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木然起身,由着宫人为她更衣梳妆,然后坐在外间静候帝王。
不是里间,更不是床榻,而是见客用的外间。
她大概明白了那场戏要演到什么程度。
过了半个时辰,她听见门外一阵动静,有些紧张地抬起头,见到记忆中那张清绝出尘的脸。
她不敢再看,立时跪地大拜:“罪臣之女,王凝,叩见陛下。”
宁濯并未进门,只是站在门口,开门见山道:“劳烦王姑娘做一回宫妃,帮朕骗江贵妃离宫。”
王凝什么都不敢想不敢问,只是恭顺地等他说下去。
“但朕要与你说清楚。”宁濯声音沉然,“你的名字不会入玉碟,所以不算有名份。待朕驾崩,你便服下假死药回北境与你父母重聚。”
“还有最重要的一件事。”宁濯看着她,“不能对江贵妃不敬。”
“若你答应,朕便立时免了你父母的劳役,若你不愿意,那朕派人送你回去。”
王凝呆呆地重复:“驾崩……”宁濯才二十出头,那等到驾崩岂不是大几十年后了?
宁濯面色平静:“两三年而已,朕不会耽误王姑娘太久。”
王凝瞬间明白过来,心口顿时涌上密密麻麻的疼痛,低声道:“我答应。”
宁濯点点头:“明日朕会让人带你来御书房。”
王凝低头应下,下一瞬就听见宁濯远去的脚步声。
她怔怔地想,也不知那位江贵妃是怎样的人,竟能让宁濯放下宋娴慈。
*
天色已晚,宁濯却依旧坐在御书房,垂眸看着手中那块宋娴慈赠他的玉佩。
他已让人同宋娴慈说他今晚在御书房安歇,并和阿涓说好,要她明日在宋娴慈面前提一提王凝入宫的事。
娴慈被背叛是不会当着他的面哭的,她只会冷静地问清楚,然后再离开。
他在心里一遍遍预演明日的场景,想好如何答复她所有可能会说出口的质问。
越想,心越疼。
不能让娴慈一个人面对,他闭了闭眼,得让阿涓明日提醒兰瑾陪她一起来御书房。
他发了一会儿呆,忽见到肖玉禄进来。
肖玉禄表情似喜似悲:“陛下,娘娘来了。”
宁濯喃喃重复:“娴慈来了?”
“是,娘娘就在门外候着。”
宁濯浑身一颤,看着手中那块玉佩许久,轻声道:“劝她回去。”
肖玉禄暗叹一声何必,但皇命难违,仍是出去好生劝宋娴慈:“今日国务繁忙,陛下仍在里头忙呢,估摸着忙完要到下半夜,到时候定会累得挪不动步,就不折腾回紫宸殿安歇了。娘娘您回去吧。”
宋娴慈静了片刻,直接绕开他往里走。
肖玉禄大惊:“娘娘!娘娘!”
侍卫和宫人想拦又怕伤着她,宋娴慈皱着眉一一避开,冲了进去。
见人进来,宁濯抚摸着玉佩的手一抖,抬头愣愣地看着她。
良久,宋娴慈轻声问:“你今夜打算歇在这里?”
宁濯低下头:“嗯。”
“床榻在何处?”宋娴慈四处看了看,“带我去。”
肖玉禄询问的视线看向宁濯。宁濯默了许久,轻轻点点头。
肖玉禄如释重负:“娘娘,御书房的床榻在这边。您随奴走吧。”
宋娴慈看了眼御案上所剩无几的奏疏,估计了一下,开口对宁濯说:“夫君需保重龙体,至多再忙一个时辰便要歇下。”
宁濯抬头望入她清亮的眼眸,对她说不出半个不字。
宋娴慈笑了笑,扫了眼他手里的玉佩便跟着肖玉禄往里走。
她在这里,连烛光都亮了一些。
宁濯将玉佩小心翼翼收起来,重新执起笔。
娴慈虽然喜欢睡觉,但每晚都要等到他上榻才肯闭上眼睛。他不能让娴慈等太久。
半个多时辰后,他轻步进去,果真见宋娴慈仍坐在榻上等他。
宋娴慈见他过来,杏眸一亮,往里挪了挪,给他留出足够的位置:“很晚啦,夫君快些上来。”
见他站在原地,她便跳下来把他拽了上去,强硬地按着他躺下,然后将双臂攀上来。
微凉的春夜里,他被宋娴慈紧紧搂着,听见她语调轻快的声音:“快睡吧,夫君。”
该怎么把她推开啊。
满室昏暗之中,宁濯自嘲地笑了笑。
*
次日,宋娴慈在御书房用完早膳便乖巧地回了紫宸殿,刚在御案对面的窗边看了一会儿书,便见阿涓带着兰瑾进来。
她笑着把书放下:“阿涓你今日怎么……”她话还没说完就被这两人扯到里间。
兰瑾看了看四周,苍白着小脸颤抖着跟她说:“陛下把王凝藏在宫里了!”
“王凝?”宋娴慈美目失神,“陛下把她带进宫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兰瑾连牙齿都在打颤,“阿涓问过祁俞了,说是陛下在北境受伤是这女人照料的,一来二去就生了情意。我也说,我也说陛下为何突然对你那么冷漠,原是变了心。”
宋娴慈看向阿涓:“你何时发现的?”
阿涓吓得一抖,鼓足了毕生的勇气才敢当着宋娴慈的面说谎:“昨日在御花园见到的,陛下与她携手共赏桃花。”
“谁不知道那王凝最喜欢桃花啊!”兰瑾咬牙切齿,“天底下男人都一个样!”
宋娴慈默了默,半晌后轻声道:“我去趟御书房,你们别跟着。”
阿涓给兰瑾使了个眼色,兰瑾忙跟了上去抓住她衣袖:“我陪你!”
宋娴慈看兰瑾一眼,担心她气急了会开口骂宁濯,摇了摇头:“我自己去。”
“我跟你去!”兰瑾急道,“你一个人怎么应对?万一王凝羞辱于你……”
“不会。”宋娴慈斩钉截铁,“这里不会有人羞辱我。”
她抛下阿涓和兰瑾快步往御书房走,一路上思绪纷乱如麻。
宁濯把王凝接进宫的原因她脑子稍微一转就能想到,不过是想把她气出宫去。
但她不知道宁濯会为了把她逼出宫做到什么程度。
会不会和她牵手拥抱?会不会和她睡?
宋娴慈死死咬紧双唇,拼命忍住眼泪,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不会,不会的,他不会的,不要把他想成这样。
宋娴慈停下来缓了缓,待脚没那么软了,才又继续前行。
走了两柱香时间她终于到了御书房的大门。祁俞和肖玉禄还跟她演戏,摆出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拦着她。
她站在原地冷声道:“让开。”
虽然这在预料之中,祁俞和肖玉禄却还是不由愣了一瞬,白着脸退到两旁。
她有些不敢进去,怕极了会看到两人郎情妾意的模样。
纵然那是假的。
过了许久,她抬起沉重的步子往里走,须臾后,终于看到里面的场景。
宁濯坐在御案前,王凝坐在离御案第二远的那个位子上,两人隔了足有十步。
最远的那个是她坐过的。
王凝见到她,怔了一怔,继而腾地一声站起来,恭恭敬敬朝她行礼:“拜见娘娘。”
宁濯见到她,长睫轻轻颤动,握笔的手也用力了些。
宋娴慈看了眼王凝,声音平静:“王姑娘先出去吧。”
王凝忐忑地看向宁濯。
“祁俞。”宋娴慈把人喊来,直接吩咐道,“把王姑娘送回北境。”
祁俞一惊,也看向宁濯。
宁濯的目光却一直落在宋娴慈身上。半晌,他张了张口,正欲说些什么,却被宋娴慈打断:
“你可以试试开口说让她留下来。”宋娴慈抬眸看他,“你试试。”
试试会如何?她自己其实也不知道。
宁濯是帝王,她拿什么来震慑他?
但宁濯听了后却真的白了脸,示意祁俞照她的吩咐办。
此刻御书房里就只剩下他们二人。
宋娴慈一步步走到宁濯面前,低眸看着他:“你带她进宫是想做什么?”
宁濯不敢看她,视线落在书架上的某处,艰难开口:“我想……”
很久很久他都没能说出这接下来的“纳她为妃”四个字。
但他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的话,却被宋娴慈轻而易举抛了出来:“你想纳她为妃?”
宁濯身子猛地一颤。
“你可想好了。”宋娴慈轻声道,“那样我会离开。”
宁濯如被她的话狠狠抓住了心脏,疼得他连呼吸都粗重起来。
宋娴慈一字一顿道:“我会把我所有的东西都烧掉,为你缝制的衣裳,为你做的靴履……那株与你一起栽在紫宸殿的海棠也会被我拔了。”
宁濯瞳孔骤然一缩,愣愣地看着她。
“还有我赠你的玉佩。”宋娴慈低声道。
玉佩,那块代表着许诺终身,生死相随的玉佩。
那是娴慈在亲口言明对他的爱意后赠予他的。
他脑子一片空白,手指紧攥着那枚玉佩,有些恍惚地问:“它会怎样?”
“此玉送出去就没有收回的道理。”宋娴慈盯着他的手,“你既不要我,自然就只能砸碎了。”
砸碎……
宁濯高大挺拔的身躯晃了晃,不受控制地轻轻摇头。
不可以,不要。
宋娴慈欲握住他冰凉的手,他却以为是要来夺这块玉,瑟缩着躲了躲。
她心里发苦,却流着眼泪笑了出来:“宁濯,你连失去这些与我相关的身外之物都受不住,若我真的离开了,你该如何是好?”
他当真要在把她气走之后,一边咬牙扛着蛊毒的疼,一边撕心裂肺地想她吗?
宁濯伸手去擦她的眼泪,颤声道:“别哭,娴慈,别哭。”
宋娴慈拥住他,放声大哭:“宁濯,你别瞒着我了!我受不住,我受不住了。”
宁濯心神大震,瞬间催发蛊毒,脸色顿时苍白如雪,捂着胸口从龙椅上滑了下来。
宋娴慈也跟着倒了下来,愣愣地看着疼到蜷缩成一团的宁濯,失声喊:“来人!快来人!”
肖玉禄和祁俞带着沈神医冲进来为宁濯施针。
宋娴慈亲眼看见宁濯呕出一口鲜血。
宁濯强撑着睁开眼,看着泪流满面的宋娴慈,艰难地说出三个字:
“别……担……心。”
作者有话说:
痛苦面具。
下章就去找医生了。感谢在2023-06-07 22:26:28~2023-06-08 23:37: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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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第 70 章
◎那你罚狠些◎
浓重的黑暗占据整个天地, 家家户户纷纷点燃烛火照亮各自的小家。
祁俞在旁边跪着将事情从头到尾和宋娴慈说清楚。他担心宋娴慈因这场骗局而与陛下离心,便将陛下为何执意御驾出征、为何要接下那藏了噬心蛊的伤药、为何要杀了顾寂都实话告知宋娴慈。
这些话主子不肯让他说,但他知道如今替主子求得心爱之人的一丝垂怜比什么都重要。
宋娴慈听罢安静了很久, 然后让祁俞先下去歇着,自己守着便好。
于是整个御书房便只剩下宁濯与她, 一个还未醒,一个不发一语,这里便静得出奇。
宋娴慈坐在榻前敛眸看着宁濯。
这男人直到现在还紧紧握着她送的白玉佩,不知梦到了什么, 嘴唇苍白得吓人, 眉头也紧紧皱起来。
总之定不会是什么好梦。
要骗她离开的是他,现在怕成这样的也是他。
她叹了口气, 俯身亲亲他,凑在他耳边轻声道:“那是梦,都是假的。我依然爱你, 宁濯。”
清泪自宁濯紧闭着的双眼中淌出, 从那张清冷若谪仙的脸上滑落下来。
宋娴慈便抽出帕子为宁濯揩干眼泪。
宁濯做了一个梦,梦见宋娴慈见到他与王凝同在御书房后便冷着脸回了紫宸殿。
她将为他做的长袍、靴履、荷包,还有在他生辰之日送的那本画集都找了出来,丢在庭中,再点了一把火。
火光在她冷如寒霜的面容上明暗摇曳。
他只觉自己的心也被她挖出来丢进了火里,灼得生疼,再也顾不上演戏,伸手将东西从火里救出来。
待他扑灭了画集上的火, 心头稍松时, 却又看见宋娴慈往墙下的那株海棠苗走去。
他慌忙去拦, 可娴慈在他怀里拼命挣扎。
“滚开。”她寒声说, “别碰我,恶心。”
他狠狠颤了颤,手上的力道一松,想跟她说自己连王凝的衣袂都没碰过。娴慈却已经从他的禁锢中逃脱出去,径直走向那株海棠。
不高不矮的一株海棠苗,拔出来其实也有些费劲,娴慈便回头用不容拒绝的语气对他说:“来帮帮我。”
他从来都没办法拒绝她的要求,哪怕心里再想往后缩,脚步却仍是向前朝她而去。
海棠被连株拔起。
娴慈站在原地想了想,又看向已痛得弯下腰的他:“那枚玉佩呢?”
他下意识护着那块白玉往后退了一步。
宋娴慈的目光下移,落在他腰间,扯出一个笑:“找到了。”她步步逼近,伸手欲把玉佩解下来。
他抓住她的手腕,却又记起她说自己恶心,担心真脏了她的手,只能缓缓松开。
“此玉送出去就没有收回的道理。”她冷声道,“你既不要我,自然就只能砸碎了。”
愣怔间,玉佩已被她眼疾手快地扯下。随即她纤手一扬,玉佩自半空狠狠摔落在地,裂成两半。
宁濯彻底崩溃。眼前的世界随即开始崩塌,堕入一片黑暗之中。
他迷失在其中,既不知来路,也不知归处。
就在这时候,他听见宋娴慈轻柔的嗓音自一个方向传来:“那是梦,都是假的。我依然爱你,宁濯。”
是梦?是假的?
他自心底生出一分希冀,一步步朝着声源处走去,走着走着,眼前终于有了些微的光亮。
宋娴慈见宁濯睁开眼睛,忙凑上前柔声唤他:“夫君?”
宁濯还有些没缓过来,听宋娴慈又唤了几声才终于看向她。
“娴慈?”他的声音有些哑。
“嗯,我在。”宋娴慈亲亲他,“我一直在呢。”
“你……不生气吗?”他紧紧盯着宋娴慈的脸,不敢错过她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
听他主动提起,宋娴慈凉凉道:“暂时不气。但你要是敢再折腾出这些事来,那可就不一定了。”
宁濯羽睫轻颤,心里生出丝丝甜意,却又想到这场戏废了,待他离世宋娴慈定会悲痛万分,便又垂下了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