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装什么呢?”姜四娘撇撇嘴,“你不是早就知道自己是杜家的姑娘?”
她是杜家的姑娘?杜夫人仅仅育有二子,且二子都在自己身边,只有杜二夫人生了一个女儿又不小心将女儿弄丢。
她是杜二夫人的女儿?
过往的记忆纷沓而至,她脑海中立即浮现那个温柔看着自己的妇人,想起她一开始披着乱糟糟的头发冲到自己面前叫她岁岁,想到她穿着一身素衣温柔坐在旁边看她刺绣,想到她临分别时候那个拥抱……
脑袋被这些记忆侵占,周遭的一切都失去声音,她的神情都变得恍惚,开始出现幻听。
耳边似乎只剩下有人叫“岁岁”的声音,温柔的、祈求的、绝望的。
她一把揪住自己的衣领,觉得喘不上气来,不得不抬起头,大口大口的呼吸着。就是这样,也听不见一点喘息的声音,眼泪无声地从眼角流下。
她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是杜二夫人的女儿?明明之前很多次,她都坚定和杜家说自己不是啊。
在一片恍惚当中,她陷入一个熟悉的怀抱当中,抬头就看见男人焦急的面容。
男人的相貌是顶好的,清冷矜贵,如同天上的谪仙人一般不染凡尘。而此刻,他的眉心蹙起,额头的中间出现一个小小的“川”字,一贯淡漠的凤眼里染着着急,嘴唇不停张合说话。
可她却发现自己听不到一点声音,根本都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泪珠就挂在白煞煞的脸颊边,纤长的睫羽湿成一簇簇的,如同芦苇围绕在眼睛里周围。而眼睛早就不复当初的明亮,被红色的血丝充斥着,不断有泪水溢出,整个人就像是一尊破碎的瓷器的娃娃。
顾淮安只觉得有一把锋利的刀刃直直到插进心脏的位置,心口的位置骤疼。
他弯下身子,动作轻柔地扶着女子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将整个人都打横抱起。女子的身量很轻,就算养得再精细,她依旧不长肉,整个人都轻飘飘的,没有多少重量。之前在京城,陈大夫替她把过脉,说是自小吃喝上短缺,落了脾胃上的病根,要时刻注意着。
要知道安王府的待遇一向不差,最起码养活自己是绰绰有余,那姜若这么多年来积攒的银钱大多落在哪里了?
姜四娘不清楚吗,她可要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可她却还觉得不够,不将姜若的骨头撬开吸出里面的骨髓她都觉得不够。
凌厉的凤眼微微眯起,扫向后面瑟缩着的姜四娘,眉间阴沉。
有那么瞬间,他是起了杀心的。
就在这时候,软软的手就缠上自己的胳膊,他低下头就听见女子虚弱的声音。
“世子爷。”
“嗯。”他应了声,低下头时下颌蹭了蹭女子的额头。
“我要回去。”她目光里盛满了祈求。
顾淮安眸里闪过心疼,还是应道:“好,那我们就一起回去。”
姜若回去之后,整个人都极为乖顺,几乎到了让她做什么都会乖乖照做的程度。顾淮安不放心,让她在春榻上坐一会,自己则是去外面打了一盆清水进来。
水是刚从井里取出来的,还透着凉意。顾淮安用井水将帕子浸湿,拧干了之后才走到女子的身边,将冰冷的帕子直接贴了上去。
红肿发热的眼眶,接触到冰冷的帕子时,姜若浑身打了个寒颤,往后面躲了躲。
顾淮安伸出手握住她后脑的位置,不允许她躲开,“先敷一会,不然明日就该难受了。”
“我不想要。”姜若拒绝。
“为什么?”顾淮安明明知道原因,却还是有一搭没一搭和她闲聊着。
她的眼睛被遮住,精致的下颌轻轻抬起,脸上苍白到没有什么血色,反衬得唇瓣更加殷红,如同开到极致的山茶花。只是她的唇很是干燥,唇纹深处都翘起了白边,干涩又落败。
唇上下张合时,甚至都会粘连在一起。
就在顾淮安以为她不会开口时,她突然出声了。
“因为这里,”细嫩的手指指了指心脏的位置,她的眼眶又是一热。只是这次眼泪没有掉落下来,而是没入了冰凉的帕子里,悄无声息的。
如同她的声音般,“这里真的好疼。”
“原来我真的是她的女儿,我一直不相信的。”
“我还笃定同她说,我有自己的娘亲,根本不可能是她。”
“她认为我是女儿时,真的很高兴,和我说她为我准备了每年的生辰礼,我一次都没信过。”
可能是帕子都没有拧干,很快,沿着帕子的边缘滚落下来一滴水,顺着脸颊就落在唇边。原本干涩的唇被水浸润,丝丝缕缕的疼痛就萦绕在唇边。
她哽咽道:“大夫说她没有多少日子了。”
“我们还有时间,去找她好不好?”顾淮安道。
将暗未暗的室内,男人俯下下去,宽阔的肩背能将女子完全笼罩在自己的怀抱中,强大沉稳却在俯身时小心翼翼,如同纵横草原的独狼小心翼翼将自己看中的兔子叼回窝中。
从此,她是他的独属。
唇瓣相互触碰,他轻轻舔舐她的伤口,放缓了语气,“若若,我们要庆幸还不算迟,我们还有机会去见她。”
“她会不会很难过?”姜若问,声音异常沙哑。
“怎么会呢,她见到你一定会很高兴。”顾淮安轻轻揉了揉她的脑袋,“你很好,没有人会不喜欢你。”
“那你也会喜欢吗?”
那是一个安静无风的初夏夜晚,空气没有那么那么燥热,凉爽当中还带着一丝水汽,和溶溶月色相互缠绵,落了一地的静谧。
她的眼前被干净的帕子覆盖住,看不到一丝光亮,触觉和听觉都会被无限放大。
落在耳边的呼吸就变得无比灼热,声音浸润在陈年老酒里一般醇厚。
“姜若,我现在说什么,或许日后你都会觉得这是对你的安慰或是同情,也许还会羡慕其他姑娘家永远能得到笃定的答案。”
她觉得自己的唇又被人亲了的一口。
男人的声音有种不同自身清冷性子的温柔,“所以你要是想知道这个答案,这段时间过了,我再告诉你。”
作者有话说:
很感谢关心,我现在情绪很好,能自我调节。另外这本文回京城之后,就差不多要往回收线了,写到我觉得最特别好的地方,我十分期待,最起码这本文不会有烂尾,这点可以放心。
写到现在,我大体是满意我写的,唯一感叹就是自己能力不足,我相信我会进步。前段时间更新一下子不稳定,是因为断更,另外做兼职赔钱,现在已经调整过来了。
我会每天都会告诉自己,我很厉害,我很优秀,疯狂给自己洗脑。如果有低潮期的宝子们可以试一下,真的在心态上还是有点用处的。
第75章 075
◎像是在抱怨,又根本不像◎
姜若不止一次地庆幸世子爷就在自己身边, 这倒不是说自己能从世子爷身上获得多少实际意义上的好处。而是不论发生什么事情,始终有一个人就站在她的身边,告诉她并不是一个人。
想到这里, 她眼眶一热。
明明她知道哭是一件极为让人厌烦的事儿,她却完全没有办法控制, 似乎是想要将这么多年以来的委屈和难受都发泄出来。
顾淮安倒是没有再继续劝说,就顺势坐在她旁边,将她的头按在自己的肩膀上,任由她发泄自己的委屈。
两个人都没有再继续说话, 沉寂的室内只有女子抽噎的哭声。气氛却没有过分地压抑, 寻常地都如同他们在一起时的每个平淡的夜晚,衬托刚刚那件足以影响人一生的事儿都无关轻重。
姜若哭累了之后, 又不得不面对起现实来,向顾淮安打听关于杜家的事情。她两只眼睛肿得和核桃没有什么分别,嗓子发哑, 拖着哭腔, “我想知道大概什么样子的。”
“关于杜家,我知道不多。毕竟杜家一直在江南活动,同京城那边没什么交集。皇后做得那些事毕竟不光彩,王家不可能大肆张扬,大多数知情者对此也是讳莫如深,没人敢在背后议论。怕是除了当事人,已经没有人能说得清当初发生了什么。”
她之前其实听世子爷提起过皇后和杜望津之间的事儿,那时以为同自己没什么关系, 只觉得震惊, 哪怕话本子都不敢这样编造。现在回想起来, 心情更加沉闷。只是因为一段连开始都不曾有过的情愫, 杜家就遭遇这么多年的磨难。
她含着期待地问:“皇后让……那个人进宫,皇上真的不会在意吗?”
在意的话,杜家也还有可以依靠的人,而不是这般一直遭受排挤。
顾淮安将手中煮好的鸡蛋往桌上轻轻一磕,开始剥起来。如玉竹般的长指捏着破碎的蛋壳,一点点归置在旁边的将漆金描花托盘上,眉尾往下沉,语气平淡地说出传出去就要掀起惊天波澜的宫廷往事来。
“皇后当初进宫,都不是皇上情愿的事。先皇平定江山,还未将位置坐稳就已经离世。因为驾崩得过于突然,先皇甚至还没有指定继位者,是皇上在世家同安王的扶持下,最先占据京城,花了两三年时间才平定国内战乱。
当时大周因为接连战乱,民不聊生,处在百废待兴的阶段。要是想国家长盛久安地发展下去,就需要大批文官治理御下。世家不仅占据大量的资源和银钱,还跟随了大批文人,这批文人随之进入朝廷,成为今日的不可撼动之势。所以他们的野心也跟着大了起来,想推选自己认可的皇子继承大统,王皇后便是他们选定的人。”
“王皇后手段和心计都不比她的父亲差,可以说是她这一辈中最出色的人。进宫没有多久,先皇后病逝,接连有三位皇嗣早逝。后来皇帝先后纳了几位家世显赫的妃子,才将将养住了几位皇子。”
“皇上……就没有其他办法吗?”
“皇上也只能渐渐削减世家在朝中的影响力,再多也没了。”顾淮安拿着剥得完整的鸡蛋,用薄如蝉翼的帕子包起来,捏着帕子的口,低头轻柔地往女子的眼睛上按下去。
“杜望津当初进宫,也是允许的。这么多年他虽然一直跟在皇后的身边,但是到底算不上……完全人,哪怕是宠信也让人抓不到任何错处,一国之母,总不能用这点上不了台面的理由发作。皇上也不是想忍,而是不得不忍着。”
甚至当年,若不是六皇子年纪还太小,就算上位也要遭到各方钳制,王皇后会直接对皇上下手。也正是因为当初她的一念之差,反而给了皇上喘息的时间,将朝中重新梳理了一遍,三方陷入诡异的平衡当中。三方彼此需要,又彼此忌惮,就等着合适的时机出手将对手一击毙命。
可随着六皇子的逐渐长成,这种平衡又渐渐被打破。尤其是近两年,皇上的身体越发不好,召见太医的次数越加频繁,几乎可以遇见即将到来的又一轮的腥风血雨。
只要顾淮安想,他就是一位极好的先生,能将这些相互牵制的局面用最深入浅出的话,掰开揉碎了同姜若细细说来,也的回答她问出的所有问题。
姜若学问上或许比不上那些真正勤学苦读多年的读书人,但是在来扬州的路上就被顾淮安亲自带着教导,又在发生疫病缺人时候在衙门写过一段时间文书,眼界和见识要比大多数人好。
消化完刚刚听到的事儿,她问出了一个让顾淮安有些意外的问题。
“当初,你在儋州出事,也是皇后和世家下的手吗?”
在听松院时,她就曾经听徐嬷嬷提起过,世子爷是在儋州之行后性格大变,性情越发让人捉摸不透。
那时候没有人告诉她这些时局的变动,她听过一耳也没能听懂其中的深意。可联系世子爷刚刚说的话,她却产生疑惑。按照世子爷的心性,他在前往儋州时就能够遇见自己真要是积攒了政绩,定然会遭遇皇后和世家的联手报复,他又怎么会在后来沉寂那么长时间。
顾淮安突然不说话了。
他垂下眼帘,见女子的眼皮有些消肿之后,将包裹着鸡蛋的手帕放在旁边。旁边燃着一盏烛灯,而不是之前用的煤油灯。扬州城那些世家服软之后,物品的供应也跟上来,这边就已经用上了。
缠枝式样的灯台,上面错落点着九根蜡烛,将这一块地方照的亮堂堂的,仿佛白昼。
俊美的容貌也被烛火分割成明暗两面,俯身时肩背处瞄着一层金边,却在不远处的墙边上落下一个巨大的阴影。烛光稍微摇晃,墙面上的影子就跟着晃动,如同恶鬼一般叫嚣着要冲出墙面。
圣洁和堕落同时呈现出来。
他唇边带着笑,深黑的瞳孔里却看不到丝毫笑意,“自然他们也下了手,又或者更为准确的来说,当时没有人愿意看到我活着回。”
可不是说他是皇上最为宠信的子侄,亲自教养长大吗?倘若世子爷出事,安王便只有一个同王氏女生出的孩子。就算是出于利益考虑,也没有一个人会护着他?
姜若没有办法理解,直觉自己触及到什么秘密,心里发慌。她伸手揪着男人的袖口,红肿的眼睛固执地看向他,问道:“那皇上呢?再不然……安王呢?他们也不想吗?”
“他们或许想,但是有人不想,他们便也不想了。”
现在想起来,其实也无所谓,花一点代价去看清某些事儿,是再合算不过的。他都已经不将这儿当成一回事,既然已经入局了,谁是棋子还说不定。
而姜若替他难受起来。
能让皇上和安王一起护着的人能有几个,连三皇子都没有这个待遇。她隐隐约约有个猜测,却又不敢相信。毕竟在京城,谁人不知道太子殿下对世子爷这个堂弟最好。哪怕世子爷废了双腿,外面不好的传闻沸沸扬扬时,太子都不曾对世子爷有过与往日不同的神色。
所以,真的是太子吗?
顾淮安察觉到她的神情变化,心里的某处最柔软的角落被戳了戳。那种感觉类似于就算天下人都不希望他活着,她永远不会去问天下人为什么,而是担心他会不会难过。
他低笑了一声,随即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身上那些阴郁沉重的气质全都消散。
“不要想太多了,我既然来了扬州就说明已经不在意了。”
姜若没再继续说话,伸手抱住面前人劲瘦的腰身。
软软糯糯的一个团子就贴在自己怀中,顾淮安的神色也跟着柔和下来,一贯淡漠的凤眼里多了与气质不符的温和,低声道:“你呀你……”
像是在抱怨,又根本不像。
谁知道呢,许是只有清风明月,又或是初夏庭院里挂了满枝的槐花知道。
——
因为时间太晚,姜若也就没去拜访杜遇山。
等到第二日时,她就准备去杜家东府一趟。
“要不要我跟你一起过去?”顾淮安起来时,从旁边的置物柜上拿起昨日放好的长衫穿上,葛色长衫消瘦却整齐分布着匀称肌肉的身躯遮住,一瞬间他又恢复人前那副高冷难以接近的模样。
那怕昨日不停用鸡蛋滚过,早上起来时候,姜若的眼睛仍旧是红肿的。她抬手遮住自己的眼睛,“还是算了吧,你要是有事就先去忙着。我准备问问他一些关于杜……她的事儿,你要是在的话,他未必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