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惠淡淡睨了他一眼, 掀袍坐在桌案边。
“今日秋妙一同听着吧。”公孙惠看了一眼将要起身逃窜的秋妙, 说道,“与太子有福都能同享,有难不能同当吗?”
元蔚羞红了一张脸,这难……当属每日坐在文华殿中枯燥的听课。
秋妙也是为数不多能给他带来外间自由风景的人。
此刻,被点的人——
秋妙恶狠狠看了公孙惠一眼,一屁股坐回原位,看了一眼元蔚,手上比了个三。
三两银子。
元蔚脑袋如捣蒜,毫不犹豫答应了。
三个人在文华殿中呆了三个时辰。
当然,中途休息了三刻钟。
元蔚放下书简不消一眨眼就睡着,脑袋侧着趴在桌案上,墨汁沁在他的脸上,像调皮的狸奴踩出的脚印。
秋妙睡不着,拿着旁边的上等狼毫采耳。
公孙惠不忍直视,瞧了两人一眼后便出了文华殿。
晚间,元夫易在宫中办了私宴。原本子嗣满地跑,家宴也热闹。可如今小辈中只有元蔚一人,还是个不能饮酒纵乐的。
公孙惠也受邀在列,两桌妃嫔见着她就跟耗子见着猫一样,全然都不敢抬头看她。
本是臣子向妃嫔行礼,到公孙惠面前倒是反着来。
一堆女人战战兢兢起身,行礼的姿势都僵硬几分:“帝师安好。”
公孙惠欠身,装了个样子点头:“各位娘娘安。”
元蔚在元夫易左侧坐着,右侧空了位置。
元夫易大手一挥:“公孙坐这里。”
皇帝的左膀右臂。
公孙惠淡淡一笑,拒绝了:“陛下说笑了,那是皇后娘娘的位置,臣坐太子下首便好。”
说罢,公孙惠眼神落在皇后身上,威压将其摁住,左右为难。
“皇上……”皇后将求生的草递给元夫易。
元夫易先是冷着一张脸,众人都不敢吱声,皇后的生硬也渐渐变小。
两息后,元夫易哈哈一笑:“好!帝师体谅朕呐,皇后落座吧。”
皇后松了一口气,圆桌上的其他妃嫔也松了肩膀。
原本太子下首端坐的妃嫔连圆凳一起挪走,那处空缺很快被宫人用新的圆凳填上。
公孙惠安稳落座后,家宴才正式开始。
酒转三巡后,元夫易陡然问起姜美人:“这酒你怎么没喝?”
姜美人面容羞涩,眼含春光,含情脉脉看了一眼元夫易后又低下了头。
公孙惠安然扫视了一下这位从头至尾都很静默的姜美人。
手捏起圆滚滚的酒盅,拇指不停揉搓,酒盅里的酒水也在转圈。
元蔚凑过来,悄悄问她:“帝师,这酒好喝么?”
公孙惠笑了一声:“不若太子尝尝?”
她将手上的酒盅递到元蔚的眼下。
元蔚诧异,明明没喝酒,舌头都有点捋不直:“这……”这酒盅是帝师用过的。
再缓缓抬头,公孙惠的唇上还沾有淋漓酒渍,粉色的,看起来似乎很软绵。
姜美人此刻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了。
她身侧的夏昭仪帮她开口:“禀陛下,姜妹妹已经怀了四个月的身孕了,太医说不能过多饮酒。”
元蔚此时正巧偷偷接过公孙惠松手滑落的酒盅。
酒水泼洒了几滴,落在了元蔚的手背上。
他趁大家都不注意,悄悄抿了一口,瞬间被辣到眼眶通红。
公孙惠的眼神直直落在角落的姜美人身上。
良久,众人才似大梦初醒一般。
宫中多少年没有妃嫔有孕的喜事了?姜美人这一消息,宛若一枚石子落进深渊,长久之后,引来一阵涟漪回荡。
有些人的视线转向元夫易,又转向一旁的公孙惠,继而互相看了几眼,谁也不知道对方在想些什么。
元蔚一阵咳嗽勾动了公孙惠的情绪。
她侧首看过去,元蔚伸出一只手拽着公孙惠的袖口,另一只手捂着自己的嘴巴憋着从胸腔传来的咳嗽。
公孙惠叹了口气,转身对着席案上的元夫易道了声恭喜,又将元蔚扶出了宫殿。
符命端着一盘解酒茶水立在门口,见到公孙惠身侧的元蔚,不由得一愣:“主子,这是……”
“喝了。”公孙惠端起盘中的茶碗,搁置在元蔚的面前。
元蔚脑子糊糊的,入目的景物都在天旋地转,没站稳,连同公孙惠的手一起抱住,咕噜咕噜喝光了盏里的解酒茶。
公孙惠淡淡瞥了一眼元蔚,将人交给符命。
“送回东宫吧。”
“是。”
公孙惠沿着漫长的宫道往外走着,却总觉得自己越陷越深,前方好像不是出路,是引人深陷的洞穴。
朝服厚重,打在膝上隐隐做痛。
公孙惠抬眼看了一眼天上的缺月,似乎什么事物都是不完美的存在。
圆月被乌云遮盖,缺月抬头日日能见。
她的一生似乎也是不完美的。
是什么时候,心软的呢。
公孙惠低头看向步履不停的脚。
身后符命悄无声息跟来。
“主子,太子已安睡。”符命照实说道。
公孙惠停下脚步,看了一眼身侧的符命。自他跟在她身侧,好似从未有一刻露过正脸。
命令道:“抬起头来。”
符命有些疑惑,但还是抬起了头。
“主子?”
公孙惠看着他和元蔚两模两样的面容,淡淡问道:“你觉得我变了么。”
符命复又垂下头:“主子自有想法。”
这句话,和她变了又有何不同。
符命又问道:“姜美人那——”
公孙惠眉眼寡淡,能在她的眼皮子下瞒了四个月。
很好。
她摆摆手,轻飘飘道:“杀了。”
她在慕容家九百五十六块碑前立过誓言,有朝一日,让元家绝后,无一人生还。他朝宫门前,将会是元氏一族的所有头颅,他们的血液将会进贡慕容家的全部亡魂。
而……
元蔚。
是她手下第一个命硬逃脱的元氏族人。
他磕磕绊绊活到了十七。
也一次又一次另她心软。
胸腹中泛起硬钝的痛觉,涌上喉间,公孙惠捂住心口,呕出一口鲜血。
“主子!”符命伸手扶住公孙惠的胳膊。
公孙惠拿出巾帕,将嘴角残留的血迹擦拭掉:“无事。”
“我先将主子送回府中。”符命道。
“不,”公孙惠直起身子,眼中是烧得正旺的火,她强硬地命令道:“杀了那个孽种,今夜必须完成。”
符命将手慢慢撤回:“是。”
公孙惠缓缓往前走,身后是被月光拖的长长的影子,一步一顿。
符命一步三回头,直至看不见,才一跃而起藏入宫墙。
当夜,公孙惠回府后便心悸晕厥,府中连夜请了太医。
与此同时,宫中还未传开的喜事,变成了丧事。
姜美人死在了一位冷宫废妃的榔头下,连同腹中的胎儿,开膛破腹,死状凄惨。
公孙惠昏迷三日,太子元蔚登府求见。
秋妙在会客室接待太子。
“都说了姐姐还在昏迷,醒了我写信通知你不行吗,非得大张旗鼓来。”秋妙说,“况且宫里不是还出了事儿吗,你那不知名的弟弟或者妹妹死了,你不去关怀,到帝师府来干什么?!”
元蔚神色紧张:“我……我这不是担心帝师吗,亲眼看看总比你那牛头不对马嘴的信件来得好。”
“好啊你!你欠打是不是?!”秋妙伸手抓着茶盏作势扔过去,却见元蔚双手捧着衣袖,急急闪躲。
“你怀中抱了什么?”秋妙问道。
元蔚低下声音:“嘘——你小声一点,和我同行而来还有几位老学究,他们要是知道,又得在金銮殿上参我一本。”
他慢慢展开自己的袖口,手掌上捧了一块软绵的虎皮围成的窝,窝里正趴着一只酣睡的狸奴幼崽。
“噫——”秋妙嫌弃道,“我姐知道了醒来也要参你一本。”
元蔚否认:“谁和你说的,帝师上次答应我了。东宫的三花狸奴生幼崽,我会送她一只。”
秋妙还想说些什么,被赶来的符命制止了。
“主子醒了。”
秋妙站起身:“好啊,我去看看。”
符命拦住秋妙:“主子只让太子一人前去。”
秋妙气哼哼地坐回原位,看着太子捧着那只呼呼大睡的幼崽进了公孙惠的房间。
作者有话说:
太子小账本摊开:送帝师小猫咪(对号完成)
第57章 相见欢
◎(五)金玉良缘。◎
屋内的炭盆烧着今岁异域新进贡的金丝炭, 偶尔蹦起的星火噼啪作响。
公孙惠的寝房开着窗户,外面的冷风一股接着一股,刮得窗户打在墙面上如擂鼓。
又或者说, 如元蔚的心跳。
绕过两扇屏风,元蔚才看见榻上倚靠的人。
仅几日未见, 公孙惠的气色便如同外头飘散的雪,苍白得可怕。
元蔚急匆匆靠近,又不敢靠得太近,恐将身上的冰凉带给公孙惠。
“帝师……你是受伤了吗?”元蔚抱着狸奴幼崽, 眼里满是担忧。
姜美人平白在深夜遭人开膛破腹, 帝师又因疾晕厥数日,这很难不让人联想。
公孙惠放下手中的竹简:“旧疾。只是今岁冬日过于寒冷, 常常牵引病灶罢了。”
符命跟在元蔚身后,搬来一张矮塌。
公孙惠:“太子坐罢。”
元蔚坐下后,将怀中的狸奴幼崽露出来:“前些时日东宫的狸奴便生了, 但幼崽不会自己排泄, 也需要母乳喂养,所以在东宫养了一段时日。现下幼崽可以自己进食,帝师偶尔喂些牛乳或者鱼干便好。”
话落,元蔚连手上的窝一起递到公孙惠面前。
公孙惠忍着喉间的痒,用一根手指挑了挑幼崽的脑袋。
嗒——
睡熟的幼崽当然不知道自己的脑袋重若千钧般挑起又掉落。
公孙惠本意拒绝,可一抬头,又看见了元蔚期盼的眼神。
元蔚说道:“这只幼崽是那一窝中好看的一只了。帝师从它小时候便养着,养大了, 这东宫便有不怕您的狸奴了。”
公孙惠也不知道当下自己的想法, 鬼使神差般接过绵软的窝。
狸奴幼崽不安地动了动身子, 又找到一个安稳的姿势接着入睡。
公孙惠:“最近课业进展如何?”
元蔚一顿, 有些羞赧,手不自然地缩回袖子里:“这个……最近文华殿来了几位先生暂代帝师之职。”
“……”公孙惠叹了气,“是我安排的。”
元蔚:“就,也就那样吧。”
公孙惠闭上眼睛,没指望了:“回宫去吧。看望你父皇比看望我重要。”
元蔚还想说些什么,却看见了公孙惠紧闭的双目,顿时熄火:“那我走了。帝师好好休养。”
符命送他出门,元蔚心下好奇:“帝师的旧疾是什么,很严重吗?以前我都不知晓,帝师被我气伤身体很多次了吧。”
符命三缄其口,摇摇头:“主子私事,不便告诉殿下。”
元蔚默默哦了一声,拢了拢自己的衣服,走下台阶。
表面上什么都不在乎,实际上嫉妒得要死。
符命那么了解帝师,几乎与帝师同吃同住同行,也不知道符命是什么时候跟在帝师身边的,他们算不算做青梅竹马?
念头直到回到东宫也没消退。
元夫易的孩子来的快,去得更快。上了年岁后,怪力乱神之事更是宁可信其有。一觉噩梦后,元夫易开始下令,广招天下术士进宫除妖。
此时宫中的那只妖,正堂而皇之地站在金銮殿上,躬身,接过薄薄一张帝令,唇角勾起,心中耻笑着龙椅上的废物。
回到府中,信鸽又飞来两只。
“江都攻破,城南大军已直逼洛阳。”符命展开密信,对着榻上小憩的公孙惠汇报消息。
“知晓了。”公孙惠轻嗅窗外梅香,没头绪地说了句:“这该是洛阳最后一个圆满的献岁了。”
府中隐约还能听见外面巷子中嬉笑奔闹的童声,也有哗啦啦的火烛声。
“和影卫过节去吧。”公孙惠开口道。
符命看了一眼天色:“还未到与他们喝酒的时辰,主子要不要去街上逛灯会?”
公孙惠未睁眼,平淡道:“我睡会儿,你去玩儿吧。”
符命偷看一眼公孙惠,在冬日晴光的印照下,往日凌厉的面容而今显得温柔。
就像枝头的白梅,静悄悄绽放着。
符命应声,退了三步,轻悄离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公孙惠醒来。
意识中自己睡了很久,但睁开眼,仍旧满眼清白的天。
似乎只有一炷香。
公孙惠刚想起身,却听见房外徘徊的脚步声。
她收敛了眉目,在美人榻上接着阖眼。
小贼一般的脚步声耐不住寂寞,悄悄溜进房中。
尽管很小心,但是怀中的喵喵声出卖了元蔚的行踪。
照旧是绕过屏风,在床榻边没看见人,随后诧异地“哎?”了一声。
随着喵喵声越来越大,元蔚在美人榻边找到了“睡着”的公孙惠。
“睡在窗边,也不怕着凉。”元蔚嘀嘀咕咕,用长撑将窗户合上。
屋内的光线陡然暗淡了一瞬。
因此,覆在公孙惠额前的影子并未令其察觉。
元蔚颇有些痴迷地看着公孙惠。
其实他有些不动情爱的尺度,就像小时候宫中伺候他的宫女,总是对他避之不及。
兴许他是这个宫中唯一留存下来的子嗣,谁也不想哪日在他枕侧酣睡一觉不醒。
公孙惠不一样。
那日雨中的一把伞,一道背影,便给他留下女神仙的印象。
在他的所有记忆中,公孙惠从来未穿过女子服饰。皇宫中永远是朝服,公孙府永远是长袍。
可就是这样随处可见的服制,在元蔚眼中也是不同的存在。
有时公孙惠像一把锋利的刀,一道眼神便能让人无法靠近;有时又像需要怀抱的狸奴,总觉得她的身侧孤零零的需要人陪。
元蔚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吻在了公孙惠的眉心。
蜻蜓点水。
或许不足瞬息。
元蔚便离开了公孙惠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