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娴慈将左手掩在桌下,指腹轻抚着长袄上那片洇开的湿痕。
出事了。
她这回几乎可以断定,宁濯遇上无法解决的难事了。
她将一块鹅肉夹入口中,一般缓缓咀嚼,一边脑子飞速转动。
其实很好猜,因为宁濯如今心之所系不过是大昭与她。
如今大昭国泰民安,南蛮和北狄都被打退,已无可威胁大昭江山的外敌。宁濯又大权在握,文武百官和宗室也都顺服于他,且这两年未有天灾降临。所以应与国事无关。
而她好好地呆在深宫之中,谁能伤到她?朝臣也不再执着于宋皇后与江贵妃是不是同一个人,且她又无病无痛的,所以跟她也无关系。
那就是他自己的身子出问题了。
他御驾亲征,刀伤箭伤落在身上的确肉眼可见,可若是毒呢?
她知北狄不擅用毒,毒药都是从大昭偷偷买来的,宁濯又在出征前备足了各种解药,但凡事都有万一。宁濯是帝王,想杀他的可不止北狄人。
宋娴慈一边强装镇定地夹菜,一边细细回忆宁濯出征归来后与她相处的一幕幕,四肢愈发冰凉。
这些时日他都在躲着自己,不光是躲着她的人,连她的心意也不敢直面。以往他恨不能每夜都与自己行房事,可最近他却一直忍着,偶而有一两次忍不住,还是因为后来她主动迎了上去。
宁濯似是一边逼着自己疏远她,一边又舍不得将她推开,所以日日为此痛苦。
她掩下纷乱的思绪,与宁濯净过手,各自沐浴,然后上榻安寝。
是夜宋娴慈难以安眠,到了深夜才勉强有了两分睡意。
可后半夜,她却半梦半醒见突然感觉到宁濯的身子蜷缩了起来。
她立时便清醒了,但仍是如睡梦中那样呼吸。
她听到两三声很细微的□□,但很快就又安静下来,只是宁濯的呼吸声较平时粗重许多。
片刻后,宁濯很慢很慢地起身下榻,每一个动作都像是需要用尽他浑身的力气似的,进行得无比艰难。
昏暗的烛光下,她眼皮撑开一丝缝隙,看见宁濯捂着胸口往净房走去,脚步略有些不稳。
她没有跟上去拆穿宁濯。他既想瞒着自己,她就任他瞒着。
应是过了很久很久,宁濯才回来,重新躺在她身侧。
她一颗心如在滴血,装成被他的动作吵着了的样子,紧闭双眼嘟囔着翻身搂住他劲窄的腰,小脸蹭了蹭他的胸膛,然后便贴着他再不动了。
宁濯僵了一瞬,听到她均匀的呼吸声才放松下来,小心翼翼将她往怀里一带,再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
只有在宋娴慈沉睡的时候,他才敢将藏着的爱意释放出来。
甜香入怀,驱散心脏残存的痛意。他扬了扬唇,闭上双眼安心入眠。
黑暗之中,宋娴慈睁开双眼,抬眸看着他俊美的睡颜,直到天亮。
*
翌日,宋娴慈去棠梨宫寻兰瑾。
阿涓一个多月前同她与兰瑾说要回南阳老家一趟,当时她并未生疑,因阿涓去年就说过要回,只是那时候她与兰瑾都不愿跟着去,阿涓有些舍不得她俩,便也留了下来。
如今细想,比起归家,阿涓更可能是被宁濯派出去办事。
她坐在兰瑾边上,轻声问道:“阿涓可有给你送信说几时回京?”
“说是这两日便启程了。”
宋娴慈点点头。
兰瑾看了看她,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态。
宋娴慈一笑:“怎么了?”
兰瑾咬了咬唇:“你与陛下是怎么了?陛下好似待你冷淡了许多,别是在北境……”
有人了吧?
兰瑾越想越不对头,压低了声音继续道:“你可还记得王凝?就是南境那个文谨王的独女。她十二岁那年随父入京,第一次见到当时还是太子的陛下就喜欢上了,后来陛下被贬南境,她可是缠了陛下整整三年。她父亲拗不过她,又看中了陛下的才德,便想将女儿嫁给陛下,再以文谨王府之力助陛下复位……”
宁濯不肯。文谨王便转而支持当时的二皇子,数度参与刺杀宁濯的行动。后来宁濯登基,文谨王一家便被流放北境了。
兰瑾担忧的便是这个。这王姑娘如今就在北境,而宁濯就是从北境回来后才变了的。
“不会。兰瑾,就算是为我,也别把他想成这样。”宋娴慈摸摸她的发,声音轻轻,“他要是会对王姑娘动心,早在南境就会动了,哪会等到现在?”
*
御书房,宁濯捏着一张信笺,细看半晌,自嘲地笑了笑,把信放下。
那是阿涓派人从西疆快马加鞭送到他手里的。阿涓顶着风沙大雪跪在她师姐门前整整七日,以同门之谊百般央求,却连她师姐的面都没见到。
这一条生路也断了。
他虽已用化名在大昭各地张榜重金求名医,但自知不会有什么结果。
噬心蛊毕竟是奇蛊之一,会解之人少之又少。连起源之地南境最有名的神医沈不屈都救不了,只能为他施针配药稍缓疼意。
既是如此,他便得为娴慈做好打算了。可他却又想起阿涓去西疆前同他说的话:“……夫妻应能携手共患难。娴慈爱您,心里定也是这般想的。您瞒不了她太久,待她知道真相,她定会自责一世。”
也对,娴慈是他妻子,自己本不该欺瞒她。
但他仍有些不安,于是在两日后的晚膳时,他让宫人上了一壶海棠果酒,倒了一盏端给宋娴慈。
宋娴慈震惊地看着他。
宁濯也给自己倒了一盏,端至身前,轻声道:“今日是二月初九,十一年前的同一日,我父皇下旨为你我二人赐婚。”
宋娴慈怔怔道:“这么久了,你怎么还记得?”
宁濯沉默下来,当
初无数个在南境的夜晚,他靠着这纸诏书才能入眠,怎会记不得。
宋娴慈的心狠狠揪了揪。她端起酒盏,以袖作掩,将这盏海棠果酒一饮而尽。
宁濯也随之饮尽,然后再为二人添了一盏。
宋娴慈便又喝了一盏。
接着是第三盏。宋娴慈已坐不稳了,软软地倒在他怀里,却还是乖乖接过酒盏喝了下去。
待宋娴慈双颊酡红,美目迷离,醉得不成样子时,宁濯才捧着她的脸,声音磁沉:“娴慈,若有一日我死了,你会难过吗?”
宋娴慈愣愣地看着他,脑子转得很慢,所以很久才听懂他这几句话的意思,然后便小声地哭了出来。
她哭得伤心极了,像九岁时那样抽抽搭搭的,贴上来紧紧抱着他:“宁……宁濯……不要死……那样我也会跟着你一块死……死的……”
宁濯如被五雷轰顶。
怀中的妻子哭累后便睡着了,长长的睫毛还挂着泪珠。
宁濯为她擦脸擦手,为她换好寝衣,为她洗净白腻柔软的脚丫子,再把她抱上榻。他则坐在榻前,垂眸看着她姣好的睡颜。
许久,他俯身将脸埋在宋娴慈的颈侧,带着浓重的无奈与悲伤,轻声问沉睡的妻子:“我该拿你如何是好?”
就算他将娴慈送出皇宫,只要娴慈还爱他,待他驾崩,她便会随自己而去。
那若是,娴慈不爱他了呢?
他细想片刻,忽地缓缓直起上身,走出正殿,低声问肖玉禄:“朕记得文谨王全家如今是在北境服劳役?”
肖玉禄一愣,不解陛下为何突然想起这一家子来了:“是,听闻文谨王身子不大好了。”
宁濯淡淡道:“让人把王姑娘带来宫里。”
肖玉禄瞪圆了眼睛:“陛下?”
让王姑娘入宫做什么?王姑娘喜欢陛下多年那可是人尽皆知的事,陛下不怕娘娘生气伤心吗?
“带她入宫,同她说,若她肯帮朕演一场戏,朕就免了她父母的劳役。”
月光之下,肖玉禄看清了宁濯发红的眼尾,也在这一刻明白了他的用意,长叹一声,恭声应下。
作者有话说:
卡卡卡卡卡文了。
1.如果不是因为娴慈说会随他而去,宁濯不会愿意走这一步。
2.虽然会演戏,但宁濯也不会故意亲近女配刺激娴慈,他做不到。
3.女配和宁濯是利益交换,不会有狗血纠缠和耀武扬威情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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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第 69 章
◎你别瞒着我了◎
十多天后阿涓终于回来了, 宋娴慈一听到消息便去了棠梨宫。
阿涓才刚把包袱从肩上卸下来就看见宋娴慈那张温柔美丽的脸,想起没几年活头的陛下,眼角和唇角瞬间耷拉下来。
宋娴慈将阿涓的神情收入眼底, 浅笑着问她父母可安好。
阿涓简短生硬地答了句“都安好”,静了一会儿, 似是终于意识到自己此刻的神情根本不像是与姐妹重逢的样子,忙替自己找补:“但我有些舍不得和我爹娘分开。”
这话确有几分真心,但她也知以宁濯对自己全家的恩情,自己效忠他本就是应该的, 何况宁濯本就有意让她淡出任务了。
宋娴慈被这话镇住了, 半晌,轻声道:“待该平的事平了, 你便归家去吧,若想我和兰瑾,咱们每年聚一聚就好。”
阿涓心里闷痛。要是解不了蛊, 两三年后她主子就升天了, 届时她自是能归家。
可她倒情愿能留在宫里一辈子为陛下尽忠。
宋娴慈沉默片刻,看了眼桌上的帷帽,再看向阿涓的行囊。那灰布包袱此刻瘫在桌面上,恰好露出里头的一角。
宋娴慈细看一眼,杏眸里中光点闪了闪。
露出的那一角,是从帽檐上卸下的皂纱帽裙。京城惯用的帷帽就和桌上摆的那顶一样,帽裙很短,只能遮掩至颈部。而这包袱内的帽裙, 虽只露出一角, 但从折叠后的厚薄来看, 显然不是帷帽上用的。
而是西疆人用来遮住全身以遮挡风沙的, 从幂篱上卸下的帷裙。
再算算时间,阿涓骑她那匹快马从南阳到京城不过七八日就能到,但她自来信说要启程回京到今日,整整15天,再加上信在路上的时间……
宋娴慈在宋家当家主时曾与阿涓出远门很多次,知道阿涓每日在路上的休整时间不长。
她算来算去,于阿涓而言,这么长的回程时间,只有是去西疆才解释得通。
阿涓在西疆只有一个师姐曹蛊医,擅解蛊毒。
所以宁濯这回是中了与噬心蛊一样难解的蛊毒,还是说,他中的就是噬心蛊?
宋娴慈手指蜷了蜷,片刻后听见兰瑾问阿涓:“你怎么今日才回来?南阳到京城好似没有那么远吧?”
阿涓镇定地解释:“我在回来路上遇见了我兄嫂一家,与他们在盛源玩了些时日。”
自西疆和南阳返京都需路过盛源,阿涓找了个好理由,也或许是宁濯教的。
宋娴慈垂下眸子,同阿涓说了句“今日好好歇一歇”就回了紫宸殿。
可到了正殿门前,依旧没有看到那个人的身影,她又有些不想进去。
有宁濯在的地方才是家,而宁濯如今在御书房。
她觉得胸口有些疼,很想直接拿根鸡毛掸子去御书房抽他两下,再质问他到底是不是中了噬心蛊。
可掸子都拿在手上了,她却舍不得这样逼问他。
殿内都是宫人,她连哭都不敢,只能呆坐在窗边,从下午等到晚上,才终于见到忙完政务的宁濯。
她立时站起身来笑吟吟道:“夫君回来了?”
宁濯被她笑得晃了一下神,轻轻“嗯”了一声。
宋娴慈如往常那样拉着他去净手,然后坐在桌边用晚膳。她不喜欢这样压抑的氛围,就笑着扯了许多话题与他闲聊。
宁濯虽有些沉闷,但每听她说一句话都会给出虽简短却认真的回应,不叫她欢欢喜喜说出口的话落地,余光时不时瞥向她的碗,一见菜被她吃了便默默为她添上。
宋娴慈又有些想哭,却还是忍住了,装作随意地和他聊起长公主来:“……听闻驸马月前受了重伤,担心长公主难过,竟在外头躲了足足半个月,长公主满京城寻他不得,急出了一场大病,险些去了。”
正好两人都吃完了,她一边拉着他去漱口净手,一边感叹般对宁濯说:“驸马虽深爱长公主,但却不明白长公主身为妻子的那颗心。夫妻夫妻,有什么事是不能明说的,又有什么事不能一同担着呢?”
宁濯放在水下的手轻颤,抬眸怔怔看了宋娴慈半晌,忽哑声开口:“娴慈。”
宋娴慈呼吸一滞,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嗯?”
“我……”宁濯深吸一口气,正欲鼓起勇气往下说,却听见一声尖利的呼唤:“陛下!”
他猛地回头,见是肖玉禄,顿了顿,淡淡问道:“怎么了?”
肖玉禄欲言又止地看了眼宋娴慈。
宋娴慈看了眼肖玉禄,善解人意地背过身子擦手。
宁濯抬步带着肖玉禄出去。到了偏殿,肖玉禄压低了声音道:“陛下,王姑娘已到京城了。”
“这么快?”
“是啊,”肖玉禄叹道,“听说是文谨王快不行了,王姑娘便每晚只歇一个时辰,不要命似的骑快马日夜兼程,这才能在今日入了京。”
不过文谨王当初险些害得陛下命丧南境,落得这个下场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肖玉禄倒不在意什么王姑娘李姑娘的,他看了眼正殿的方向,压低了声音道:“陛下,奴斗胆再劝一句,您就同娘娘说实话吧。纵是……纵是真解不了蛊毒,有娘娘陪着您,您也能好受些不是?”
还有一句他没敢说,娘娘一走,陛下就再无欢愉可言,别说两三年,或许连一年都活不成了。
这还算是往好了说的,娘娘伤心之下要是说出些往陛下心口上扎的狠话来,陛下万一心痛得蛊毒大盛当场殡天可怎么办?
宁濯沉默许久,脑中不停回想起那夜娴慈酒醉后哭着对他说的话。
灌了她三杯酒,她醒来就全忘了,但他知道娴慈是说真的。他若走了娴慈定也活不下去,就像母后对父皇那样。他总不能让祁俞在他死后绑着娴慈一辈子不让她有机会寻死。
娴慈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剩下的可以交给她最喜欢的山水风光、交给她最好的两个姐妹、交给时间去治愈。
他抬起一双暗沉无光的眸子:“待王凝入宫了,让她住在离御书房最近的芙萝宫。”
*
王凝坐在浴桶中,有些失神地看着宫人呈上来的锦绣罗裙。
自打被流放至北境那个寒冷荒芜之地,她便再也没有穿过这样好看的衣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