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若听说这件事时,三皇子寻摸了没人注意的时候偷偷来找顾淮安喝酒。
他们两个人也没坐在椅子上,而是一人拎了一壶酒,就坐在庭前的台阶上一口一口喝着。
三皇子已经喝到烂醉,见到姜若来也不将她当做外人,招呼着:“你要不要也来喝一杯?我今日带来的酒水可不一般,外面千金难寻。”
说完之后,他又往嘴里扔了两颗炒黄豆,“我现在就只剩下钱了。”
“不要理他,他心情不好。”顾淮安朝着她伸手,牵着她在自己身边坐下来。
“怎么心情不好,我现在的心情非常好,就没有比这更好的时候。”他喝到睁不开眼,侧过身身体不断地朝着后面仰去,斜睨向姜若,说话语气有点冲:“你也觉得我不好吗?”
“你发的是什么疯。”顾淮安握住姜若的手,将她挡在自己身后,不轻不重踹了对面的人一脚。
三皇子被踹倒在地,索性就直接躺下了。
暮色四合,他躺倒在灰白色的昏暗里,赤红的眼直直地望向天空,喃喃自语道。
“我也没有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好的地方,怎么再一开始就没了上场的资格呢?”
他学文习武,将一切事情努力做到最好。哪怕是之前受到过那么多次打压,他也觉得没关系。
帝王的纵横之术嘛,未必是针对他。
他对亲情的最后那么一点希冀,在今日的训斥当中被辗轧得分毫不剩。
原来不是平衡之术,就只是因为他从来就不是被在意的那一位。
胸腔里关着喧嚣的情绪,无数的小人抓着牢笼的杆子,声嘶力竭地吼着:“凭什么呀!”
是啊,凭什么呀。
顾淮安眸色逐渐变暗,同三皇子碰了碰杯,到底没说什么。
喝到最后,知道消息的傅珠宜赶了过来,将三皇子接回去。喝醉的三皇子也不顾还有人在场,直接揽着她的肩膀,凑近她的脖颈,含含混混问:“你也不爱我,是不是?”
傅珠宜觉得自己的一辈子的脸都在这里丢没了。
她耳朵“唰”地一下红了,将他的脑袋推开,一张脸冷了下来,狠狠拧了了他的胳膊内侧。眼见着男人消停了些之后,她不好意思地同顾淮安和姜若打过招呼之后,才带着三皇子离开。
顾淮安牵着姜若的手也回去了。
他没有立即回到自己的屋,而是在先去了东屋看了看商商。豆丁大的人正在被徐嬷嬷抱着,葡萄似的眼珠子一直跟在摇动的拨浪鼓转动,时不时被逗得发笑。
屋里明亮烛光经过窗棂,落在男人冷硬的脸上就剩了极淡的一层。他的视线在朦胧的光线当中,逐渐变得柔和,仿佛穿越了无限的时间,陡然变得如同水般温柔。
姜若错愕地见到这一幕,蓦然就觉得有一支箭直击胸口的位置,疼痛在铺天盖地的鲜血当中飞溅,疼得她喘不过气来。
三皇子因为皇帝的斥罚而难受,埋怨着不公与偏心,想不明白为什么都同样是皇上的儿子,他甚至连同太子一较高下的权利都没有。
那顾淮安呢?
他生来就是安王府的世子。这个身份与其说是保护,倒不如说早在一开始就注定他这一生都是在为太子铺路。
三皇子好歹还有疼爱自己的母妃,享受过疼爱。
他却什么都没有,就连安王对于他的感情也是克制而又带着界限的。他日复一日在安王府中长大,按着别人原本安排好的轨迹前行,成为如同安王之于景丰帝那般成为太子的存在,成为一道最忠实的影子。
可是太子对于他的信任少得可怜,甚至想要亲自除去他。
在所有人都告诉他不要追查下去时,顾淮安在想什么?是否也像是今日的三皇子般,一遍遍询问自己为什么。
姜若只觉得鼻尖泛酸,有股说不出来的难受,突然就明白了了他对商商的纵容与疼爱。
他何尝不是想将自己终其一生也不可得之物,全部都给予商商。
顾淮安似忽视察觉到她的动静,偏头朝着她的方向看了看,顿了顿摸上她的脸,“怎么好好就哭了?被三皇子吓到了?他喝多了确实没个正行,不用理会。”
他喝多了之后,话开始变多,正想要叮嘱她日后三皇子上门直接不搭理就成时,一具温暖的身体突然冲进自己怀里。
鼻端是女子身上特有的香味,将因为喝酒而凸起紧绷的筋脉缓和下去,他的身体又慢慢从最开始的僵硬而放松下来,抬手摸上了女子的肩膀,“怎么了?”
“就是想突然抱抱你。”
“那就一直这样抱着。”他失声笑出来,丝毫不在意会不会有人突然出现,见到这一幕。
姜若伸手揽住他劲瘦的腰,忍住心头涌上来的那阵阵酸涩,说:“我们以后都会好好的,对不对?”
“自然是。”他笑着应答,笑着笑着脸上的表情就停顿住,反应过来姜若藏在话里尚未言明的意思。
他垂下眼帘,好看的眼睛沉溺在眉弓落下来的阴影里。
从这个角度看只能看到姜若被蹭得毛茸茸的头发,头发被挽成发髻,没有佩戴多少首饰,从他一开始见到的样子差不多。
就好像是身边的人来来走走不停变换着面容,她却始终会陪伴在自己的身边。
让他终于不再是一个人。
“我遇上你之后,运气一直不算差。”顾淮安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
酒气随着呼吸在四周蔓延开来,周遭的温度似乎都跟着上升。
他嘴角往上扬起好看的弧度,就连眼里都全是笑意,“那我们自然是越来越好。”
第111章 111
◎正文完结(上)◎
科举重新举办了一次。
也许是皇上露出来的狠戾手段吓坏了一批人, 这次科考倒是没有任何幺蛾子,规规矩矩进行着。
至于中间到底有没有再塞人,又是怎么塞进去的也无从考证。
今年的状元出身江南, 临安谢氏族长的嫡长子,仪表堂堂且文采斐然。榜眼和探花一南一北, 就是一榜当中南北方的人数都是差不多的。
也不知道皇上为了这副名单废了多少心思,以至于琼林宴之后,就传出皇上病重的消息,由太子代为主理朝政。
这消息一传出去, 各方都在蠢蠢欲动, 猜度皇上到底是什么心思。
三皇子被摆了一道吃了大亏,现在倒是比任何人都能稳得住, 就算是面对太子的刁难都面不改色。
很快岭南传来匪患。
山匪仗着岭南一带特殊的地形以及天然的毒瘴,肆意下山截杀百姓以及沿途运输的商物。当地官兵讨伐好几次,都未能平定匪乱, 且迎来土匪疯狂的反攻, 死伤的民众达千余人。
太子思忖之后,决定让安王带着两万军队前往岭南,待彻底荡平匪乱之后才班师回京。
安王很快就领旨了。
太子这一手倒是把很多人都看懵了,安王可以算得上是太子的亲信。现在皇上病重,太子将手握重兵的安王调离京城是什么意思?他也不怕有小人趁机作乱,京师不保!
不少人站出来反对,说是可以另觅人选。可太子始终没有更改主张,甚至连皇上最后也同意了。
直到荣恩侯府的赵九重赵将军带师回京, 众人才从中咂摸出点不寻常的意味。感情太子并没有想象中信任自己的叔叔, 而是有自己培养的亲信啊。
众人看向安王府的目光又不同了。
顾淮安像是全然没察觉到外面的人在说什么, 每日按时按点上朝, 去军营点卯。
安王在出征之前,来了听松院。
他先是向往常一样去看了看商商,但是并没有着急离开,见到姜若之后还跟姜若说了几句话。走的时候,他又塞给姜若一大叠银票,不看面值都是非常大的一笔数字。
“我不能要。”姜若没准备收下来。
非年非节的,收这么多的礼她也不会觉得安心。
顾时维将一叠银票放在桌面上,“我去岭南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后面还有端午、中秋或是商商的周岁,就当是提前给孩子的。”
说完之后,他看向姜若。
他在战场上过了大半辈子,知道怎么作战、指挥,也知道格斗、射击。但是在与人沟通这方面,他十分地欠缺,总是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所以他几次想要张口,最后叹息一声,“你和淮安要放得好好的。”
这话一出,姜若心里“咯噔”一下,脑子里划过些一闪而逝的念头。还没等她想清楚,他便已经率先走出去。
姜若拿起桌子上的银票数了数,一笔不小的数目,甚至够得上安王府小半辈子的开销。
她突然就觉得这些钱很是咬手,在顾淮安回来时把这件事说了出来。
“他应当是想要找我说什么事,犹豫很久之后给银票就走了,说是让我们好好的。”姜若觉得安王的态度过于反常,夹杂着说不出来的愧疚,“我总是觉得不安心。”
顾淮安回来之后并没有去换衣服,身上还穿着军营当中的练功的粗布麻衣,浑身早就被汗水浸透。骑马回来的路上,湿透的衣服被过风干,贴在身上仍旧不舒服。
他烦躁地将领口的地方拉大,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喝下之后,才解释说:“太子调他去岭南,一方面是岭南事态确实紧急,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防着我。”
安王带走的兵是定是精锐或亲信,留下来的成分复杂。
剿匪要用两万兵力,说出去都叫人笑话。
父亲应当是知道他的心思,怕他和太子作对,所以提前将兵力调走,牵掣他的动作。毕竟三皇子外祖家便是武将世家,安王手下的兵要是有被借用的可能,对太子而言绝对不是什么好消息。
不过就是在他和太子之间,安王又一次选择了太子而已。
顾淮安其实早就已经猜到了,除了烦躁没有任何的难受。
“最近可能有一点乱,要是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就尽量留在府中。”说到这里,他的表情也凝重起来,“京畿附近有不少武将活动,不知道属于哪一方。”
“这……”姜若立马就领会到他的意思,朝着屋梁上看了一眼,“这是不好了?”
顾淮安点点头,“陆院首一直没出宫。”
姜若开始不安,似乎已经预料到后面腥风血雨的时候。
顾淮安倒是能稳得住,也告诫三皇子必须要稳住。皇上重病又不是真的归天,谁在这个节骨眼上敢真的做让皇上不痛快的事,那是真的要被记恨死的。
这一点就连皇后都看得明白,王家的动作不断但都在私底下进行,但是都没有闹到明面上。
三皇子和王家的乖觉让朝廷一派祥和,支持太子的呼声也越来越高。
有时候太子坐在高位上,朱笔回复各地呈上来的奏折时,恍惚有一种天下之主的错觉。
那种手握权柄的滋味太过没好了,看着曾经厌恶的人一个个臣服在自己的脚底下,他都开始飘飘欲然,竟然毫无顾忌地开始培养属于自己的势力。
太子妃面对这样的太子,开始后怕,私下里劝了很多次,但是都是和太子闹得不欢而散。
而就在这中途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韩暘之没了,死在了匪乱当中。
韩宴之前去岭南,亲自带自己的哥哥尸身回京城。
但是京城的权贵太多,这件事没砸出什么水花。就连作为韩暘之表哥的太子,也因为忙于政事在韩家出现了一会儿又很快就回宫。
姜若跟着顾淮安一同去韩家祭拜韩暘之。
韩老夫人得知长子身陨的消息后直接一病不起,现在还在病床上修养。韩大人一下子像是老去了十岁,招呼前来送别的宾客。
而刚经历丧夫之痛的韩夫人带着自己不满三岁的幼子,神情麻木地跪在灵位之前。韩炜煜年纪还小,却也明白没了爹爹对于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不大的人规规矩矩跪着,还时不时替自己的娘亲擦眼泪。
“娘,你还有我。”
韩夫人便抱着孩子哭得更狠了。
姜若自己也有了孩子,最怕见到这样的场面,哪怕是和韩夫人不熟,还是上前宽慰了几句。
他们离开的时候,是韩宴之出来送的。
成长是一夜之间的事,韩宴之一下子褪去身上那种世家公子的张扬和吊儿郎当,人也跟着消瘦下去,可目光却多了从前未曾有过的坚毅。
顾淮安虽和太子不合,但看在从小在一起长大的情分上,提点了一句,“你既然当了禁军的副统领,就好好当差,韩家终究是要有人撑起来。”
韩宴之意外地看向他。
这段时间,他听得最多的就是“死去的人怎么会是暘之呢”。他其实明白,哥哥是韩家下一代崛起的希望,父亲、母亲说出这样的话,是因为接受不了哥哥的离开。
就连他自己也没办法接受,那个时时刻刻护在自己身前由着他胡闹再给他收拾烂摊子的兄长会这么突然离开。
可听到亲人的这番话,他也忍不住难过。
他勉强笑了笑,同顾淮安真心实意道谢之后,又同姜若郑重地说了一声“抱歉”。
姜若一头雾水。
“上次你被请进宫里的事,应当和我有些关系。原谅我过去这么久,现在才说出来。”他说着,对姜若作揖,“就送到这里了,府上还有事,不留了。”
韩宴之说完之后,就没再停留,转身回去了。
他的身影依旧挺拔,穿着一身素衣,坚定地朝着哭声遍地的韩家走去,然后肩负起他的责任。
不知为何,姜若猛然想到他们才见面时的场景。
那个吊儿郎当的绯衣少年倨傲地看向她,洋洋自得地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可不到三年的时间里,他的这份张扬与倨傲,终究淹没在残酷的倾轧下。
姜若心中说不出来难受,倒是从顾淮安这里听到个意外的消息。
“当初我之所以能那么快闯进宫,韩宴之在中间也帮了忙。”顾淮安说起这件事来,紧接着又投给姜若一个不啻于火药的消息。
“韩暘之的死和太子有关。岭南的匪祸原本没那么眼中,太子为了调走父亲,指示韩暘之纵容山匪,才有了后面剿匪的事。后来应当是同山匪没谈拢,山匪怒而闯入县衙,将人给杀了。”
姜若惊讶到嘴巴都合不上,半天才喃喃道:“都疯了不成!”
顾淮安神情冷凝,深吸一口气之后,侧过身看向皇宫的方向。
六月的风已经开始变得燥热,带着要烧毁一切的温度。
他的眼神逐渐变得深邃,如同看不见底的深潭般捉摸不定,低声道:“谁说不是呢。”
——
太子的动作越来越大,大到景丰帝都看不下去的程度。
于是在景丰帝难得出现的一次朝会上,破天荒狠狠训斥了太子。
顾淮安递给身后的人一个眼神,便立即有官员站出来为太子求情。有第一个站出来,便有第二个第三个,很快金銮殿上便乌泱泱跪倒了一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