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娴慈见顾寂站在那里看着自己瞧了半天,一张俏脸烧得发烫,只得轻声说:“夫君,安歇吧。”
顾寂觉得这轻飘飘的一声“夫君”简直像是白日里放的喜炮,把他的脑子炸开了。他只感觉身子都不像是自己的,强撑着表情走到宋娴慈跟前,眼一闭心一横,将娇妻抱起来,轻放在喜床上。
宋娴慈眼睁睁看着面前这个男人冷着脸抖着手解开她的裙子,然后将这薄软的红裙一丢。
大片大片雪白的肌肤映入眼帘,男人定了定,手伸向她的亵衣。
身上最后一丝遮挡被剥去,宋娴慈颤抖着闭上眼。
却没等来下一步的动作。她疑惑地睁眼,只见顾寂脸上终于有了表情。
痛苦,绝望,愧疚。
顾寂似是忆起了什么,脸上细微的羞红与欲念尽数褪去,眼神透过她的身体,像是看着别的什么,陷入极端的情绪之中。
良久,顾寂后退半步,脸上重归之前冷冰冰的表情,扯过床上的大红喜被,盖住她的身体,低声道:“睡吧。”
宋娴慈一愣。
顾寂的薄唇几度张合,才憋出一句话:“是我的错,与你无关,你安心睡吧。”说完便往外走,不多时又拿着把匕首回来。
宋娴慈警惕地盯着他。
顾寂抿了抿唇,从床上扯出白喜帕,用匕首在臂上迅速割了道口子。
宋娴慈只来得及喊了个“你”字。
血滴落在帕上。瞧着应是够了,顾寂将白喜帕放回,又从身上的衣服上撕下块布,草草包住伤处,将匕首合上,往枕头下一放,然后上床,扯了被子的一角盖在自己身上,沉声说:“睡吧。”
宋娴慈静默许久,忽道:“我想小解。”
顾寂瞬间起身,让她下了床。
宋娴慈却走到净房,舀了盆温水端进来,又从带来的盒子里拿出一小瓶药膏,再从自己一件松软透气些的衣衫上裁了一块布条下来。端着这些东西进了内室,对上顾寂深沉如墨的双眸。
她轻轻撩起他的袖子,用帕子擦拭那道伤口,中间还柔柔地朝着那儿吹了吹,待擦净了,又轻轻把水擦干。
然后是挖了一些药膏,极轻极柔地涂在伤口上。
顾寂想说不用那么小心,他是上惯战场的人,这点伤根本不算什么,再不包扎就痊愈了,抬头看了眼肤白貌美的妻子,心中一动,暗道外头人一半笑宋娴慈失了闺阁贵女的身份体面,一半夸宋家大小姐女中豪杰,临危之际不惧流言,撑起整个宋家。
因她属实厉害,即使一半世人夸赞,却也少不得说她是个狠辣专横的女子,现在看来,她竟如此温柔娇弱。
包扎好伤口,又略微收拾了下,两人便都上了床。
龙凤花烛摇曳的红光下,宋娴慈心里想着顾寂救祖父一命的恩德,又记起白日夫妻对拜时他低头与自己平齐的姿态,忽问道:“敢问夫君娶我有何所求?”
顾寂把这句问话一字一字拆开细细思索了片刻,一字一字道:“孝顺婆母,尊敬长姐,照拂幼妹……”
说到这里,顾寂忽地想起九年前他走投无路,冒死拦下先太子的车架,想求得母亲留京。帘子掀开后,见着如玉君子旁边坐着个粉雕玉琢的华衣女孩。
华衣少女见他狼狈,柔声说:“有什么事你先吃点东西再找太子哥哥说,若是能帮他定会帮的。我这里还有几块侍女做的软酪——兰堇,替我端给这位哥哥吧。”
……
思绪收回,他轻声把刚刚那句话补充完整:“……濡沫白首。”
宋娴慈静了片刻,在烛光中应他:“好。”
他又反问:“夫人呢?夫人应嫁,对我有何求?”
宋娴慈笑着轻轻说:“妾,无所求。”
明明是最让人省心的回答,顾寂听了却心里平添了一丝烦躁,但也知不能纠缠,便“嗯”了一声。
两人合被而卧,此夜再无话。
第4章 第 4 章
◎敬茶◎
次日清晨,宋娴慈跟着顾寂到了正堂。
公公早逝,婆婆瘫痪在床,又不愿这样狼狈地被儿媳敬茶,所以今日只一个吴顾氏坐到上首,接了宋娴慈的茶,赠了她一副品相极好的翡翠头面。
宋娴慈谢过。
吴顾氏又让幼妹顾宁给宋娴慈见礼。顾宁听了,只是脸色发白,低头不语。
见妹妹这副样子,吴顾氏垂下眸子,眼神哀伤不知在想什么,连圆场都忘了。
宋娴慈便笑着让兰堇把备好的礼拿出来。她捧起匣子,如昨日顾宁往她怀里塞糕点碟子般,将匣子塞给她。
顾宁抬头,望入一双温柔至极的杏眼。
“宁妹妹,”宋娴慈笑吟吟,“日子还长,不着急。你收了我的礼,我便很欢喜。这声‘嫂嫂’,我慢慢等着就是了。”
顾宁怔怔地望着她,忽地跑了出去。
吴顾氏急得险些站起来,瞥见宋娴慈脸上并无对顾宁的嫌弃,面上才好看些,转头对顾寂说:“你且去忙你的吧,我与弟媳说说话。”
顾寂看了宋娴慈一眼,应声告退。
待人走后,吴顾氏盯着宋娴慈看了许久。
明媒正娶进来,与夫君称得上是郎才女貌的弟媳身着正红的衣裙,梳着雅致的妇人髻,恭恭敬敬站在面前。
弟媳有个镇国公祖父,还有个百年世家嫡女出身的祖母,千娇百宠、万分尊贵地活到及笄也就罢了,一朝落魄,也未与她顾家一般连女眷都上了流放之路,更是一步步让宋家的盛京重新站稳脚跟,保了满府女眷的清白体面。
她保了她自己与满府女眷的清白体面。
何其令人艳羡。
何其令人艳羡啊!
宋娴慈看着吴顾氏的脸色,心知不妙,面上却依旧恭敬,等着看她如何发难。
吴顾氏终于出声:“这茶有些凉了,换一盏过来吧。”说罢看了旁边立着的朱妈妈一眼。
朱妈妈会意,下去重又端了一盏过来,送到宋娴慈面前,示意她奉茶给这位大姑奶奶。
宋娴慈的手指触及盏壁,便被烫得皱了眉。
这是内宅妇人惯用的折腾新妇的法子:茶盏用滚水反复烫了,里头的茶也是滚水冲泡,立时端上来让新妇低头奉茶,待凉了才接过,直叫人端得手酸难忍,烫得十指生泡。
宋娴慈余光瞥见身旁站着的阿涓正握紧了拳头似要发作,瞬间把手收回,揉揉被烫的手指,淡笑道:“茶太烫了,恐长姐难以入口。朱妈妈,再换一盏吧。”
吴顾氏一愣。寻常新妇一见此招,便知是婆家要给自己立规矩了,哪个不是假装不知,强自忍耐的?“顺坡下驴”和“坚持折腾宋娴慈”这两个念头在脑海中交错,最后还是冷声道:“我便喜欢这盏,劳烦弟媳端给我吧。”
若宋娴慈强忍到她接茶,便烫一烫手指酸一酸胳膊:若不应她的吩咐或中间砸了茶盏,便叫她去外头跪着。
宋娴慈听了,似是乖顺地拿起茶盏,稳稳当当地端到吴顾氏面前。
吴顾氏心里刚舒坦些,却听弟媳催促:“请长姐喝茶。”
吴顾氏慢悠悠道:“不急,晾一会儿。”
宋娴慈立时直起身子,阿涓眼疾手快地端着碟子上前。宋娴慈将茶盏放到碟子上,笑道:“弟媳便说了这茶难以入口,长姐方才还不信。若真喜欢这盏茶,便晾一晾吧。”
吴顾氏冷飕飕地斥骂:“我是你夫姐,又是代母亲接你敬的茶,这杯茶,你便是跪着侍奉我喝下也是应当的,更别说现如今我还允你站着!”
宋娴慈摇头:“此言差矣。”
吴顾氏拍案而起:“你说什么?!”
宋娴慈恭恭敬敬道:“公婆是公婆,长姐是长姐,两者截然不同,不可相提并论。正如昨日拜堂之时长姐无法代婆婆坐高堂,今日当也无法代母饮下儿媳的敬茶。”
宋娴慈跪地大拜,扬声道:“今日娴慈之茶所敬,是满怀慈爱,不顾己身,从盛京到北境,再从北境到盛京,一路扶持夫君,安定内宅,撑起顾家,让顾家门楣不致在这场风波中消亡,让胞弟胞妹得以在自己庇护下得以存活的长姐!而非婆母!”
“应奉婆母之茶,娴慈必等婆母痊愈,再恭敬奉上!”
吴顾氏一时间呆住了,若宋娴慈是说些不敬她的话,责罚弟媳便是轻而易举的事。可弟媳竟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弟弟妹妹都是寡言的人,母亲也不愿见人,第一次有人如此直白又诚恳地道出这些年她受的苦楚与为顾家做的牺牲。
这样好的抚慰,竟是这个被自己为难的弟媳带来的。
即使这个弟媳对她为顾家做的牺牲也只是一知半解。
良久,吴顾氏哑声道:“起来吧。昨夜你辛苦了,去看过母亲,便回去好生歇着吧。”
“是。”
待宋娴慈的身影看不见了,吴顾氏轻轻唤了一声:“朱妈妈……”
“老奴在。”
吴顾氏怔怔道:“我扪心自问,若我是她,未必能让宋家有如今的好日子;但若她是我……是否也不会落得和我一样的下场。”
朱妈妈哽咽着搂她:“大小姐,如今咱顾家都是好日子了,以前的事,便都忘了吧!”
宋娴慈走进老太太的院里,一个老妈妈捧着个圆盒迎了上来,恭敬道:“老奴给夫人请安。这是顾府的传家玉符,老夫人让老奴转交给夫人。”
宋娴慈忙低头躬身,郑重接过:“多谢老夫人。”
“老夫人说,夫人的孝心她已知晓,夫人只需伺候将军,绵延香火即可,府中事宜可由大姑奶奶先管着,老夫人这里也自有人伺候,以后也无需过来请安。这便请回吧。”
宋娴慈心念一动,知晓老夫人让吴顾氏掌家是为了护着自己女儿,又看这老妈妈神色坚定,想是老夫人的确不愿见人,于是跪地大拜,算是给老夫人见了礼,也不多说别的什么,立时便转身回了。
老妈妈进了内室。被扶起倚着床沿而坐的顾老夫人正听着院里的大丫头禀报方才宋娴慈敬茶时的事,见她进来,淡淡问道:“新妇走了?”
老妈妈见老夫人嘴角有一丝笑意,知她满意这个儿媳,忙点头:“夫人在院中给您磕了个头才走的。”
“可有问为何我不愿见她?”
“夫人一句都不曾问过。”
“你同她说话时,她的神色如何?”
“十分乖顺恭敬,即便听到您让大小姐掌家,也未有一丝不豫,听到您不见她,也未见疑惑。”
“脸蛋身段如何?”
老妈妈不住点头:“模样好得很,身段婀娜匀称,看上去是个好生养的。”
顾老夫人闭上眼:“那便好。我只阿寂一个儿子,他又迟迟不肯娶妻,我还以为香火要断在他手里。苍天有眼,阿寂终于点了头,媳妇也贤惠知礼,即便此刻阖了眼,我也心满意足了。”
老妈妈颤声说:“老夫人,可别说这等不吉利的话啊!如今将军功名在身,又娶了夫人,您眼看着就要抱孙了。”
老妈妈小心翼翼道:“要不,老奴推您去园子里散散心?”
顾老夫人摇头。
废了就是废了,这样被人推出去抬出去看花看草,又有什么趣。
宋娴慈回到房中,想到老夫人的身子,忍不住紧紧皱起眉头。
当初先太子宁濯在南境染了重病,她无法放任不管,毕竟宁濯将一大半能动用的人脉放在了她身上,于是便偷偷去了一遭南境,阿涓便是她在途中从贼寇手里救下的。
阿涓为了报答救命之恩,当即带她去请出她的二师兄神医沈不屈为宁濯医治。
想起沈不屈枯骨生肉的本事,宋娴慈拉过阿涓道一旁,沉声问:“依你之见,你二师兄可愿意出山为老夫人医治?”
阿涓一愣,眼珠滴溜转了转,为难道:“不好说,他性子极乖僻。当初答应为殿下治病,也是说为偿还您对我的救命之恩罢了。”
“那你的大师姐呢?”
阿涓更为难了:“大师姐没一点医者仁心的,虽医术高明,但比起治人,她想是更喜把人毒死。”
宋娴慈:“……”
阿涓犹豫道:“二师兄应在闭关。若是小姐想试试,中秋之时他便会出关了,到时候我陪小姐去。”
宋娴慈:“我届时会去一试,但不带着你。你二师兄应是不喜欠人情,当年才忍下不情愿救了殿下。在他眼里你我恩情已偿,带着你去便不合适了。”
阿涓不住点头。宋娴慈猜得对,要是二师兄见到她带着自己去求他,定要发火再不见客的。
宋娴慈又低声道:“怕是要请你父兄即刻派人帮我查问一番,这顾家,尤其是大姑奶奶,在北境流放时到底出了什么事。我瞧着吴顾氏对着我时的模样,实在古怪。”
且昨夜顾寂临与她圆房时突然止住,必是发生过些什么。
宋娴慈心里隐隐有些猜测,这个猜测让她甚是不安。
这事简单,阿涓应道:“小姐放心。”
宋娴慈瞧着她,至今也没明白三年前阿涓到底为什么放着好好的江湖帮主千金不当,死缠烂打地跟着她,乐颠颠地卖身为奴,还非得跟她签死契。
不过,好在有她和兰堇。
宋娴慈笑得温柔:“待会儿我下厨,一份做给将军吃,一份给你俩。你俩想吃什么?”
阿涓两眼放光:“糟鹅!清炖肥鸭!”
兰堇矜持道:“樱桃肉,再做个豆腐羹就好了。”
“好。”
这时候府上也正要开始做午膳了,宋娴慈便去了厨房。
厨娘们见着夫人过来,忙过来请安。
“不必多礼,你们自忙去吧,将军那边不必送午膳了,我亲自做。”
厨娘们哪有不应的,又喊了两个丫头给宋娴慈打下手。
宋娴慈边切菜边和几位厨娘说话。这几人心里也门儿清,知晓这新入门的夫人是想问问府上这几位主子在吃食上的喜好禁忌,便一一说了:
“咱们老夫人是只吃素的,且要清淡些,不喜的东西只豆腐这一样。”
“大姑奶奶倒是让奴每日做肉送去,还必得是现杀的、公的雄的肉,母的雌的不要。不过呀,据说每日做的肉菜送了也不吃,都赏给下人们,大姑奶奶自己只吃素。”
“将军和三小姐都不挑,每次送去的必吃得干干净净。”
……
几人说话间不忘偷瞥了宋娴慈几眼,只见她俏立于案前,手上的刀起落得极快,身子挺得笔直,只略微低头,露出细长柔和的颈线。明明是鹤仙般的人物,却在做着最有烟火气的事。
备好了菜,便准备下锅,哪道菜是何工序,何时加何佐菜,如何调味到正正好,何时出锅风味最佳,如何摆盘……竟都了然于胸,十分娴熟。
做出的菜品鲜亮精致,闻着便叫人流口水。
宋娴慈让人端着菜回院里,让阿涓兰堇把她们要的那几样拿走了,剩下的便拿到主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