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濯终于开口了:“宋娴慈。”
这是他生平第二次连名带姓叫她,第一次是方才她自虐时。
但那次是他心疼极了时带着恳求喊出来的,这一次却很冷静。
宋娴慈于是真的生出一分异样的情绪来。
像是愧疚,像是委屈,又都不像。
宁濯伸手安抚似的摸了摸她的脸:“别用自己的身子去惩罚一个男人。”
他声音很轻:“就算是我也不行。”
宋娴慈美目怔然。
宁濯倾身上前紧紧抱着她,一边轻拍着她的后背,一边慢慢教她:“你若想逼我,可以寻机扯下我系在腰间的玉佩,你知道的,翠色那块是我母亲遗物,白玉那块是你赠我的定情之物。你随便抓哪块都成,若我不说真话便摔碎。这是第一个法子。”
“第二,你可以像刚醒之时那样不同我说话,日日夜夜冷着我,在紫宸殿照常吃饭睡觉,那样我自己就会想法设法证明给你看我没中蛊。”
“第三,你可再狠一些,搬去棠梨宫住,甚至出宫。你只要冷下脸来,我就拦不住你,那样我连一日都撑不下去。”
……
最后,宁濯深吸一口气,自嘲般低声笑道:“这些法子都很好用啊,娴慈,为何你,偏要选那个伤害自己的呢?”
宋娴慈愣愣地听完:“我……”可只说了一个字便沉默下来。
为什么呢?
大抵是因为知晓他是为了留她在身边才这样骗自己,知晓他其实也忐忑不安了许久,知晓自己欠他许多,所以才会选择这个连自己也一起折磨的方式吧。
既威胁他说真话,又顺便惩罚自己。
宁濯与她稍稍分离,双手捧着她的脸,轻声道:“这样吧。”
宋娴慈回神,抬眸与他对视:“嗯?”
“如果我所言为虚,如果我真的身中蛊毒,你就将你赠我的那块玉佩收回。”见宋娴慈目露迟疑,他温声道,“别担心,娴慈。”
他扯出个看不出一丝喜意的笑:“于我而言,收回那枚玉佩绝对是项酷刑。”
宋娴慈默默看他许久,缓缓开口:“好,我信你。”
宁濯心里却没有多轻松,目光落在她唇上,等着听她接下来的话。
于是果真看到那两瓣樱唇张张合合,轻吐出又一句温和的质问:“你还有什么骗我瞒我的,都说了吧。”
宁濯低下头:“你刚回宫那些日子,我在你熏着安神香入眠之后……轻薄于你。”
宋娴慈稍微别开脑袋,不让他看见自己脸上的绯色:“这个我猜到了。”
宁濯猛地抬头:“你知道?那你怎么不……”
宋娴慈不让他继续说下去,出言打断:“还有呢?”
宁濯一滞,有些不自然地继续开口:“当日我明知那杯蜜桃渴水被宫女加了七日欢,仍是喝了下去。”
宋娴慈被惊住,见他不似在扯谎,不敢相信道:“你喝那种东西干什……”
话还没说完她自己就想明白了,俏脸瞬间覆上红霞,抓起枕头往他身上丢:“你满脑子都在想些什么!”
他的脑子是那本小册子做的吧!
宁濯受了这没有任何杀伤力的一击,红着耳垂不答话。
宋娴慈只觉不能细想,不能细想宁濯是抱着怎样的心态喝下那碗渴水,又是如何生生忍了两日才让肖玉禄来寻自己,好叫自己见了心软。
她竟真的自愿当了他整整五日的解药。
当初多心疼,现在就觉得自己有多傻。
“无耻!”她气到坐不住,站起来指着宁濯,“无耻之尤!”说完不顾连声告罪的宁濯,抓起外袍往身上一披就要往外走。
宁濯整颗心都在发颤,大步上前拦住她:“夜深了,你去哪里?”
宋娴慈甩开他的手:“棠梨宫。今夜我不与你睡一张床。”
宁濯一张脸瞬间没了血色,却仍是挡住她离开的路,挤出一个看起来就知他现在极难过的笑:“若你不愿与我同卧,我叫人搬张软椅来便是。”
软椅?
回宫那日,她就是躺着软椅闻着安神香,任他胡作非为。
好啊,她真是好眼光,看上了一个多么克己复礼的温润君子!
宋娴慈又羞又怒,见他不愿放自己离开,当即冷下脸来,杏眸顿时蒙上寒意,直直地看着他,冷声道:“让路。”
宁濯浑身一颤,定定地看着她那张覆了寒霜的俏脸半晌,张了张口似是想再说些什么挽留的话,却终是不敢再提,低着头让到一边,双臂有些无力地垂下来。
宋娴慈顿了顿,回想起宁濯方才教给自己对付他的法子,心里泛起一阵酸痛。
他说的,原来是真的。
只要自己冷下脸,他便拦不住。
她拢了拢外袍,迈步往外走,却在快迈出里间时停下,回头看向宁濯:“听到你说自己没中蛊,我很欢喜。”
宁濯怔住,须臾后生出无尽的狂喜和愧疚、心疼,一双黑眸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但你骗了我,得挨罚。”宋娴慈又道,“罚其他的你怕是记不住教训,便让你独守空房吧。”
宁濯如遭五雷轰顶,低声道:“那你……何时回家?”
宋娴慈冷着俏脸:“看心情。”
宁濯沉默许久,轻轻“嗯”了一声。
宋娴慈脸色稍霁,看着那熏炉:“睡不着就让肖公公为你点安神香,我看夫君挺喜欢那东西的。”
宁濯:“……”
不过,他听到那声“夫君”,终于稍稍放下了心。
宋娴慈朝他微一颔首,然后便转身出了紫宸殿。
肖玉禄和祁俞见宋娴慈深夜披着外袍出来,惊得又要去拦,被她轻飘飘的一个眼风止住脚步。
“我已与陛下说了,今夜开始我住棠梨宫,归期不定。”宋娴慈径直从他们面前走过,出了大门再右拐往棠梨宫去。
棠梨宫大门紧闭,宋娴慈看了眼默默跟在后头护送自己的宁濯:“麻烦夫君帮一帮我。”
宁濯脚步一顿,然后快步上前。
宋娴慈声音轻轻:“我要翻墙。”不能拍门吵醒兰瑾,所以翻墙最好。
宁濯低头看看她的膝盖,皱了皱眉,回头看向祁俞。后者会意,走上前来与他同时用力出腿,竟将这宫门生生踹开。
……这么响,不知兰瑾会不会被吓醒。
宋娴慈放轻了步子走进去,正欲掩上宫门,却见一只手挡在两扇门中间。
是宁濯。
宁濯低眸看她,想问她明日白天能不能过来陪自己过生辰,却终是未开口。
他已利用娴慈的心软干了好几件惹她生气的坏事,不能再错下去。
再好的感情也经不起这一点点积攒起来的失望。他明白。
于是他静了许久,将手收回来,哑着声线对她说了句“早些安歇”。
宋娴慈笑着说了句“你也是”,然后又提醒了一遍欲哭无泪的肖玉禄:“若陛下今夜睡不好,劳烦公公为陛下点一些安神香助眠。”
宁濯看了眼瑟瑟发抖的肖玉禄,替他应了句好。
宋娴慈放下心来,用力阖上门,在门背后悄悄蹲下,屏息细听。
门外久久都没传来离去的脚步声。
宁濯一直在外面守着。
直到她都快打盹了,外头才终于响起肖玉禄小心翼翼的央求:
“陛下,回去吧。这么久了,娘娘定早就睡了。”
又过了好半晌,才传来脚步挪动的声音,是宁濯带着他们迈步离开。
待声音渐渐远去,她才垂下眸子站起身,摸进兰瑾的屋子。
兰瑾还在睡,阿涓却是早就被吵醒了,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快去睡吧。”宋娴慈爬上兰瑾的床,“我没怪你。”
她说不怪就是不怪。阿涓松了一口气,下一瞬又开始欲言又止。
“我也不是真怪陛下。”宋娴慈躺在兰瑾身边,闭上眼睛说,“我只是需要想一想。”
阿涓便不说话了,也爬上来挤在这张不大的床上。
待两侧都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宋娴慈睁开眼,呆呆看着窗外渐淡的夜色。
她在心里轻轻地想:
罢了,宁濯没中蛊,还能活好几十年,就很好了,不是吗?何必计较太多?
若想解气,大不了像其他泼辣些的妻子一样,拿鸡毛掸子打丈夫一顿或是罚他下跪便是了。
可宁濯是皇帝,又不好这么罚他。
宋娴慈有些苦恼地垂下眼帘,轻手轻脚地起身下榻,披上那件外袍缓步离开。
她走两步就得停下思索一番,时而觉得这样太便宜宁濯,时而觉得不该这么斤斤计较。
却每次都忍不住重又抬足继续向前。
棠梨宫离紫宸殿太近,走得再慢也很快就到了。
大门处守着的侍卫见她归来,脸上狂喜。
肖玉禄和祁俞还有女官见她归来,差点直接大叫陛下,被宋娴慈冷冷一眼制止了。
肖玉禄于是闭上嘴,将宋娴慈带进去,快到里间时正欲行礼告退,却被宋娴慈叫住。
肖玉禄忙弯下腰,静候吩咐。
宋娴慈低声道:“这里有没有鸡毛掸子?”
“……”肖玉禄瞪大自己的小眼睛,“娘娘?”
“罢了。”宋娴慈收回目光,生硬道,“你出去吧。”
肖玉禄惊疑不定地转身离开,中间还忍不住回头看了好几眼。
宋娴慈慢慢吐出一口气,迈步进去,一抬眸便与宁濯对视。
昏暗的里殿,雪白的里衣,幽深晦暗的目光,吓得宋娴慈险些大叫出声。
宁濯站在榻前,手里拿着鸡毛掸子,等她缓过来了,声音是难眠之后的微哑:“怎么回来了?”
宋娴慈静了片刻,反问他:“怎么不安寝?”
于是宁濯也静了下来。
宋娴慈将视线移到他手里的鸡毛掸子上。
“不知是哪个粗心的宫人留下的。”宁濯解释,抬手将掸子递给她,“我听见你问肖玉禄要,便替你拿了过来。”
他顿了顿,补充道:“上面的灰我已抖干净了。”
宋娴慈情绪复杂地接过来。
宁濯似是觉得这样的沉默太难熬,便寻了个话题:“你要这东西做什么?”
“……”宋娴慈抬眸,“夫君想知道?”
宁濯被那句“夫君”迷了心窍,轻轻点头。
于是下一瞬他真的便知道了。伴随着呼呼风声,这根鸡毛掸子朝他身后挥去。
他下意识要避开,可看见妻子杏眸中的促狭与快意,脚步却又硬生生顿在原地。
鸡毛掸子隔着布料落在他臀上,打得不轻不重,留下一阵令人心痒的酥麻。
宋娴慈又打了几下,才将掸子一丢,自去净了手,脱衣脱鞋躺上了榻。
许久,宁濯也走到榻前躺了下来,身子侧向她那边。
宋娴慈感觉到一道灼热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许久都未停顿或消失,似是对方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她被这样地注视着根本睡不着,于是咬牙睁开眼,无声与他对视。
宁濯垂下眸子,不再用目光扰她安歇。
宋娴慈方才已解了气,犹豫片刻,替他掖了掖被子:“睡吧。”
好在明日他不用上朝,不然该有多累。
她看着宁濯骤然亮起来的眸子,只觉自己的心好像也被他的眼神照得敞亮了些,于是别扭地又哄了一声:“快睡吧,明日才有精神过生辰。”
此次虽是宁濯登基后第一个生辰,他却因想与她单独过而并未吩咐设宴。
所以若她不回来,宁濯就只有祁俞和肖玉禄陪着过生了。
好像也不是很惨。
宋娴慈闭着眼睛,在心里愤愤地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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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第 56 章
◎生辰快乐(05.26二更)◎
翌日宁濯仍是在卯时醒来, 睁眼看见怀里那张如水蜜桃般粉嫩的侧脸,忍不住低头亲了亲。
吻上去之后只觉很软很香,于是又多亲了几下。
宋娴慈正梦见自己在棠梨宫拔草, 本来十分宁静祥和,却突然冲出来一只羊羔, 一边咩咩咩一边往她脸上凑,怎么都躲不开,最终皱着眉醒来,却对上了宁濯那双黑眸。
漫长的沉默后, 她面无表情地把宁濯按下去:“再睡会儿。”
宁濯顺着她的力道重新躺在她身侧, 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她脸上,不错过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 待看到她眼底的羞怒后才终于松了一口气,依言闭上眼,只是嘴角却向上扬起。
宋娴慈感觉到那道灼灼的视线已消失, 才又侧头看向宁濯, 目光自他的额头缓缓下移至脖颈处的凸起上,再倏然收回。
宁濯闭上眼,便瞧不出他的温润和煦来,皮肤白如霜雪,五官昳丽,清冷若云端的仙人。
宋娴慈忽然在心底生了个古怪的念头:若是有朝一日宁濯收起他的柔和笑意,自己怕是会不敢再接近宁濯了。
待宁濯呼吸平稳,陷入梦乡之后, 宋娴慈悄悄下床去洗漱更衣。
待收拾齐整了, 她去外面叫来肖玉禄, 吩咐他备好出行的马车。
宁濯睡着, 她便有些无聊,索性去棠梨宫坐坐。
兰瑾近日想搭一个大些的架子,届时让紫藤萝攀爬,底下还要再做石桌石凳,待来年便可在紫藤萝下品茗了。
因这活费力,所以阿涓便叫来几个灵巧些的宫女内监帮忙。
宋娴慈见里面有没见过的宫人,便转身戴上备在身上的面纱。
既赶在这时候来了,她就也想过去搭把手,可左右看了看似乎都没有哪里需要自己的,好在有个热情大胆的小宫女问她会不会雕花。
祖母喜爱雕木,因这项喜好太特别,所以京中的夫人们都对此印象深刻。宋娴慈在祖母膝下长大,耳濡目染间倒也将祖母雕刻的本事学了个五成,于是便过去与那小宫女一同给木条雕花。
小宫女是个话多的,干活时同她说起不知哪里听来的宫外趣事,从哪家小姐私通外男被抓了个正着到哪家夫人发现自己相公和自己亲妹滚在一张床上。
宋娴慈静静听着,一双杏眸只认真地看着刻刀和木条,手上动作一刻未停。
小宫女回头看了看,见没有人注意这边,便悄声对宋娴慈说了最后一桩八卦:“听说长公主家的小公子满月礼当日,皇后娘娘的庶妹,就是那个与定北大将军和离的宋五小姐,突然就不见了!结果贵妃娘娘您猜怎么着?几日后查案的官兵看见深夜一辆泔水车从定北大将军府出来,往山林里去。官兵跟过去一看,里头装的哪是什么泔水,是宋五小姐的尸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