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寂捏着手上的干粮低头不语。
宋娴慈仍是笑着:“今日你站了一天,晚间你多吃点肉。”
顾寂心中一痛,哑声道:“好。”
宋娴慈回去让人把猎物处理干净,将葱姜蒜和大娘送的一大把苋菜清洗干净,再带上一堆锅碗瓢盆过去。
待里头熄了灯,宋娴慈便让他们在沈不屈门外架了两口锅,一口烧饭一口烧菜,又搬了张长桌和几把椅子。
亥时一到,宋娴慈将一只鸡、一半兔肉和六条鱼割了花刀腌制好,让他们另架一堆火去烤,然后便在长桌一角切菜。
她动作利落好看,没多久便将那只鸡和剩下一半兔肉切好。兔肉放入葱段、姜、盐、酱油和大娘自酿的米酒腌制一刻钟。
热锅倒油,加蒜末爆香,兔肉下锅翻炒……
诱人的香味直逼神医院子里。
顾寂和旁边的下人们两眼发直地盯着她面前的锅。宋娴慈头也不回地提醒:“该翻面了,等下记得撒上些椒粉。”
后面一阵慌乱动静。
宋娴慈笑了笑,将兔肉盛出放在桌上,然后开始炖鸡。
炖鸡麻烦些许,但醇香浓郁的味儿往神医院里一飘,里头的灯就亮了。
宋娴慈与顾寂对视一眼,然后低头,见鸡肉炖得差不多了,便悠悠地撒了些葱花,将那瓦罐端上了桌。
然后是炒蕈子、炖鱼汤……
那道门终于开了,一个矮瘦老者走了出来,忍无可忍气急败坏道:“无耻小儿!你们在此地作甚!”
这便是神医沈不屈了。
这声音洪亮贯耳,直吼得这几个下人一抖,生怕惹怒了这古怪老头,不肯跟他们回去为老夫人治病。
顾寂也面色紧张地站起来。
却见宋娴慈一边快速翻炒着锅里的苋菜,一边笑吟吟道:“神医来得正好,我炒了几个好菜,您来尝尝我的手艺。”
沈神医怒意凝滞在脸上,飞速垂眸扫了眼桌上那肉质金黄的炒兔和炖鸡,那白如牛乳的鱼汤,鲜嫩的炒野蕈,焦黄油亮的烤鸡烤鱼。
哦,还有刚出锅的新鲜苋菜。
只这一眼,便再难从桌上挪开。
偏这刚下完厨的小妇人还一脸笑意地把他摁在桌边,亲自盛了饭递上筷子,还把菜往他面前推了推。
他咽了咽口水,忽想到什么,骂道:“是不是那丫头教你的!她人呢!”
宋娴慈心知他说的是阿涓,笑道:“她没来。”
沈不屈一怔,细细打量了她神色,“哼”了一声道:“你这小妇人倒也有点脑子。”当初她对阿涓的救命之恩自己已帮着还了,若是这女人带着阿涓来求自己,定要给她点颜色瞧瞧!
宋娴慈笑了笑当是应了他,又偏头轻唤:“将军,你们也过来吃吧。”
顾寂呼出一口气,走到桌边坐下来盛饭夹菜。
这些男人除顾寂还矜持点外,其余个个狼吞虎咽,尤其是沈不屈,最后直接拿菜盘子装饭,连菜汁都不放过。
酒足饭饱,顾寂见沈不屈一脸餍足,便向他言明来意。
沈不屈眯着眼睛拍着圆滚滚的肚子,并不答话。
顾寂看了眼宋娴慈,放低了姿态:“我家夫人善厨,若是神医愿意,我明日让夫人做八道拿手好菜,请神医一品。”
宋娴慈偏头与顾寂对视,只见他面露恳求,便垂下眸子淡笑。
沈不屈听罢不觉有些意动,正要应下,转头却见宋娴慈眉宇之间有浓重的倦色。他自己也日日下厨,知道这其中的苦累,又想到宋娴慈这一伙人千里迢迢跑到这,不可能连油盐都带,定是大老远跑到山下去买了。
这小妮子上午在他家门口站着,下午又山上山下来回地跑,晚间又做了好几个菜。这一整天都在折腾。
他素来性子古怪,但这些好菜一入肚,现下已平和许多,又瞧着宋娴慈此刻的乖顺模样,像极了他早夭的独女,便冷哼一声,阴阳怪气地对顾寂说:“你倒是会做人。”
顾寂脸色变了变,知沈不屈在讽刺自己让妻子劳累来讨他欢心。
宋娴慈是他妻子,他何曾忍心让她劳累。娴慈之苦只是一时之苦,日后他定好生待她,好好补偿,不让她难过半分。可母亲之苦却是经年不愈啊。
“明日你同我去对面山上采药去。”沈不屈望着宋娴慈,“治你婆母的药草。”
顾寂眼睛一亮,忙道:“谢神医救命之恩!”
沈不屈皮笑肉不笑:“先别高兴太早,能不能治且看明日采药如何。”
顾寂看了眼宋娴慈:“我家夫人毕竟是女子,不如明日神医带我去吧,我是个粗人,差遣起来方便。”
“医你母亲所需的药,有一味长在寒潭之中,要入寒潭须得钻过一个洞口,这洞口只能容纤瘦女子和幼童进入。”沈不屈上下扫了眼顾寂高大的身子,幽幽道,“至于你,你还是歇着吧。”
顾寂默了默,忽张了张口。
“你别同我说要把这洞口砸开了。”沈不屈阴恻恻道,“那洞口隐蔽至极,我可不想被你这么一砸让人发现了我养的宝贝!”
“那我便在外头等着……”
沈不屈被他烦得一拍桌子:“大老爷们恁多话!老子就只想带一个去!你若再多言,老子便不治了!”
顾寂立时闭上嘴,一双眼睛带愧地看向宋娴慈。
宋娴慈便笑道:“那明日便劳烦神医带着娴慈去寻药了。”
第17章 第 17 章
◎被咬◎
第二日清早顾寂把宋娴慈送到沈不屈门口,抬眼看妻子休息一晚后气色好了不少,一颗心略略放下了些。
宋娴慈轻声道:“昨日我下山时听大娘说二皇子一箭射杀南蛮王,南蛮已派人求和。”
顾寂点头:“情报已送到我手中了。”
宋娴慈遂不再多言,等沈不屈出来,便道:“将军回去吧。”
顾寂抿了抿唇:“你去吧,路上小心。”
宋娴慈笑了笑,跟着沈不屈往对面的山走去。
两人各背着个小竹筐。沈不屈也不告诉她要采的药草长什么样子,只自顾自地低头找着,找到一株便往身后的框里一丢。
宋娴慈见状也不问,跟在他身后看着他拔了三四株,将那药草的模样刻入脑海,便不再赖在他身旁,跑到稍远一些的地方去寻了。
过了片刻,沈不屈转头,见这小妇人正弯着腰找药,时不时停下来拔起一株往后一丢,利落果断得很。
半个时辰过去,沈不屈料想这一味应是拔够了,便唤宋娴慈过来,从她背上取下木框细细查看。
这一味药长得并不如何特别,一副杂草样,且这附近还有种与它极像的一种草,只叶子边缘和梗部略有不同。虽长得极像,效果却截然相反,一味治人,一味毒人。若被人一踩再被泥巴一遮,便难以区分。
宋娴慈拔的药,与刚刚他拔的一般无二。
他对此药熟悉,刚刚拔得极快,这小妇人竟看了几次就全然记住了?
宋娴慈见他变了脸色,沉吟道:“是娴慈拔错了吗?”
沈不屈看她一眼,皮笑肉不笑:“拔错了也无妨,大不了就毒死那个老太婆。”
“……”
接下来的要寻的几味药也是如此,沈不屈带着她走到山阴,又默不作声地示范了几次,宋娴慈便走到一边去找。
待日上三竿,沈不屈终于喊了停。他又查看了遍宋娴慈方才采的药,仍是未发现有找错的。
老头望着安静美丽站在山林之中的宋娴慈,忽将两人最先拔的那一种全薅出来丢了,冷冷地对着发怔的宋娴慈说:“我骗了你。”
他侧身拔起一株与之长得极相似的药草:“这一味才是真药。而我丢掉的,是株毒草。”
宋娴慈看出了这两者模样上的不同,之前找药时就是根据这两处的差异避开了沈不屈如今捏着的那种药。闻言她便低头去寻。
沈不屈见她什么都没说,面色古怪地问她:“你可知你婆母吃了这一味毒草会如何?”
宋娴慈抬头看他:“如何?”
“即便不加你如今要找的真药,其余几味药也够你婆母站起来了,只是不能久站。可若这味药错拿成了我手中这种毒草,旁的坏处倒是没有,但这一味下去,即便之前已全然康复,也能在一天之内叫你婆母重新站不起来。”
宋娴慈淡笑一声:“谢神医告知。”然后继续寻药去了。
沈不屈奇道:“我既已骗过你一次,焉知不能再骗你第二次,你竟一点都不疑心我此番向你坦白之言的真假?”
宋娴慈抿了抿唇:“‘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是人人皆知的老话了。”
沈不屈沉默许久,不死心地又问道:“我有害你婆母之心,你就没有一丁点气恼吗?”
“有啊,”宋娴慈笑,“本来打算晚膳时做几个好菜犒劳你,现下没这个心思了。”
“……”
哪个来求医的在他面前不是战战兢兢忍气吞声的?但他此刻对着这面色不变使着小性儿的妮子,竟生不出半分怒意来。
两人中途吃了些宋娴慈带的干粮和水,然后将方才那味药补齐了,便踩着一条极偏僻的山路往里走。
这条山路越走越窄,到后面两人只能挤着两侧的草木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才渐渐明朗起来。沈不屈领着她走到一角,拨开一堆高高的枯草,露出一个堪堪能让女子孩童钻入的小洞来。
水声隐隐从里头传来。
宋娴慈也不需沈不屈多言,躬身钻了进去,沈不屈紧跟其后。
里头像个冰窖一般冻人,前面是一方寒潭,她此刻踩着的便是潭边的泥地。
附近还长了些花草,一看便知是可入药的好东西。
沈不屈往前指了指:“最后一味药,就在这潭中。”
宋娴慈早有预感,所以也没有多害怕,只等着他说清楚。
却见不久前还打算害人的沈不屈此刻居然面露不忍:“这潭中有一种叫‘祀’的剧毒之蛇,通身乌黑,长四尺,三指粗。祀蛇以长在潭壁的药草为食,这最后一味药,便是祀蛇的蛇毒。”
宋娴慈默了默,只问了句:“若我被咬,神医能把我的命救回吗?”
沈不屈忙点头:“可以可以!这个不难!就是余毒消起来难,身子会虚弱些,但可用药调养,两三个月也就好了。”
宋娴慈细辨他神色,知他并未扯谎,便应了下来。
沈不屈又出言提醒:“你下水之后便立即找潭壁的孔洞引蛇出来,捏蛇七寸,下手要快,千万别在水底下多呆。女子最怕体寒,这潭水冰冷刺骨,呆久了对身子不好。”
宋娴慈笑了笑,捡了根细棍,深吸一口气便跳了下去。潭水极深,宋娴慈屏息环视良久,终于见着壁上有个小洞。
她游过去,凝神用棍子轻敲洞周,敲了片刻,只见一条黑影从洞中窜了出来。
宋娴慈猛地伸手抓住,忍着惧怕躲过它的毒牙,又迅速将手调整到它的七寸,紧紧掐住。
双手抓着这一条冰冷滑腻,她只觉自己的魂都要吓得从头顶飘出去了。
宋娴慈被这寒潭水冻得快没了知觉,定了定神,捏着手里这一条向上游去。
游到一半却动不了了,右脚踝像是被什么缠住了似的,她回身,果见不知怎的自己的脚被水草死死缠住了。
她双手抓着蛇,自是不能松开去解开那些绊着自己的水草,尝试用左脚去蹭或是猛力挣开都无用,反而激得手中的蛇死命扭动起来。
鲜少有女子不怕蛇,宋娴慈也怕。
脚被死死缠住,手上又有这么一个恐怖乱动的东西,她吓得手微微一松,即便很快反应过来继续抓住,却还是让蛇有了可乘之机,在她虎口上咬了一口。
宋娴慈暗叹一声。
岸上沈不屈见她久久不上来,担心她身子受损,已喊了两声让她快些上来,见没回应,心里咯噔一下,正犹豫着要不要咬牙拖着这副古稀老躯下水查看,又见水下这番动静,来不及多想便握着把匕首跳了下去。
宋娴慈见到沈不屈下来,便晃了晃被缠住的那条腿。沈不屈会意,游过去将水草割开了。
两人总算上了岸。
沈不屈从框里掏出个小瓶放宋娴慈面前,后者掰开蛇口让毒牙抵着瓶沿,将毒液逼了出来。
沈不屈这才看见她虎口上的两个血点:“你被咬了?”
“嗯。”
沈不屈忙撕下衣衫的一块布条,死死缠在她伤口上方,又去拔了几株药。
宋娴慈已开始觉得不适,放完蛇毒后便将蛇丢回了寒潭。
沈不屈将那几株药嚼碎了敷在她伤口处,又找了颗药让她吞下。
宋娴慈难受无比,在昏过去之前对沈不屈歉然道:“我实在撑不住了,接下来可能要辛苦神医了。”
沈不屈自己服了颗暖身子的药。这药与解蛇毒的药相冲,所以不能让宋娴慈也服下。他看着浑身湿透发冷的宋娴慈,不由长叹一声。
好在宋娴慈听到要来寒潭,带了件厚披风过来,沈不屈将她拖着远离潭边,去外头寻了几根干柴点着,再用披风紧紧裹着她,便出去寻顾寂了。
他一路疾走,边走边骂自己为何要如此古怪,就让人家小两口一块儿跟着自己上山怎么了,又不会再矮一尺!
又骂顾寂没骨气,还是个当将军的,看见自己的娇妻和他一个老男人一起去上山,都不硬气着点追上来!
一路骂骂咧咧到家门口,见顾寂还等在那里,心里舒服了些,然后便涌上一点不自在来。
顾寂见沈不屈独自归来,脸色骤变,声音发紧:“可是我夫人出什么事了?”
沈不屈一咬牙一跺脚,拉着他往山里跑:“边走边说边走边说!”
第18章 第 18 章
◎动乱◎
宋娴慈醒来时发现自己已回了那座茅草屋,顾寂坐在床边,眼睛里红血丝多得吓人。
她见顾寂这副沧桑的模样,想安慰几句,却听见自己发出的声音嘶哑,便只好对他笑了笑。
沈不屈见这对小夫妻一副生离死别后失而复得的黏腻样,幽幽插嘴:“你这毒大致已解,吃着药慢慢清掉余毒就好。只是你在潭中待了太久,上岸后又冻了一阵,若不好好调养个把月,日后怕是难以有孕了。”
顾寂闻言一惊:“烦请神医列个良方,我好让人去抓药。”
“那是自然。”沈不屈当下便拟了一份药方,又同顾寂细说这些日子的饮食禁忌,该买些什么东西食补。
顾寂一一记下。
沈不屈顿了顿,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的脸:“最要紧的便是,这一个月内你们二人不可同房。她遭此一难,本就虚弱,你若是不听我劝,那便不是一个月能解决的事了,起码得两三年。”
顾寂红着一张俊脸生硬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