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辈话家常,没说让人走,浮云卿便小口呷茶。
言讫,官家拂拂袖,揶揄道:“小六,新来的夫子你可见到了?怎么样,满意否?”
这小丫头鬼灵精,说也不算愚笨,就是读书一窍不通。背首诗能费几个时辰。官家在翰林院、国子监找遍了人,甚至动过叫太傅来教的念头,怎的都觉着不行。末了想起还有敬亭颐这般人物,是开国伯公的外甥,知识渊博,赶紧送到了公主府里。
提及敬亭颐,浮云卿发散的目光便聚集起来,不迭点头说好,“敬先生哪哪都好,女儿甚是喜欢。”
官家了然一笑,默契地与圣人交换个意味深长的眼神,随即岔开话题,说些杂事慰问。
临走前圣人特意叫宫婢端来一瓯葡萄,叫浮云卿挑着吃。吃得尽兴,待会儿背书才不慌。
圣人本有好多话要同浮云卿说。贤妃嫌小六是榆木脑袋死不开窍,她看着倒是小六满心欢喜,只恨自个儿不是人家的生母。
少女裙摆轻扬,美好婀娜。
圣人想及方才提到的教书夫子,不禁叹道:“外男进公主府长住,官家也不怕僭越。”
官家脸上始终挂着笑,云淡风轻。
圣人心里一沉。伴君如伴虎,旁人笑是开心。他笑,指不定藏着什么坏水呢。
“你真以为,我给小六选的只是一位教书夫子?”
是什么,他没说,留给圣人自己想。
后来俩人又说了几句闲话,官家摆摆手离开,去垂拱殿批阅劄子。
*
慈元殿,李贤妃焚着香默读史书。
“人来了么?”这是她今早第四次问。
宫婢摇摇头,“小黄门探到,公主正从仁明殿往这儿赶呢。”
书页飞快翻过,李贤妃心里憋屈得紧,终是憋不住心思,“啪”一声,书被反扣在髹黑方桌上。
说来叫人觉着,儿女是爹娘的冤家仇人。
李贤妃是后宫里出了名的两面派。子女面前雷厉风行,严苛疏离,外人面前倒温和得很,不争不抢。她自个儿心知肚明,纵是流言蜚语再多,也不出面澄清。
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她与寻常爹娘一样,希望子女成才。严苛的看管教养是理所应当的,她就是棍棒下长大的孩子,也信奉长辈的教育规矩。
今日早起,她再三告诫自个儿,脾气好一点,耐心一点。只要小六能背下来,哪怕磕磕绊绊,她也当人通过。
然而好不容易攒起的好脾气在得知一荒唐事后又尽数消散。
故而在浮云卿来到慈元殿前问安时,听到的先是一声“混账”,再是茶碟被摔碎的清脆声。
完蛋了。
浮云卿挂了一路的灿烂笑容倏地凝住。
作者有话说:
①大妗妗:大嫂。小姑称嫂子为“妗妗”。
第3章 三:背书
◎不能贴,那看几眼总可以罢。◎
“谁在外面杵着?还不快滚过来?”
还能是谁,明知故问羞辱人。
浮云卿深吸口气,握拳鼓气,肃重回道:“给贤妃娘子请安。”
李贤妃没说进,她自然不能进。从门扉里望过去,屋里宫婢正拿着扫帚,飞快清扫地面。
半盏茶后,门扉朝外推开。宫婢出来给浮云卿递了个眼色,浮云卿心下了然,提着衣裙进殿,一脸认真。
“姐姐,书背好了。”浮云卿把手里攥着的书呈上去,乍然乜见李贤妃鲜红似血的长指甲,心头一震。
李贤妃先是嗳了一声,捏着书欹在软榻,睃见书翻得起了毛边后,神色稍有缓和。继而将书随意扔到方桌上,与下面的《母子七则》靠在一起。
她并不急着提问浮云卿。
瞎摸一猜,就知浮云卿是想赶鸭子上架,趁着刚背完记性好,就想淌过去这趟水。
她偏不叫这小孩如愿。背诵事小,读懂记透才是她最在乎的。
于是清清嗓子,说起旁的事,“这阵子可曾去大相国寺看望过你三哥?”
浮云卿摇头说没有。光是背赋就忙得焦头烂额,哪有空闲时候去看三哥。
她一母同胞的三哥浮俫,冠礼后封为康王。出閤前夕,瞒着众人出家,自封法号为“无争”。佛家地百人出一剃度僧侣,三哥半路出家,是个野路子,不配剃度,遂带发修行。
说是修行,可他还与一江湖娘子互有来往。那小娘子一袭红衣,形事张扬,听说是哪家钱庄的千金,硬是缠着三哥要他还俗。
浮云卿尊重三哥,人家的私事也不便过问。这会儿母妃提起,难道是……
李贤妃看她神色变三变,嗤笑道:“今日相国寺开放,可有人看得清楚,你三哥跟那无名氏搂搂抱抱呢!穿着袈裟,盘着佛珠,当初走的时候说要修无上密法,结果呢,这无上密就是跟人卿卿我我么?”
李贤妃贬低起子女向来什么难听说什么。她本来想说的是,你三哥跟人要双修!念及浮云卿天真懵懂,嘴里的话才委婉了些。
“小六,这事你怎么看?”
果然要祸水东引。浮云卿暗叹口气,正经道:“三哥做得不对,有失偏颇。”
然而她真正想说的是:三哥弱冠,她也及笄,两人风马牛不相及,都有自己的小日子过,不需要多操闲心。
再说,既然是野僧,怎么不能给她找个妗妗?她还记得寿春有个和尚长老,吃肉喝酒杀人放火照干不误,人家都夸他真性情。他行,三哥怎么不行。
腹诽一阵,觑见李贤妃紧皱眉头,再不敢多言。
李贤妃说何止,“他心不在无上密法。说是出家为僧,图个六根清净,却找个了最是热闹的大相国寺。那么多寺庙,非得去大相国寺!那里挑人眼光高,后来看在他是康王的份上,勉强让出一个僧位。他崇尚佛道,可除了‘幡动心动’、‘色即是空’、‘菩提本无树’这些马路牙子的道理,还懂得什么?假深奥真愚蠢,自以为是!”
言讫,睃浮云卿一圈,又道:“你连你三哥都不如,马路牙子的道理也不懂。”
浮云卿搭腔连连说是,除了顺着话说,她还能作甚。
听罢李贤妃一阵抱怨,耳根子终于讨得片刻清净。
李贤妃也知道浮云卿嗜吃。
那时她对小女儿寄予厚望,用母乳喂奶。小女儿吃奶吃到两岁,断奶难,口欲强。后来做事前,每每要吃喜欢的零嘴封口,心才能静下来。
想及此处,挥手叫宫婢搬条杌子,投喂樱桃煎与什锦。
李贤妃仔细看着浮云卿咀嚼的可爱模样,脸颊鼓鼓的,像屯粮的小猧儿。她想笑,但觉着长辈露出宠溺的笑会骄纵孩子,故而强挂着严肃的脸面。
待浮云卿搵帕时,李贤妃才开口:“我且考考你。”
先是背诵。
真如李贤妃所料,不马上提问,就是忘得快。不过好歹磕磕绊绊地顺了下来。
“喏,差强人意。”
听罢,浮云卿吁了口气。
“莫要骄傲。”李贤妃说道,“我且问你,‘离骚’二字有何释义?”
果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不过浮云卿早有准备。今早用完膳,敬亭颐提到几句贤妃会问的题。释义是少不了的。
答案冗杂,敬亭颐便将其缩句,凝成一两句精华,都写在纸上,叫她路上多看几眼。
稍作思考,浮云卿便答道:“西汉司马迁提及‘离骚’为遭受忧患,而东汉王逸解释为‘离别的忧愁’。”
接着又问几句,浮云卿皆对答如流,如有神助。
敬亭颐猜的很准,李贤妃问的都是浮于表面的简单问题。
若是浮俫在前伺候,她定会问些触类旁通的问题。譬如总结汉赋发展趋势,比较同一儒学门派下孟庄二人思想的异同,或是借古喻今,诗赋里的思想对本朝发展有什么借鉴之处。
这些问题较深,再延伸些,便是治国之道。今日浮云卿能把她的话给答下来,已是万分欣慰。不过那回答得一板一眼,几个字一齐往外边蹦,生怕说晚些就忘完了的样子,当真令人发笑。
想想约莫是那位教书夫子出的点子。
上晌一晃过去,李贤妃原是想留浮云卿在殿里用膳,叵奈这孩子不愿,只得放人走。然还是多问了句,“往常你都说宫里的厨子会做饭,怎么今日就急着要走?”
这句话又把浮云卿问住。
是啊,为什么呢。宫里的厨子炒出来的菜肴绝顶美味,她为甚要急着回去呢?
一道身影隐隐飘在眼前。
那道身影清瘦,颀长,带着好闻的气息,带着宠溺的笑。
“姐姐就让我走罢,寒食将至,我得看看府里需要的物件都备好了没有。”
贤妃没再多问,盯着浮云卿远去的背影暗自思忖。总觉着这孩子有哪里不对劲。
*
公主府。
髹红扇门慢慢打开,饭菜的香气便争先恐后地窜进浮云卿鼻里。
“今日的饭菜可真香。闻着就像……”想了又想,她倏地有几分神伤,“就像姐姐温柔下来,跟寻常母亲一样,生着炊火做饭。”
这样温馨的画面她想过无数次。她也想过,要是温柔的圣人或是赵淑妃是她的生母就好了。
她多么希望严厉的姐姐笑笑,夸赞一句,“小六真棒”。可姐姐从没说过,自打她三岁那件事后,姐姐像是变了个人,把她的温柔梦彻底敲碎。
前来接应的侧犯尾犯一听她这傻话,相识笑得灿烂。
“今日的菜肴,是敬先生一手做的!”两位女使异口同声道。
“什么?”浮云卿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先生那般病秧子,你们居然也压榨他去烧火做饭!”
她心里焦急,步子更大,恨不得一下飞到珍馐阁。
侧犯尾犯跟得更紧,“可不怪我们。主厨周不乙昨晚宿醉,晌午头人还没起来。是敬先生说要庆祝公主归来,毛遂自荐当大厨的!我们也不敢拦……”
匆忙解释之间,浮云卿便掀开了珍馐阁楼前高低垂落的细箴竹帘。
大把光束趁机溜进,稍稍暗沉的阁楼一瞬亮堂起来。饭菜热气飘着,恍如缕缕青烟,弥漫在金灿灿的、看不真切的琼玉仙境。
敬亭颐背对浮云卿站着。这会儿升了温,他没有披薄氅,换了一身宽松的螺青袍,青圭宫绦勾勒腰身,是仙境里自由自在的鹤仙。
听及松铃撞竹帘的动静,他缓缓转过身来。原本肃穆遥远的仙人在瞧见浮云卿的刹那,或说下了凡,或说动了春心。总之勾唇一笑,静静地站在那里,望得认真。
他期待小公主会扑到他怀里,用甜腻的嗓音说“我回来啦”。但他心底清楚,不可操之过急。
浮云卿只是小跑到他面前,仰头看着他,说:“姐姐果真没有为难我”。
敬亭颐笑得更宠溺,“公主很棒。”
他稍弯腰,抬起右手,颇为怜惜地搵帕轻轻给她擦汗。若没有钗篦阻拦,他会做得更放肆些。
砰——
浮云卿心里炸开无数烟花,左砰一下,右砰一下。她那么想听的赞赏话,竟是敬亭颐先说出了口。
她总觉着敬亭颐的眉眼模糊,哪怕离得这么近,她依旧看不清他眸底复杂的神色。她本能地想去看清,近些,再近一些。
不够,还不够。哪怕他呼吸的热气尽数喷洒在她耳侧,仍是不够。
浮云卿伸手,轻轻扯住敬亭颐垂落在她眼前的右衣袖子,稍一用力,衣袖便从指节里缓缓穿过,衣料摩挲着她的肌肤,一阵泛麻。
敬亭颐的小臂也随着她放肆的动作漏了出来,没有她想象那般瘦弱,反而是恰到好处的肌肉。小臂上的青筋一升一落,鬼使神差的,浮云卿伸手戳了戳那道青筋。
她倏地想贴紧敬亭颐的胸膛,听听他的心是否跟自己一样砰砰乱跳。想及又觉着实在荒唐。
不能贴,那看几眼总可以罢,看看他的眼、鼻、嘴,看看他眼里自己的倒影。
想法一出,果真眼皮一剪,向上看去。
作者有话说:
小浮云:书背好了,开始提问吧。
贤妃:倒着背一遍。
小浮云:嗯……嗯?
第4章 四:驳斥
◎我有话想对你说。◎
偷摸瞧瞧人家,浮云卿发觉他眸底神色愈发浓厚,她看不懂那是什么意思。只知道,自己的耳垂和脸颊快要烧成了熟柿子。
敬亭颐没有叫停,那应该是默许了罢。
跑了会儿神,浮云卿蓦地一抖,这想法真是大胆。见敬亭颐搵帕的动作稍稍收敛,她赶忙往后退了几步,逃出这个氤氲气氛。
这一幕恰好落在站在外面的禅婆子与几位小女使眼里。
逾矩的动作可都是公主自个儿做的,人家先生是好心。所以尽管俩人相处亲昵,她们也不好劝什么。
浮云卿心大,方才还觉着些许难堪,这会儿又坐到桌边对着美食垂涎三尺。
禅婆子站在浮云卿身旁伺候,瞧她这没半个心眼的良善样子,臊眉耷眼道:“麦婆子病恹恹的,估摸还要在床上多躺些时日。”
浮云卿噢了声,“差点把麦婆子的事忘了。饭后我去瞧瞧她,这病来得突然,闹得我心里兀突突的。”
府里大小杂事全由两位婆子看管,这些事敬亭颐凑不进去嘴,索性站在浮云卿身后,一声不发,等她开口吩咐。
禅婆子呢,终于逮到个时机与浮云卿说话,一时喋喋不休,说起踅摸杌子的事。
“今早您走后,奴家往搁杌子的杂房跑了趟,结果看见屋里搁着的百十条杌子都瘸了条腿。偌大的公主府竟掇不出一条好杌子,传出去真是令人笑掉大牙。您想啊,事情当真这般凑巧?”
话音甫落,禅婆子就转眸暗睃敬亭颐。
举手投足间,仍尽显清雅矜贵。公主不看他时,他就收起了笑,神色阗然,异常平静。
禅婆子心想,这厮怎么看都不像好人。杌子的事,定是他暗中动了手脚。
见浮云卿放下筷著,禅婆子往前躬身,思虑道:“公主,您不觉着今日……”
“你说今日嚜……”浮云卿敛眸,轻声说:“今早时候紧,我确实有话没来得及跟你说。”
她本想拉上敬亭颐一道朝禅婆子说清这事,不曾想刚侧身觑他一眼,就见小厮匆忙跑来,说有急事要报。
小厮虾腰奉上一封信,“这里有一封虢州加急递来的信,要交到夫子手里。”
给敬亭颐的信,浮云卿不便经手,眼神示意他接信。
敬亭颐捧着信,恭敬道:“臣先告退。”
也好,方便她与禅婆子说事。
浮云卿掐着点,睐及敬亭颐走远,方开口.交代道:“以后敬先生协助婆子你一同料理府中事务。等麦婆子身子养好,我想叫她近身伺候,就做我屋里的贴身婆子罢。她年龄大了,一些走动的活计交由旁人去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