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娴慈。”宁濯捂住她的嘴,不让她把剩下的话说出口,轻声告诉她,“若我中蛊当真是在受天罚,那也是因为当初我骗了你,与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这句话之后两人未再言语,只是静静相拥。日上三竿,马车停在大树底下,宁濯带着宋娴慈下去吃面。
面馆简陋,声音却兴隆,好在还有一桌空位,宁濯用帕子将座位擦净了,才扶着宋娴慈坐下。
面条上得很快,宋娴慈一边吃着面,一边听百姓闲聊。
他们都在谈论宁濯新颁的旨意。百姓不敢置喙天子之言,又觉此事与自己关系不大,加上宁濯此前亲征北狄大快人心,正是最得民心之时,所以只说宁濯重情,并未有反对之言。
连对那位以二嫁之身入宫的“已逝”宋皇后,也只是叹一句“有福气”。
宋娴慈抬眸去看宁濯,正对上他温柔的眼神,瞬间又低下头。
用完吃食,她被宁濯牵着在树林中走了一段,走着走着,忽听见宁濯对她说:“有福气的是我。”
这句话没头没尾,宋娴慈想了一瞬才明白过来他话里的意思,顿时便不肯再和他散步消食,红着脸回了马车。
宁濯也上来,拥着她低声说:“我知晓即便废了那条祖训也还是委屈了你,因为总会蠢笨恶毒之人在背后对你指指点点。娴慈,你可后悔跟了我?”
宋娴慈一怔,摇头笑了笑:“你也说了那些是蠢笨恶毒之人,我介意这些人的话做什么?再说了,难道你这个仁君就无人在背后骂你了?旨意已下,他们在心里骂得再狠,也不敢宣之于口,否则就是抗旨,要诛九族的。如此,我便心满意足了。”
这是宁濯赌上性命才换来的,她视若珍宝。
*
越往西,景象就越让人称奇。
到后面宋娴慈整个白日都在掀开帘子往外看风景:天空一碧如洗,草原广袤无垠,牛羊立于其上悠然食草。
再走前些,巍巍群山环绕着一汪潋滟湖泊,她还是第一次见这般清澈的湖!
宁濯则一直在她身旁侧头看她晶亮的双眸,看她扬起的嘴角。他担心了很久,怕她这一路因为他的事而不得欢欣,如今见她笑靥如花,终于心安了一些。
宋娴慈看着这草原风光,忍不住赞叹道:“真的好美啊!”
宁濯目光从未自她脸上挪开,闻言点点头:“嗯,很美。”
晚间宁濯的蛊毒发作时娴慈已睡着了,不知梦见了什么,她脸上还带着笑。
宁濯不忍心打破她的美梦,强撑着下了马车。祁俞见状立时叫来太医为他施针。
他疼得厉害,叫祁俞把自己的身子扳向马车那边,想象着宋娴慈躺在里面的样子,才觉得好受了些。
过了小半个时辰,他终于可以重新站起来,爬上马车躺到宋娴慈身侧。
*
马车穿过草原,抵达茫茫戈壁,过了四十日,终于到了曹蛊医家门口。祁俞去叫门,片刻后曹蛊医那如厉鬼般的声音自门后响起:“从哪儿来的给我滚回哪儿去!老婆子不给任何人看病!再敢多喊一句休怪我放蛊!”
祁俞回头请示宋娴慈,宋娴慈朝他摇摇头,扬声道:“倚樱故友宋氏求见曹蛊医!”
门后静了许久,随即“吱呀”一声,门开了。
祁俞和宁濯瞬间挡在宋娴慈身前。
一个干瘦的老婆婆从门后走出来,锐利的眼神扫了眼祁俞和宁濯,厌恶般地挪开:“站出来。”
声音极冷。
宋娴慈看着听了曹蛊医的话后把她护得更严实的宁濯,狠狠心将他推开,站到曹蛊医面前。
曹蛊医缓缓将目光移向她,下一瞬,便呆在了原地。
只见面前之人一袭藕色裙衫,眉眼温柔,面容如白玉兰般清雅秀美,又如牡丹般华贵艳丽。此刻她亭立于前,身姿窈窕、体态匀称,雪白纤长的双手交叠置于腹前,仪态端庄矜贵至极。
曹蛊医一怔,耳边似响起外孙女的声音:
——“我被爹爹卖给了人牙子,好不容易逃了出来却又撞上了一群恶霸,两堆人一起打我,好在一个小姑娘把我救了下来,还给我取了个名字叫‘倚樱’,外祖母,我不把名字改回翠花了,我就喜欢倚樱这个名儿。”
——“外祖母,您是没见过那小姑娘,她姓宋,叫娴慈,人如其名,娴雅心慈。我初见她时她才十岁,就长得那般好看!好看得像朵白玉兰,又像粉白色的牡丹,我每天半夜都忍不住去偷偷摸她的脸。”
——“还有她行礼和走路、摇扇、喝茶……的姿势,都好美,连生病时皱眉咯痰的样子都漂亮极了!我每天都忍不住跟着她学,您看您看,我学她的样子朝您见个礼,就是这样轻轻颔首,再缓缓抬起头……”
曹蛊医哑声道:“你说你叫什么名字?”
宋娴慈朝她微微颔首,声音温柔又带了分清冷:“宋氏娴慈见过曹蛊医。”
曹蛊医眼睛倏然一红,又记起外孙女曾对她说过:“外祖母,娴慈小姐救我一命,又好吃好喝收留了我三年,我一直想报答她,可她什么都不缺,我连报恩都没机会。”
风沙阵阵,炊烟袅袅。
曹蛊医闭了闭眼,涩然开口:“宋姑娘要救谁,老婆子应下便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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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第 72 章
◎解蛊◎
“宋姑娘, 你要救谁,老婆子应下便是。”
这句话语气谈不上温和,但当它随着风沙一起吹向在场诸人时, 大家顿时都欢喜得红了眼眶。
宋娴慈亦是如此,当即流着眼泪颤声答曹蛊医:“是我夫君, 他在去年十月底中了噬心蛊。”她一边说着一边回身去牵宁濯的手,让曹蛊医看清她的丈夫是谁。
宁濯目光落在宋娴慈湿润的杏眸上,紧紧握住她有些发抖的手。
曹蛊医闻言脸色瞬间变得铁青,声音尖锐阴冷, 活像从恶鬼口中发出的:“你说你要救谁?”她再次打量宋娴慈, 这才发现她的头发梳成了个简单雅致的妇人髻,虽苗条婀娜, 胸臀却也比闺中女子更饱满圆润些,眉眼里更是有股经受过人事的韵味。
“我夫君。”宋娴慈虽知道方才就是三个字激怒了曹蛊医,却仍是只能被宁濯护在身后再次重复。
曹蛊医一双浑浊的眼珠死死地盯着宋娴慈和宁濯, 良久, 忽尖声笑了起来,惊得墙边树上的乌鸦都扑棱着翅膀飞离枝头。
她仰天大笑,越笑越大声,浊泪自那如老树皮般的脸艰难地落下。
又是一个蠢女人。曹蛊医在心里冷笑着想。
她年轻时一心扑在医术上,原本自在快活,却偏偏在二十二岁时遇见了那个骗子。那人从在山林之中见到她后便日日来痴缠她,整整五年,一日不辍, 最后更是在山贼掳她上山时不要命地奔来救她, 因此被生生砍下一条臂膀。
可就这样一个人, 与她成婚六年后仍是变了心。变心本也无妨, 念在曾经的夫妻恩情上好生分开便是了,可那人千不该万不该因贱人的挑拨之语而认定她会用蛊报复,竟欲将她和女儿毒死。
她稍微动了点手脚就让这二人自食恶果,然后带着女儿逃离。
可万万没想到这傻女儿长大后居然被一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男人所骗,没名没分地跟人跑了,将行医赚的钱财都双手奉上不说,还被哄走了清白,大了肚子。
因女儿生的不是男娃,被吃定了她的婆家打骂得坏了身子,又在一场大病后变得痴傻,再不能行医问诊。夫家失了摇钱树,日子越过越差,恼怒之下竟将女儿活活打死。待她终于寻到盛京时,女儿的坟头草都长得二丈高了,外孙女也早被这群人卖了。
她便用蛊将这家人折磨致死,再辗转打听外孙女的去向。见倚樱被主家教养得极好,她还以为终于能放下心来,没想到仍是出了事。
倚樱回了南境后竟也被一个俊脸书生骗了心。成婚前那人中了噬心蛊,倚樱执意要替他解蛊。
当初的解蛊之法还未经她改进,是将蛊毒移至另一人身上,然后再行克制之术。解蛊后,中蛊之人可恢复原本的寿命,但被转移蛊毒的那个人却最多只能再活十年。
被转移蛊毒之人需全程清醒且自愿,不得有一丝悔意,否则中蛊之人就会当场暴毙。愿意不顾性命救那男人的只有他老娘和倚樱,倚樱知道那畜牲不忍心把蛊虫转移给老娘,便想牺牲自己。
她自然不能答应,将外孙女锁在家中不让出,婚事也给退了。
可倚樱仍是逃了出去,为他解了蛊。外孙女眼光不错,那畜牲有点本事,当真中了探花,可人家被京城高官榜下捉婿,哪里肯再要这么一个被蛊毒折磨得不成人样的女人?
最后倚樱别说十年,连两年都没活过,就死在了她怀里。
曹蛊医将自己从痛苦的往事里拔出来,又问了宋娴慈一句:“你当真要救一个男人?”
“男人”二字被加重了语调,带着浓重的厌恶和鄙夷。
宋娴慈被宁濯严严实实挡在身后,闻言虽听出了曹蛊医的不喜,却不愿放过这唯一的生机,忙探出头来:“是,还望曹蛊医看在倚樱的面上救救我夫君,娴慈感激不尽。”
“好啊。”曹蛊医看着这与当初自己女儿和外孙女一样痴情的女人,心中既不停冷笑又觉酸苦,阴恻恻道,“你救了我外孙女,我自该替她偿恩。各位进来吧。”
宁濯看出曹蛊医的恶意,与祁俞对视一眼。祁俞会意,回头看了眼自己的手下,暗示他们进门后多加小心,护好帝后。
进了屋,曹蛊医直接对宁濯和宋娴慈说了那转移蛊毒的解蛊之法,看了眼忠心耿耿的祁俞,脑子转了转,撒了个谎:“除需全程自愿外,被转移蛊毒之人还得是与中蛊之人是水乳交融过的夫妻,此法才能成。”
她面无表情道:“转移蛊毒之后你丈夫可完全痊愈,但你就只剩下十年寿命。如此,你还要救吗?”这话是对宋娴慈说的,但她的眼睛却看向宁濯。
只消这男人脸上露出一点点意动的神情,自己为他医治之时就直接毒死他。
几年前她听倚樱说过宋姑娘的未婚夫是太子,况且去年冬天也有人在门外自称是为皇帝求医,加之宁濯龙章凤姿、气质卓然,曹蛊医知道他的确就是当今圣上。
虽杀了他之后自己定然也活不成,但死亡于她而言,本就是解脱。
“不治了。”宁濯不等宋娴慈回答便拉着她往外走,“我们不治了,回家。”
曹蛊医微愣了愣,随即暗暗冷笑一声。要让女人心甘情愿为自己去死,这小白脸自然要费心演一场深情戏码。
宋娴慈果真抗拒着往回缩,空出的那只手死死抓着门板,拼命摇头:“你不治就最多只剩两年可活了,蛊毒移到我身上我却还能活十年,划算的。”
“一点都不划算。”宁濯立时否定她的话,小心翼翼把她另一只手从门板上掰下来,扛起努力扑腾的宋娴慈,转身朝曹蛊医颔首,“打扰了。”然后头也不回地带着宋娴慈大步离开。
祁俞站在原地许久,忽跪在地上问曹蛊医:“您可还有其他的办法?”
“没有,”曹蛊医眸光轻闪,“只有此法,只能以妻命换夫命。”
祁俞闻言闭了闭眼,一副万念俱灰的模样,再不多问,低声告辞之后便也出了门。
整个小院顿时又空了下来。曹蛊医见他们走得这么干脆利落,心中暗奇。她呆坐了许久,都没有等到他们去而复返,便起身走到门后悄悄往外看,见那些人正围在马车旁,并未动身返程。
曹蛊医那张如老树皮般的脸立刻又拉了下来,冷笑着回了屋。
果然又是个畜牲。
*
马车内,宋娴慈哭求无果,便开始朝宁濯怒吼。
宁濯垂着头一言不发地坐在她对面,默默承受这份来自妻子的斥骂。
这段时间宋娴慈压抑得太狠,一朝发泄出来,便怎么也止不住。
太医还没经历过这种场面,在外头听着陛下挨了这么久的骂简直心惊肉跳,恨不能找个地方躲起来,免得被陛下灭口。
最后宁濯听宋娴慈嗓子哑了,倒了盏茶递过去。
宋娴慈喉咙一哽,见他神色疲惫,顿时安静了下来,接过那盏茶小口啜饮,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别哭了。”宁濯将她手中的茶盏抽出来放回案上,把她抱在自己腿上,低头去吻她眼睛,“再哭眼睛又要肿了。”
他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柔声道:“乖娴慈,是我行事不慎才落到如今的境地,让你伤心难过已是对不住你,若还要你替我承受后果,那你夫君成什么人了?”
宋娴慈也知他定不会点头,却仍是不死心地抓着他衣袖最后求了一遍:“夫君,太子哥哥,宁濯,我想同你多相守几年。你若心疼不舍,待我去了,你来找我也成的。况且,或许……或许那十年里会出现更好的蛊医为我解蛊呢?”
宁濯一颗心如被人揪住般疼得要命,他温柔地吻住她唇瓣,安抚她的情绪,末了抬头对上她隐含希冀的目光,闭了闭眼,开口道:“我们归家吧,娴慈。”
宋娴慈的眸光瞬间黯淡下来,低头不语。
“别难过,娴慈。”宁濯指腹轻抚她的脸颊,“与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很珍贵,我想看见你多笑笑。娴慈,你陪我开开心心走完最后这两年,好不好?”
宋娴慈心如刀绞,但因想他心安些,仍是依言扯出一个笑来,轻轻点点头。
宁濯也笑了,凑过去吻她:“我的好娴慈。”
宋娴慈忍住眼泪,把头转向轿帘那一侧,狠了狠心,扬声下令:“启程返京!”
*
翌日,曹蛊医醒来后,犹豫片刻,走到院门后贴在门缝处往外看,却发现马车已不在外头了。
她吃了一惊,打开门出去,发现外面空空荡荡,只余两道长长的车辙,一直往东,看不到尽头。
那个男人,竟真的就这么打道回府,放弃这条生路了?
不,这不可能。人都是自私的,男人更是如此,噬心蛊发作时那么疼,没有人能受得了。如果能解蛊,别说妻子,连父母都能舍出去。
而且医治之后被转移蛊毒的人还有十年寿命,又不是立时就死了,男人这种东西最擅给自己找补,还会用虚假的愧疚和心疼将自己伪装成情深似海的模样,再毫不留情地将已无利用价值的女人抛弃。
何况他是一国之君,宋姑娘以命相救于他而言是理所应当的事。
他们定会半路折回来。
她沉着脸重又进了屋。
可她等了一日又一日,等了五十天,这群人都没回来。
五十天,就算马车走得再慢,他们定也已到京城了。
曹蛊医站在门外,盯着已淡得几乎看不见的车辙看了许久,终是沉默地回屋收拾行囊,租了辆马车,踏上去盛京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