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糖倒是同我从前吃过的味道有些不同。”
自从昨日皇帝下旨不许坤宁宫食肉,今日御膳房送来的便只有清粥小菜,这般暑热天气,她本就食欲不振,看着那些清汤寡水的饭菜,便越发没了胃口。
“娘娘喜欢吃,奴婢便去延明宫打听这做糖的方子。”
崔莺摇头,“不必了,陆大人是外臣,况且本宫曾与他有过婚约,还是应避闲才是。”
崔莺话音未落,便有宫女进来回禀,说是延明宫的人前来求见。
沉香觑着崔莺的脸色问道:“娘娘,奴婢这就出去打发了延明宫的人?”
“都已经这么晚了,还是让人进来,许是有什么要紧事。”
沉香轻叹了一口气,娘娘便是这样心软嘴也软,陆大人帮过她,还是做不到真正和陆大人撇清关系的。
潇鹤在宫门处久等不到陆庭筠出宫,宫里也没有消息传出来,他担心陆庭筠出事,急得六神无主,好不容易借机混进宫里,却得陆庭筠还在寿康宫,便知事情不妙,只得求到坤宁宫。
……
寿康宫寝殿内,姜嬛斜倚在贵妃塌上,隔着纱幔,抬眼看向跪得笔直的陆庭钧,自陆庭筠入了寿春宫,便已经跪了一个时辰了。
“晟安,本宫已经兑现诺言,升你官职,赐你居所,你非但不思回报本宫,竟只想着与本宫做对吗?”姜嬛缓缓起身,将手搭在瑾言的手臂上,一旁伺候的男子也赶紧系好衣带,姜嬛摆了摆手,示意那男子从内间的密室退了出去。
“回太后,臣实在不知到底所犯何错。”陆庭筠抵死不认,他要保住何家唯一的这点血脉。
姜嬛气得将一物扔在陆庭筠的身上,“你自己看。”
那是一张认罪书,陆庭筠拾起一看,认罪书上写了何宴清结党营私,意图谋反的罪行,底下还有两位朝中大臣的亲笔签名和手印。
“何宴清犯的是诛灭九族的死罪。晟安,你当知晓窝藏反贼,其罪当株吗?”
陆庭筠微垂眼眸,遮住了眼底的那抹暗色,老师一生清廉,那年永王谋反,抓走了老师的长子,何大公子从城门跳下,以死明志,表明忠君的决心,儿媳殉情,在家中自缢身亡。
次年,次子被楚军削首,未留全尸。
无一人为老师养老送终。
老师一生都奉献给了朝廷,奉献给了皇帝,最后却落得个被诬陷谋反,家破人亡的下场。
仅凭这一纸随意攀污的罪状,如何能叫天下人信服,如何让天下人相信满门忠烈的何家会谋逆。
“太后应知晓老师家破人亡,已经没有亲人了。”
姜嬛一把摔了茶盏,碎瓷片乱飞,一块瓷片擦过他的脸颊,割破了一道口子。
陆庭筠抬手触到脸上的伤口,手上沾染了血迹,他顿觉胸闷不适,不停地搓着手指,想要摆脱那股令人窒息的血腥气。
更是连脸色都白了。
“你还在狡辩!你说,何宴清的孙子是不是被你藏起来了?昨夜何家上下被人灭口,唯独何小公子不知去向。那老东西早就该死了,何家死的也是些无关紧要的下人,昨夜你也出现在何家,这难道不是你诡计?”
陆庭筠终于明白姜嬛为何如此震怒,昨夜何家全家被杀,原来并非是太后的手笔,是皇帝,是皇帝派人杀了老师,老师不惜为了皇帝得罪太后,但皇帝却杀了老师。
是皇上担心事情败露,担心太后对他生疑,这才杀害人灭口。
至于太后,她还来不急动手,何宴清便已经死了,姜嬛担心何小公子手里捏着什么对她不利的把柄,这才急于寻找何小公子的下落。
这便是老师忠心的大熠,大熠的掌权者一个杀害了他,一个想方设法残害忠臣。
如何不叫人心寒。
这也是他昨夜在何府遇到吴用,方才在太后的一番逼问之下这才想到的。但是他却不能将何家满门被害的真相告知太后,若是他猜得没错,吴用只怕也已经死了。
况且就连太后都查不出,可见昨夜老师一家被杀的所有证据早已被人抹去了。
皇帝真的如表面看上去那般沉迷女色,昏聩无能吗?
“是你派人安葬了何宴清,也是你将何小公子藏了起来,是也不是?”
已经过了一日一夜,青州虽然还没有消息传来,但既然姜嬛在这里逼问何小公子的下落,那便表明陆伯那边暂时平安无事。
“臣并未见过何家小公子。”
姜嬛俯身,抬手抚摸他脸颊上那道细小的伤口,“晟安,你知道本宫舍不得罚你。本宫最后再问你,何小公子到底藏在何处?”
她的指尖暗自用力,按在伤口上,陆庭筠微微蹙眉,忍着刺痛,“臣不知。”
姜嬛的笑凝在嘴角,朱唇凑近,在陆庭筠的耳边道:“来人,上鞭刑。”姜嬛咬牙,“本宫亲自来。”
陆庭筠退去衣袍,露出紧实的后背。
他的身形偏瘦,无一丝多余的赘肉,腰很细,却不会显得过分的清瘦,每一寸肌肉都像是上天的高超雕刻技艺的工艺品。
便是连姜嬛都为之动容,她见过不少男子的身体,但像陆庭筠这般,她从未见过。
但姜嬛此刻已经怒极,她顾不得欣赏,挥鞭而下,狠狠地抽打陆庭筠的后背,长鞭落下,打在皮肉上的那声声脆响,声声都是皮开肉绽,留下极深的一道道鞭伤。
陆庭筠咬牙忍着,一声不吭。
默默地在心里数着。
直到第十下,他疼得浑身发抖,豆大的汗珠砸在地面上,唇上血色褪尽,面白虚弱。
“你说不说?”又是一鞭抽下。
陆庭筠冷着脸,“臣卑贱之躯,不敢劳太后娘娘亲自动手,免得酸了娘娘的手。”
“好啊。你还要嘴硬。”
姜嬛加大力度,一鞭将陆庭筠抽打在地上,嘴角溢出一抹鲜红的血迹。
瑾言也出言相劝,“娘娘先歇一会,您是千金之躯,伤了您的手,不值当,生气伤身,您莫要和陆大人置气了。”
“你说是不说?”姜嬛用力一抽,头上的金凤钗都掉落在地,那支展翅金凤的翅膀被摔断。
瑾言心头一惊,凤凰断翅,此非吉兆啊。
只听门外一声高呼,“皇后娘娘到——”
第10章 第10章
◎陆大人还要强撑吗?◎
姜嬛收了鞭子,“这个时候,她来做什么?”
一个宫女小跑着进殿,在姜嬛的耳边道了几句。
姜嬛勾唇一笑,“她倒是有心。本宫十多年不曾出宫,她倒是聪慧,竟然知晓本宫的喜好。”
瑾言看了眼陆庭筠,迟疑地问:“太后娘娘,那陆大人?”
姜嬛看了眼背上交错的伤口,蹙了下眉,“来人,送陆大人回去。”
姜嬛接过瑾言递过来的手巾擦拭了双手,见陆庭筠被两个太监一左一右地搀扶起身,“晟安,你也别怪本宫狠心,往后本宫还需依仗你们这些国之股肱。本宫这里有最好的伤药,这几日你便不必去上朝了,在宫里好好养伤吧。”
陆庭筠虚弱抬眼,答道:“臣多谢太后赐药。”
陆庭筠走后,姜嬛将帕子交给瑾言,“你选两个机灵的安插进延明宫,盯着他。”
……
出了寿春宫,见崔莺站在寿康宫外,陆庭筠便不再让人搀扶了,他经过崔莺的身边之时,小声地说了句,“多谢娘娘出手相救,臣感激涕零。”
“今日你帮了我,本宫也帮你一次,本宫同你两不相欠。”
陆庭筠弯了弯嘴角,“娘娘都知晓了。”
崔莺笑而不语,便入了寿康宫。
约莫半个时辰,崔莺从寿康宫出来,在那条回坤宁宫的必经之路上见到了虚弱不堪,倚在一棵槐花树旁等待的陆庭筠。
他一直等在此处,见到崔莺,陆庭筠这才舒展了眉头。
“陆大人是特地在此处等本宫的?”
陆庭筠稍感吃惊,崔莺远比他想象的要聪慧。
陆庭筠拂去肩头的落花,见到昏暗的宫灯下,几片白色的槐花的花瓣轻飘飘地落下,雪白的花瓣落在了美人的鬓边,那一瞬就像有什么落在了他的心里。
他被崔莺猜中了心思,脸色一红,将话题一转,“不知娘娘送了太后什么礼?竟能让太后心情大好,寿康宫笑声不断。”
“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不过是本宫拿了一幅画讨好太后罢了。太后幼时养在姜家,十余年不曾出宫,自然是思念家乡,思念故人的。那陆大人又是因何故惹怒了太后?竟受到如此重的责罚。”
崔莺慧眼如炬,当真是什么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夜间起了一丝凉风,带着香气的花瓣絮絮而落,那昏暗的灯光像是为美人罩上了一层神秘的薄纱,陆庭筠觉得眼前的这一幕犹如幻境。
陆庭筠哑然失笑,“是臣不识好歹惹怒太后,这才降下责罚。”
崔莺抿唇不语,知他不愿告知她缘由,便也不再继续追问,“时候也不早了,本宫让人送陆大人回去吧?”
“不必了。”陆庭筠摆了摆手。
“陆大人都这般模样了,还要强撑吗?陆大人见过本宫最狼狈的样子,本宫自然也不会嘲笑陆大人今夜的狼狈不堪,过了今夜,本宫便与陆大人两不相欠。”
那鞭子抽得实在狠,他的确连站都站不稳了,他一动便牵扯到背上的伤口,鲜血混着冷汗往下流。
伤口流血和汗水混在一处,粘住了衣衫,伤口疼起来,就像是烈焰灼烧着肌肤。
崔莺让个小太监扶着他回延明宫,这一回陆庭筠没有再推辞。
“臣觉得娘娘好像无时无刻都想与臣撇清关系。”
宫灯昏暗,只看得见个模糊的面部轮廓,看不清对方脸上的神色,“本宫以为陆大人知晓其中的原由。”
陆庭筠一愣。
还在怪他不知死活去退婚吗?
陆庭筠抿唇不语。
“陆大人有药吗?”
陆庭筠将姜太后给的药膏藏在袖中,鬼使神差地说,“没有。”
崔莺命人将伤药交到陆庭筠的手上,“你赠本宫一盒桂花糖,本宫赠你伤药,如此便扯平了。”
陆庭筠拱手道谢,“多谢娘娘赠药。”只一抬手,牵动了伤口,疼得他又倒吸一口凉气。
“这么晚了还有人为陆大人上药吗?”
陆庭筠被问得一噎,他甚至从崔莺的眼中看到了同情和怜悯,他今夜的确很惨,但不过是些皮肉伤,上了药,养几日便能好。
他实在不习惯崔莺的那般看他的眼神,“多谢娘娘挂怀,有人会替臣上药的。”
“可那人却说陆家只陆大人一根独苗了,陆大人背叛家族,陆家族人对陆大人唯恐避之不及,至于朝中……”崔莺想到今日在景阳宫,无一人与他搭话,无一人与他同行,稍作停顿,“那人还说陆大人人嫌狗憎,名声极差,若无人为大人上药,只怕大人会重伤不治,一命呜呼。”
陆庭筠咬了咬牙,笑也僵在了脸上,不用想便知这话是潇鹤所说。
崔莺让人将陆庭筠扶进了延明宫,“本宫已经履行承诺,将陆大人平安送回,还请陆大人保重身体。”
崔莺待要转身离去,却听陆庭筠小声道:“今日臣才搬进延明宫,的确没有人为臣上药。”
他独自站在偌大的延明宫殿外,只觉殿宇巍峨,影影绰绰,他竟感到有些许孤寂和凄凉。
崔莺对沉香吩咐,“你去外面守着。”
崔莺看了眼陆庭筠,“陆大人能自己走吗?”
“臣可以。”陆庭筠挺直腰杆走在前面,决不能让崔莺小瞧了他,更不想看到那同情的眼神。
清风馆内确无一人伺候,屋中只有一张书案,一张书架,一张床,便无其他杂物,书架上摆满了书,剩下的书叠放整齐堆在书案上。
屋内整洁干净,书案上擦得锃亮,一尘不染。
屋内更是不闻一丝异味。
“娘娘稍等。”
他身上都是伤,背上流血流汗,就连口鼻内都弥漫着一股难闻的血腥味。
他更担心这股血腥味会熏到崔莺。
他去到净室,反复用手巾擦手,擦拭脸上伤口的血迹,净了面,但仍觉得血腥气难除,他退去外袍,可背上的鲜血粘着里衣,他根本就脱不下来了。
他用牙紧咬住干净的帕子,再用力撕开衣衫,这才将带血的里衣脱了下来。
可伤口也一道被撕开,又出了血。
他也疼得快要虚脱。
崔莺听到了衣衫被撕开的声音和净室内传来的清晰水声,便见陆庭筠换了身干净的衣袍,走出净室,他的脸色也越发的苍白。
“有劳娘娘了。”
他半褪衣袍坐下,背上伤口交错,鲜血从伤口渗出,最长的那道伤,从脊柱延伸至尾椎骨。
当真是下手极狠。
崔莺替他涂药的手指都颤了颤。
背后传来了一声极小的叹息。
“娘娘,臣不疼。”
这点伤算什么,比起满门被屠,家破人亡的痛,这点伤不过是冰山一角。
只是指尖触碰到他的后背,带来了几分异样的痒。
他极反感他人的接近触碰,闻不得血腥气,就连香味都会让他感到不适。
可崔莺身上那股淡淡的梨花香,并不会让他觉得不适,倒是让他觉得留恋,沉迷。
“最底下的那道伤的位置,本宫不便替大人上药。”
那道伤在后腰往下的位置,崔莺原本只是想要还了陆庭筠的人情,可她没想到,她非但见到男子裸露的后背,还替他上了药,而这做起来却让人觉得羞耻窘迫,就像是他见到她穿着胡姬舞裙,衣不蔽体的模样。
那种羞耻的感觉又来了。
而那道最深的伤又伤在那个位置。
陆庭筠转过身来,便见到了崔莺脸红得发烫的脸颊。
他竟看呆了。
他们离得那样近,仿佛那股香甜的气息从他脸上划过。
她原来生得那般好看,明眸皓齿,珠圆玉润,雍容华贵,他想到了那句,“‘皎若太阳升朝霞’。”
那双眼睛带着几分慌乱,崔莺避开与陆庭筠对视,垂下眼眸,长睫覆下,就像是在林间迷路的小鹿那湿漉漉的眼。
崔莺低头轻咳一声,“本宫给陆大人指出位置,陆大人能自己来吗?”
陆庭筠点头。
只可惜他伤在后腰,他看不见伤口,一动伤口又出了血。
崔莺实在看不过去了,抓住他的手指,轻点在伤口处。
“是这里。”
而后又意识到抓着他的手的举止实在不妥,便急忙松开手。
背上的伤口已经都上好了药,崔莺也松了口气,不忘提醒:“陆大人若想让这伤好得快些,伤口还是莫要沾水为好,还有这伤实在严重,陆大人还需尽快让太医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