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局即将收场时,白言朔的手机忽然响了,他犹豫地望了一眼身边人,才将电话接起。
下一秒,对面传来孟绮华的声音,只听她兴冲冲地说,“林大师总算是约上了,具体的时间和地点我一会儿发你。”
“好。”
而后又听她得意地笑,“老白,这次你要怎么谢我?”
白言朔考虑了片刻,回应道,“你之前看上的那套骨瓷,我可以忍痛割爱。”
“真的吗?那你有点亏啊,用古董来换一次会面。”
“不亏。”说着他的目光落在杜若蘅身上,看她一脸疑惑的表情,他不由得扬起嘴角,“菡萏未来的发展还要仰仗孟会长的提携,这点古董又能算得了什么。”
对面听了不禁嗔怪道,“你又说这些场面话做什么?”
白言朔不予回应,只无声地笑笑,古董再贵重也是死物,哪里比得上活的人脉有用,一切他自有打算。
第33章 救赎
菡萏也是一种颜色。
不同于孟绮华和杜若芜一类生活在都市并活跃在文化圈子中的非遗匠人, 植物染大师林绪川的工作室深藏于隐秘山林间,若不是孟绮华动用了私人关系帮忙联络,他们怕是想找都找不到门路。
下了公共交通便叫不到车, 杜若蘅二人在崎岖山路中步行了将近两个小时, 才终于到达林大师的山居住所。
前夜暴风雨来袭,此刻天空中还飘着如丝细雨,地上则泥泞不堪,两人没料到会遭遇这种天气, 也没穿雨披雨靴,脸和头发被雨淋过湿漉漉的,行进时深一脚浅一脚,鞋子和裤裙下摆都遭了殃,被泥水溅得不成样子。
两人看上去太过狼狈,以至于林绪川听到院外的风铃响赶来开门时, 还以为他们是遇到麻烦寻求帮助的游人。
近几年, 由于城市中上班族的生活压力加剧, 想要逃离钢铁森林、回归自然山川的人越来越多,为此随着知名景区热度的减少, 同时兴起了寻访冷门小众旅行目的地的风潮,就连完全未被开发过的鲜为人知的闭塞乡野,都偶有零星背包客的身影出现。
但也正是因为没有旅游业相关的配套设施, 摸着石头过河的游人往往找不到可以提供食宿的地方, 特别是运气差赶上恶劣天气的时候,只能求助于当地居民。
这不是林绪川第一次遇见倒霉的驴友,但眼前的两人身穿形制考究、工艺精良的魏晋制汉服, 见到他又不禁露出一副惊诧的表情, 尤其是妆花了一脸的女生目光灼灼, 宛若一只误闯人类世界的小兽……
他不由得怔忡了片刻,接着问道,“你们来自哪个朝代?”
嗯?杜若蘅听后有点懵,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服,如实回答,“魏晋。”
“……”见二人明明不在同个频道,一问一答却凑巧对上了,白言朔忍不住“嗤”地笑出声,看了会儿戏才开口解释,“林老师,我们是孟会长介绍来的,汉服品牌菡萏的负责人,她应该有提前跟您打过招呼吧?”
闻言,林绪川这才反应过来,面前的造访者是何许人也。他和孟绮华相识多年,这次她也是卖了个关子,只说有两位朋友对植物染感兴趣,想向他讨教一番,具体是谁、来自哪里、长什么样子,全部没有提及。
但望着二人看起来相当年轻的面孔,他不禁有些开心,虽然近几年开始关注传统文化和非遗技艺的后辈越来越多,但依旧有不少祖先代代相传的瑰宝处于无人问津、濒临失传的境遇之中,所以哪怕只是多一个年轻人愿意去了解、弘扬和传承非遗文化,都是极好的事情。
三人站在院门口面面相觑,杜若蘅扛不住风吹雨打忽然打了个喷嚏,林绪川见状赶忙向后撤了一步,让他们先进屋暖暖身子。
在她猛灌姜茶的时候,白言朔言简意赅地说明了来意:菡萏希望能够在九月的巴黎时装周秀款中加入中国传统色元素,并结合色彩背后的典故,让服装更具故事性和历史厚度,但二人对中国传统色研究不多,如果前辈愿意指点一二,那就再好不过了。
闻言,林绪川立马打开了话匣子,“这几年古装剧中的服化道不是让莫兰迪色系在国内火了一把吗?很多年轻人都觉得低饱和度的灰色系很酷、很有艺术范儿,你们是不是也这样想?”
杜若蘅听了点点头,不过据她所知,莫兰迪色系是出自意大利画家乔治·莫兰迪笔下的静物画,实际上跟中国传统服饰半毛钱关系也没有,可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其被运用在了古偶剧的服化道中,进而引起了众多年轻人对该色系的追捧,莫兰迪甚至成了质感和品位的代名词。
想到这,她不禁蹙眉道,“所以为什么中国传统服饰要用诞生于欧洲艺术作品中的色系,这不奇怪吗?”
林绪川听后却一下子笑开了,“这就是大众普遍在认知上的偏差和误解了,谁说低饱和度的灰色系就只能是莫兰迪?它也可以是中国传统色啊,只是属于我们自己的色彩遗失太久,大家渐渐都不记得了。”
“比如呢?传统色都有什么?”杜若蘅闻言瞬间来了兴致,她下意识地直起腰板,目光灼灼地盯着林大师看。
林绪川想了想说,“比如大家都听过的玄色,可不只是单纯的黑,玄色指的是太阳落山之际海天黑中带赤的颜色,而纁色则是指黄昏时分的夕阳,秦汉时期皇帝的礼服基本上以玄纁二色为主,正是古人对天地敬畏之心的一种体现。”
尔后,三人一起围炉煮茶,悠闲地吃着烤柿子和烤坚果,他又娓娓道来了许多与中国传统色相关的典故,比如月白是月光落在白纱裙上泛起的淡淡的蓝,是林黛玉最心爱的颜色,而“雨过天青云破处”中提到的天青,则是宋代汝窑的代表色。
可以说,每一抹中国传统色,都是一种诗意的象征。
后来喝茶喝到半醉的状态,三人聊到植物染的意义,林绪川起身离开,去了位于后院的工作间,半晌后他便归来,同时将一本装订成册的色卡和几件植物染的实验面料放到了他们的面前。
他拣起一块低饱和度的金色正方形纱布,介绍道,“这是根据出土文物中皇帝龙袍的颜色染出来的小样。”
据说化工染料生硬,无法重现这种既清雅又贵气的色彩,林绪川寻遍了可以用来染色的植物,才终于将其复原,“是黄栌,要用沸水反复熬煮树皮,让树皮中的颜色析出,然后在合适的温度将布放入水中,才能染出龙袍的金色,多一秒少一秒都不行。”
听他滔滔不绝地讲着植物染的技巧,杜若蘅捏起一只烤柿子问道,“那是所有植物都能用来染色吗?”
闻言,林绪川莞尔一笑,“那倒不是,但这世间的植物足够用了,可以染出来7000多种中国传统色。”他说葡萄皮可以染紫色,山竹壳可以染橘红色,霸王花则能染黄绿色,许多让人意想不到的植物都是不可多得的珍贵染料。
说到这,林绪川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饶有兴味地问二人,“话说,你们的汉服品牌叫菡萏?那你们知道菡萏也是一种传统色吗?”
杜若蘅听了摇头,又说想看看菡萏到底是个什么颜色。
林绪川便翻开色卡,和她一起寻找了起来,很快他们就在粉色系中寻到了那一抹宛若“小荷才露尖尖角”的颜色——在古代,人们将尚未开放的荷花唤作菡萏,菡萏色正是荷花花苞的色彩。
看到那抹熟悉的粉白,杜若蘅不由得怔忡了片刻,然后转头问坐在身边的人,“我们第一次撞见的时候,我穿的唐制齐胸衫裙是不是这个颜色?你还记得吗?我一直以为就是普通的花苞粉……”
听她这样讲,白言朔百感交集,他沉默不语,只深深凝望着她的双眼,仿佛望穿了五年不相往来的漫长时光。
相对无言,似乎被他眼神中的灼热情绪所烫到,杜若蘅下意识地错开了目光,与此同时心中闪出一个她从不敢奢望的猜想。
当晚,两人下榻在一间由老房子改造而成的民宿里,茅草屋外有大片的竹林,风起时竹叶沙沙作响,颇有一种隐居山林的错觉。
杜若蘅还在想白天的事,当她提及两人初见自己所穿汉服的颜色为菡萏时,白言朔的反应不对劲,正常来讲他应该回忆一下说“可能是吧”,或者直接揶揄她说“那么久了,谁会记得”,而不是闭口不谈,他的沉默仿佛在默认着什么,藏在目光中的悲喜交加也令她无所适从。
她亟需一个答案,却感觉难以启齿,此时尹清明的名字倏地闪现在脑海中,杜若蘅心想作为大学时期的好友,也是见证了他们从相识、相恋到分手的唯一知情人,她或许能够解答自己全部的疑惑。
趁白言朔去洗澡的空档,杜若蘅拨通了尹清明的电话,实际上自从她远赴巴黎求学,两人的关系便从曾经的亲密无间慢慢变淡,最终沦落为安静躺在彼此的好友列表里不再主动联络的点赞之交。
“喂?杜杜?”显然,接到她打来的电话,尹清明相当意外。
由于时间紧迫,杜若蘅火速寒暄了几句,便开门见山地问,“清明,我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你问吧。”
“当年我和他的关系到底是怎么暴露的?为什么我人都出国了,陈谨慎教授还会察觉到?”她深吸一口气,试图抑制住内心的慌乱,“还有他改行进入时尚圈、创立汉服品牌的理由,你知道多少?”
尹清明听后沉默了许久,才又开口说道,语气中流露出明显的纠结和为难,“杜杜,关于这件事,我知道的不多。”
话音未落,只听电话内外同时响起两个声音——
“我父亲给过他机会,是他自己选择了放弃。”
“你想知道什么,可以直接问我。”
第34章 救赎
有且只有你。
杜若蘅着实被吓到, 还未来得及细想,就见不知何时从浴室里出来的男人大步流星地走到她身后,伸手将电话挂断, 动作一气呵成, 没有丝毫的犹豫。
“为什么要问别人?她们能知道多少?”说罢,他若有似无地轻呵一声,落座在床边,只等她来问话。
她方才问尹清明的, 他明明都听见了,现在却还要她再说一遍,杜若蘅顿时语塞,不免有些恼火,想知道的事情太多,一时间竟不知从何问起。
看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白言朔也不急着回答, 那些藏在心里多年的秘密, 他本就没打算告诉她,等她主动提及时再说也无妨。
“不问了?那睡吧。”说着他便伸手按掉了床头的照明开关, 随之整个房间陷入一片无垠的黑暗。
“……”她还没什么都没问呢,他就自行结束了这场对话,杜若蘅感觉很憋屈, 在逆反情绪的驱使下正打算去开灯, 不成想半路被人拦了下来,白言朔温柔而有力地抓住她的手腕,轻轻一拽就让她跌进了他的怀里。
暧昧的调子在空气中蔓延, 杜若蘅下意识地搂住他的肩, 嘴上却还在坚持, “我还有话想问你,待会儿再睡。”
“不行。”白言朔听了挑眉道,“那是方才,现在我不想说了。”
“……”她被噎地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僵持许久,又听他轻笑着戏谑道,“除非你哄哄我,开心了我就说。”
哄个毛线,不如揍你一顿,她暗自思忖,下一秒俯首吻上他的唇,白言朔见状不禁扬起嘴角,热烈地回应着。
两人忘乎所以地吻了半晌,直到她的脸颊和颈项逐渐染上绯红,杜若蘅才忽然记起正事,她倏地伸手将人推开一段距离,边轻微地喘气边开口问他,“当年我们的关系是怎么暴露的?”
身下的人显然不想停顿,他温热而柔软的吻不断落在她的侧颈和锁骨上,然后一路向下,用舌尖反复品尝她的甜蜜与丰盈,杜若蘅有些受不住地仰起头,下意识地想要向后撤,却被一双手牢牢地禁锢住,躲不开哪怕毫厘。
欢愉的间隙,只听白言朔的声音闷闷地响起,“我也不知道是谁告的密,但结果就是他找了私家侦探,并且拍到了证据。”
“你没有解释吗?”杜若蘅不止一次地想过,当年陈谨慎教授那么看重他,不仅在事业上给了他尽可能多的提携,还同意他与自己的女儿订婚,按常理应该不会因为几句流言蜚语就将人扫地出门,除非是出了什么问题……
闻言,白言朔轻哼着反问,“有什么好解释的?”
“所以你就承认了?你是不是傻?”她诧异地怼了他一句。
他不但没有恼,还顺着她的话无声地笑笑,“是,我承认我很傻。”说罢,他抬起头吻了吻她的嘴角。
听他这样直白地讲,杜若蘅心里一片酸软,并伴随着隐隐的刺痛,就像身上磕碰后留下的淤青,不去管它反而没有感觉,一经触碰便会难受得落下泪来。
她的泪珠一滴一滴打在他的脸上,穿透进心脏仿佛变成了一场暴雨,白言朔本想揶揄她两句,然而怅然若失的情绪堵在喉咙里,让他几乎发不出声来,“有什么好哭的?”他嗓音低哑地说,与此同时抬起手,轻轻拍着她的背,“你不必为此感到内疚,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闻言,杜若蘅倏地回想起方才从电话里传来的那句“我父亲给过他机会”,瞬间止住了眼泪,“那他给过你机会是什么意思?”
“嗯,他说如果我能做到跟你断干净,收心和陈慧中结婚,那么他可以当作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他的语调极为平静,就仿佛在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传闻。
她听后脑中一片空白,声音微颤地问道,“你不会拒绝了吧?”
“嗯,拒绝了。”
“为什么!”她忽然感觉有些呼吸困难。
下一秒,只听白言朔“嗤”地笑出声,“阿蘅,我看是你比较傻。”说着他吻了吻她脸上的泪痕,然后于黑暗中盯住她的双眼,娓娓道来,“我和她的契约只签到毕业,而且我早就不打算继续了,你还要问为什么吗?”
“契约?你和她不是……”不是开放式关系的恋人吗?杜若蘅从未设想过这一可能性,她最多猜测或许是他对自己用情太过,让陈慧中感到不满,由此影响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然而不等她说完,他便开口回应道,“不是,我心里始终有你且只有你。”
闻言,她有着一瞬间的失神,与此同时他的手指悄然探入她的秘密花园,雨中的花园如他预想的一样潮湿,他用指尖抚过娇艳绽放的蔷薇,将花瓣和花心一齐包裹在手掌中轻轻地揉搓,一时间雨势渐强,雨水顺着他的指缝不断滴落。
见她还是一脸怔忡的模样,白言朔将人抱得更紧些,征求意见似的问道,声音中含着隐隐的笑意,“你再不说话,我可要继续了。”
相对无言约莫几秒的时间,他轻擦着蕾丝围栏的边缘迈进花园,杜若蘅死命咬住下唇,承受着他长驱直入所带来的不适和刺激。她本以为居高临下的视角更易掌控整体的节奏,不料却让人涉足到了更为隐秘的地带,生理眼泪裹挟着复杂的情绪滚滚落下。
白言朔担心她不习惯,很明显比之前几次要克制很多,一如他这五年来站在阴影里远远观望而不去打扰的隐忍爱意。
然而这却让杜若蘅感到遗憾,没有被时代的洪流冲散,不用背上责任的枷锁,也不存在家庭和身份所造成的阻碍,他们为什么必须要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