没动筷,那片炙羊肉安静地躺在碟上,刚开始还冒着腾腾热气,而今却凉得彻底。孤零零的,和敬亭颐一样。
  “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浮云卿连连摆手。
  她正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便见敬亭颐兀自站起身来,作揖行礼。
  “臣失态,是臣之错。臣先告……”
  “退”字还没说完,一道柔软的触感倏地降临。
  脑子些许延宕,片刻后,敬亭颐方反应过来。
  浮云卿的手紧紧揿着他袒露在外的手腕,肌肤相贴。她托起他的手腕缓缓上提,一带拽直他的腰。
  女孩的指腹暖热光滑,无意划过他腕处蜿蜒的静脉血管,随着他直起身,指腹也跟着划过几道不算饱满的圆圈。
  女孩抬起头仰望他,虔诚认真。
  想及先前谁曾说过,握手言和。
  浮云卿嗳一声,抬起手,灵活地钻进敬亭颐交叉的双手,轻轻一碰,紧闭的双手便松懈开来。
  她牵起敬亭颐的手,轻轻晃了晃。
  “握手言和呀。”
  敬亭颐没有立场,也没有勇气去拒绝女孩的贴近。
  浮云卿勾起唇,声音娇俏:“膳食谁都可以做,我不在乎这些。可读书这件事,只能我和敬先生做。”
  “我的心思,先生明白么?”
  她的话语缱绻,似疯长的藤萝缠在耳边,一句句地诉说世间最动听的情话。
  恍惚,敬亭颐以为,他们是被祝福的眷侣。
  然下一瞬,他便将手飞快地从她手里抽离出来。
  他再次行礼,“臣有事,先行告退。”
  他怕再多待半刻,心里那堵万仞城墙会倾然崩塌。
  吃惯了甜,向来便会忘了苦。
  甜只给公主便好。
  作者有话说:
  小浮云:还有一件事,只能你和我做。(疯狂暗示)
  夫子:臣听不懂。(微笑)
  小浮云:不信。
第8章 八:想念
  ◎好想敬先生呀。◎
  昨晚浮云卿睡得不甚踏实。
  清早女使推门进来,瞧见她手拽软枕,双腿剪着被衾。几缕发丝杂乱贴在脸颊,脸蛋红扑扑的,像糯糯的糍粑。
  侧犯挑杆支起雕窗,旖旎光景跃进罅隙里,烫金光影洒遍半面床榻。
  尾犯俯身,悄摸挚下浮云卿那胡乱蹦跶的发丝,哄着,“公主,该起床梳洗了。”
  尾犯的嗓音本就软得腻歪,这遭又刻意放轻许多,轻飘飘的声音荡在浮云卿耳边,她只当是杂言杂语。
  “休沐的时候不用去禁中请安,且容我多睡一炷香。”
  侧犯嗳了声,说不好,不好。
  一面卷起床幔,“公主睡得沉,怕是把今日的事都忘了个干净。方才敬先生来过,说上晌卓先生要来。明日是大寒食,要禁火,读书不便。敬先生的意思,是等清明一过,公主就得上晨读与晚习。”
  听及敬亭颐的名讳,浮云卿悠悠转醒。她睡眼惺忪地往身侧乜一圈,见衣裳就快要贴在自个儿脸上,忙坐起身来任人伺候。
  “敬先生应当不生我的气了罢。我可是与他握手言和过的呀。”
  两位女使默契对视,心思不敢跟浮云卿透露出,只能心照不宣地开口:“先生是个好脾气的,公主无需担忧。”
  浮云卿旋即问起麦婆子的事。
  “麦婆子有药汤吊着,身子痊愈大半。公主叫她好好休养身子,但婆子却心系公主,就盼着您去别院看看她呢。”
  浮云卿微微颔首,“不急,等把卓先生安顿好,我再去见麦婆子。”
  府里又有新人来,这也算是件稀罕事。现下粮水充足,仆从总算得了空闲,聚成几堆,小声交流八卦。
  退鱼拉着金断低声攀谈,“昨晚公主用膳时,咱俩没跟在前面伺候。散场后听周厨子说,公主握着敬先生的手不放,这逾越举动可把先生吓得不轻,连连告退呢。”
  金断想了想那场面,万分愕然。
  退鱼又言:“那时
  禅婆子在场。听说散场后她笑得可欢了。她一直看不惯敬先生,见人在公主面前吃瘪,便觉着公主还是听她的话。”
  那遭禅婆子还在清点着仓库储蓄,哪有心思管这些女使的非议。不过这话确实戳到了她心肺管子上。
  说她是护公主心切也好,说她是想稳固一把手地位也罢,摆在众人面前的只有一个事实——她看不惯敬亭颐。
  或是,她看不惯这两位夫子。
  无论怎样,该来的人,任是禅婆子怎的兴风作浪也阻拦不了。
  再尊贵的夫子也是公主的臣,无需一大帮子人兴师动众地站在门口等。
  可浮云卿抄手站着,谁来劝都不肯挪步。
  “公主,人还没来呢,要不您去前堂坐着等?”
  浮云卿摇摇头,“半晌前,敬先生临时来求,说要到桥东巷王家庄子里取些墨。桥东巷在城西,折返一趟费功夫。他一走,卓先生在公主府里就没熟识的人了。我要在这里等卓先生来,万不能叫人觉着府里招待寒碜。”
  禅婆子瞥见她望眼欲穿的样子,心里淬着业火,然气恼只能往肚里咽。
  滑安巷只落着公主府及护卫杂所,通衢人迹稀少,外面的车马没胆子往这里闯,因此人来不来,潦草一望便知。
  比及髹黑正门前的几位站得腿麻脚酸时,一道轻快飞疾的马蹄声倏地传来。
  骏马骙骙,地面微微荡起一层尘土,呛得禅婆子掩面直往后躲。
  淡淡的土腥味被无数道弧光割裂,猛然朝四面大方扑洒过去。
  浮云卿睐见马背上的人利落蹬了下马镫,黑靴一踏,那道身影便轻快落了地。
  甫一走近,她便不动声色地打量起来人。
  是话本里写的剑眉星目,五官端正锐气。铜色圆领袍裹着一具孔武有力的年轻身子,腰间环着蹀躞带,随着他唱喏的动作,时而往前扬,时而往下坠。
  恍若弱冠之年便在疆场厮杀的气盛将军。
  这便是她府里的另一位夫子,卓旸。
  浮云卿被这锐气一震,差点站不住脚。清清嗓子,旋即开口:“先生虽是延宕了到来的日期,但好歹赶在了大寒食之前。一路舟车劳顿,快进院歇会儿罢。”
  卓旸颔首,跟着浮云卿进府。
  小厮忙着把行李和骏马各归其位,女使遥遥跟在主子身后,小声攀谈。眨眼间,府门口便只剩禅婆子一人。
  今日正好轮到护卫军统领孟军和副统领张科来守门,这俩人平日能跟禅婆子搭上几句话,眼下便开口示意禅婆子快往里面走。
  孟军掸起甲胄上面微乎其微的灰尘,一面睃着神色嗒然的婆子。
  “敬先生刚来时,婆子可是把弟兄们都叫来交代半晌,说往后多了两位要保护的贵人,让弟兄们对这事上点心。那日婆子说得郑重,我原以为,你能与那俩好好相与。可今日怎么看着你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张科听及,龇牙咧嘴地朝孟军示意:统领,可不敢惹这位厉害婆子。
  孟军不动声色地瞪过去,心骂真是没出息的老鳖头。
  禅婆子短促地哼了声,甩甩袖子,“怕不是什么正经教书的先生,把公主迷得天地不分。”
  这个古怪的婆子,纵是最雌懦的人来伺候她,也难讨得欢心。
  那厢浮云卿如是说道。
  她遣走随从,领着卓旸来到敬亭颐居住的那进院。
  “原是想给先生单弄一进院的。偌大的公主府,小院多的是,不怕来人不够住。可敬先生说不敢逾越,还是与先生住一起好,日后安排课目,考习研究,都很便利。”
  话里半是无奈半是忧伤。
  提及勤学苦读,除却头脑聪颖的少年天才,大多学生都忍受不下这般清苦日子。浮云卿也不例外。
  只是外人在场,免不了要强颜欢笑。
  “无妨。”卓旸似没听出浮云卿话里的为难,坦然回道:“师从臣道,我与他皆是公主的臣,谨遵公主吩咐。”
  浮云卿颇觉羞赧。
  先前与敬亭颐相遇,那个意外的拥抱倒是破了二人之间的冰。此后她待他,颇有自来熟的意味。
  似曾相识,相处亲切,那种迫切想了解、贴近他的劲头,怎么都合不上闸。
  可与卓旸相处,她总想往哪里躲着,莫名的怕。
  一言一语,板板正正。该是正常的场面,可心里就是没理由的闷,迫切想撬开天窗透气。
  相顾无言,院里的翠竹被数了一丛再一丛。
  正愣着,便听见卓旸讳莫高深的问话。
  “公主先前可曾练过基本功?”
  “嗯?”浮云卿脊梁骨蓦地挺得板直,恍若被他揪了起来。
  细胳膊嫩肉,是好生供养大的主儿,没遭过什么罪。
  卓旸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身边站着的,是国朝最受宠的小公主,不是他平时负责操练的跅弢不羁的纨绔子弟。
  于是转变了话术,“臣是想问,公主可曾早起跑过圈?”
  浮云卿飞快眨眼,“噢,有的有的。”
  本就说得心虚,在卓旸怀疑的目光下,更显得是胡诌的空头话。
  “跑圈……没有正经围着哪条街跑……在府里追着女使玩儿,我能跑半个时辰!这……算么?”
  浮云卿强撑嘴角,可怜巴巴地望着卓旸。
  卓旸长叹口气,“看来公主平日是不爱锻炼身子的,这可不行。”
  伪装被戳破,浮云卿立马瞪大了眼,抄手抱怨道:“我哪有不锻炼。放纸鸢,荡秋千,打牌,这不都是在锻炼么……”
  话音愈来愈小,几欲像是呓语。
  她热衷玩乐,读书一窍不通,玩乐的事倒轻车熟路。然而若把这些事称为锻炼活动,未免太过牵强。
  卓旸又是一阵长叹。
  “无妨,待臣稍作修整,最迟今晚,日后的课目内容,定会呈到公主手里。”
  “无妨,无妨!”浮云卿忙摆手道,“这事不急,当真不急。”
  又耸耸肩,沉声道:“眼下最要紧的是得把先生安顿好。先生劳累,还是快好好歇会儿罢。若有事,待午间用膳后再说。”
  言讫,人一溜烟地跑远了去。
  那道娇小怯懦的背影慢慢看得不真切,裙衫勾起漂亮的弧度,遥遥闻见慵懒的春日气息。
  直到再也望不见,卓旸才收回了目光。
  *
  内院。
  暖洋洋的日光从翘檐移至屋前空地,侧犯尾犯搬来马扎,膝前放着装满针线的帐空篮,拿来一块布,比拼着绣花手艺。
  嗖——
  倏尔传来一道迅疾的风,俩人懒散抬眼,竟是浮云卿提着衣裙,骙瞿走来。
  她们习惯了浮云卿慌慌忙忙,一惊一乍的模样。
  毕竟花样年华的女孩,没经过什么大事。故而任何一件不起眼的事,都会在她心里荡起一圈圈涟漪。
  两位女使不禁轻笑,估摸又是打牌输了钱,恼着呢。
  可再仔细观摩一阵,浮云卿此刻又与常时不同。
  从空地走到寝屋,约莫百步。每走几步,她都会低声叹一句:“难熬”。
  见她眉头蹙得紧,侧犯尾犯赶忙放下手里物件,紧跟着她。
  侧犯小心问:“公主被什么事烦着了?”
  浮云卿没立即回话,丧气地推开屋门,慢悠悠地晃荡到床边,随手捞来一件软枕搂着,躺在床榻上。
  半条腿撑在床上,半条腿凭空晃着。趿着绣鞋,鞋头上翘如展翅飞燕。
  女使赶到身边,换了尾犯来问,“公主可遇见了什么烦心事?”
  她俩熟悉浮云卿的脾性,静静守在床幔前,竖着耳朵,随时听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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