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僭越了。”元蔚小声说道。
一个人抱着将将长大的狸奴,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最后瞧了半晌,没见着公孙惠有醒转的动静,这才松了呼吸。
门窗紧闭带来的窒息,让元蔚浑身上下红的厉害,像被煮熟的虾。
在美人榻边没呆一会儿便抱着猫逃窜了。
走时还慌慌张张绊倒了挑炭的夹子。
房门合上,公孙惠便睁开了双眼。
她有些呆滞地伸手去摸元蔚亲吻过的额头。
指尖触到自己的肌肤,却总有一种不是自己皮-肉的错觉。
等她收拾好出门去寻那只翻天的狸奴,才知晓元蔚竟然一直没离开。
他似乎一直长不大,从来都不像是元氏一族的太子,毫无顾忌地蹲在回廊下。
那时候他在看蚂蚁搬家,这时候他摸着狸奴的毛发仔细喂食。
公孙惠收回莫名席卷而来的情绪,整顿了衣摆,开口问道:“太子何时来的?怎么不派人通告我一声。”
元蔚听见公孙惠的声音,‘噌’得一下站起来。
“帝……帝师安好。”
“太子安好。”公孙惠瞧他,在日暮落下的光影中,他脸上的绯红竟然还未完全退却。
“找我有事?”公孙惠打量他的穿着,有些好笑,“偷跑出来的?”
竟然又穿着侍从的衣物。
元蔚结结巴巴道:“是……我想着今日洛阳有花灯节,想请帝师和我一同去看看。”
公孙惠看着不远处蒙蒙的天上,摇摇欲坠的几盏孔明灯,笑说:“太子一人不可吗?”
“我……”元蔚有些不好意思,“我从未出过宫,上次来府上看你是第一次。”
公孙惠:“哦,这样。”
元蔚的心就像被小猫挠了似的,又追问了一遍:“帝师对洛阳熟悉,能否带我去看看?一个时辰可以么?半个!半个时辰也行……”
公孙惠忍俊不禁:“先去换件衣裳,随后带你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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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看看罢。”
洛阳的花灯节,不论男女皆可出行。
城中建有一高楼,房檐皆挂满灯谜,若是有缘人能同时解开同道谜题,他日有幸姻缘婚配,城楼便会包揽所有流水席,免费宴请。
公孙惠顺手买了面具罩在脸上,跟在元蔚的身后。
元蔚和他送来的那只狸奴很像,一开始接近总是皮毛炸的老高,胆子小又爱装腔作势强撑脸面。
后来熟悉了,偶尔还会蹭蹭她的手心,找寻让它快乐的源泉。
公孙惠有时动了杀念,狸奴便瑟瑟发抖躲在床榻下,只露出一个圆滚滚的屁股;有时她心情好,狸奴也会跟着翘起尾巴,大摇大摆在府中游荡。
不知不觉,两人走了大半个洛阳城。
元蔚转头看来,向她指着:“帝……你看!花灯楼!”
公孙惠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高楼林立,无数燃放的灯笼悬挂在房檐。
阵阵东风吹来,灯笼跟随风摇曳着。
公孙惠走进,淡淡道:“在外,就不必叫我帝师。”
元蔚迟钝:“那我……该叫什么?帝师的小字彦清么……”
“文敏吧。”公孙惠轻声道。
“嗯?文敏?”元蔚疑惑,“这也是帝……文敏阿姐的小字?”
公孙惠瞧他一眼,神色在数不清的灯火下熠熠:“顺口胡诌罢了。”
“哦,以后仅我们二人的场合,我都叫你文敏可以么。”元蔚睁着亮闪闪的眸子看向她。
“皇宫中不可。”
元蔚垂头丧气,两人相处最多的地方便是皇宫。如今连这个几乎都没有,看来以后要经常出宫找她,才能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
“好吧。”
也不过一刻,元蔚的心思都被猜灯谜盖住了。
高楼那处已经成了三对。
两对是同窗,一对是陌生男女,众人终于等见了良缘,正在起哄。
公孙惠陪着元蔚登上高楼。
人潮拥挤中,公孙惠的视线落在了角落一处暗淡的灯笼上。
元蔚不知跑向了何处。
公孙惠借用竹竿,将那盏灯笼取下。
谜语两句,却无关联。
第一句:纵使恩仇千刀斩,不及今朝雾里他。
第二句: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身侧猛然被人撞开,人潮中闯过一名孩童。
灯芯在灯笼中晃了晃,虽然烛焰微薄,但仍存留。
元蔚却不知何时从人潮中逆流而来。
“文敏阿姐!”
“文敏阿姐,原来你停在这儿猜灯谜……”元蔚还未靠近,被突如其来的一波人潮挤得倒退几步,声音也被挤得四分五裂。
瞬息间,元蔚举起手中的兔子灯,暖色的光映衬着他的面容。
他笑得正灿烂。
“我帮你赢得了一盏兔子灯!”元蔚咧开嘴笑了起来,又使劲往她这边靠近。
公孙惠也不由自主地向他走去。
心里某处角落藏匿着欢欣。
灯笼纸上,掩盖住的谜底被风揭开。
细密的小字藏在灯火中。
谜底:相见欢。
作者有话说:
*谜语其二引用《青玉案·元夕》其一我编的。
《相见欢》点题了哈哈哈哈哈相见时双方都充满喜悦。
在昏暗的夜色里,人来人往中,公孙惠挪动了脚步,也向元蔚靠近。我不管!这就是糖!(叉腰)
第58章 相见欢
◎(六)情之一字。◎
两人终于在人潮中觅得对方。
元蔚下意识握住公孙惠的手, 姿态亲昵。周围人声嘈杂,元蔚凑向她耳边问道——
“阿姐,你喜欢兔子吗?”
一片寒凉天里, 只有少年的呼吸是烫的。
从耳廓涌向心底。
公孙惠不自然地推后半步,侧过头:“尚可。”
元蔚将兔子灯交给她:“阿姐拿着, 可以看清脚下的路。”
两人从另一侧的环形楼梯下了高楼。
木板吱嘎作响,可数不清的欢笑声将这微不足道的动静掩埋。
从脚底传来的震颤,逐渐和心跳趋近一致。
两人交握的双手黏腻,汗渍融在一起, 你中有我, 我中是你。
元蔚近段时日力气恢复的不错,拉着公孙惠跑了很远, 直到两侧来往的百姓稀疏,公孙惠先行松开了手。
元蔚也缩回去,攥了攥掌心的余温。
夜风在那一刻似乎变得温柔。
元蔚披散的头发被风拂动, 从肩头滑落身后, 隐匿在黑暗中。
公孙惠移开眼,却敏锐嗅到风中淡淡的血腥味。
她抬眼向元蔚身后的浓重黑夜看去。
瞬息间,一枚羽箭射向元蔚的身后。
公孙惠当机立断,将元蔚扣在自己怀中,颠倒了二人的位置,避开了利箭。
元蔚也看见了疾驰而来的羽箭插-入不远处的树干上,发出沉闷的破木声响。
“帝师!”元蔚神情惊慌地打量,“可曾伤着?”
公孙惠紧蹙眉心:“无事。”
暗夜里射出羽箭后就再也没了动静。
林间窸窸窣窣, 是风声吹动着枯草。
公孙惠护着元蔚, 走到树干前, 将羽箭拔了下来。
羽箭很干净, 上面什么彰显身份的信息都没有,非官府,倒像是民间为了狩猎自制的。
有人想杀元蔚?
公孙惠扫过元蔚的小脸,心下揣测,这个都城,竟还有人和她有一样的念头么?
指尖摸索着粗糙的箭头,羽箭在公孙惠指腹间转动。
暗杀之人,是敌?亦或是友?
公孙惠正想开口送元蔚回府,远处却传来阵阵惊呼,声响传来那头,火光升天,照亮了一面的洛阳城。
“着火了?”元蔚自言自语问道,随后竟然想往人流混乱中去。
公孙惠下意识拉住了他:“殿下既已无事,便先行回府。”
元蔚听着不绝于耳的嚎叫声踌躇:“可是帝师……那处……”
“既起火,便有官府的人去救火,殿下过去无济于事。”公孙惠冷着一张脸,“难道殿下忘了这支箭?”
公孙惠将羽箭抬起,立在了元蔚的眼皮下。
元蔚百感交集,从未接触过此类惨痛景象,可偏生他是一国储君,是太子,他无法逃离。
头脑一热,将公孙惠的手推下。
“帝师先行回府吧,我去看看,疏离人群后会去寻找帝师的。”
“我不会放弃任何一名百姓,我同他们站在同一处土地上,呼吸着同一片的空气。或许刚才我们还擦肩而过,又或许我们同一时刻放飞明灯……我是一国储君,虽不是很好的太子,可要让我看着臣民眼睁睁去死,我做不到。”
看着元蔚跑远的背影,公孙惠原本想要一走了之,心口却猛地刺痛,痛得她无法喘息,陡然生出一种慌乱的心绪。
公孙惠捂住心口,皱着眉,眼神紧紧锁住越来越小的人。
心里本意想着让他跑,让他见识见识求生之人的癫狂,可转念一想,他要是因此受伤了该如何。
意识在犹豫。
脚步却已经紧紧跟随。
当公孙惠逆着人流找到元蔚时,他已经被劫匪关进了牢笼中。
元蔚像一只受惊的仓鼠,抱着自己的腿,蹲在角落,眼神空落落的直视前方。
公孙惠登时生出一些好笑的情绪。
不过此刻手中没有刀剑防身,劫匪又众多……
公孙惠缩起肩颈,顺着人潮的推力,看似逃窜,实则靠近了牢笼。
“老大,这人穿得好,想必是个有钱人家的公子哥,抓不抓?”
被称为老大的那人正在牢笼前方绑着麻绳和马匹,闻言转头看了看被摁住的公孙惠。
公孙惠仅瞧了一面,便垂下眉眼,装作害怕:“你们想要多少银两?我派父亲给你们送,你们千万不要带我走,我不识路的。”
“不识路?那正好!”摁住她的土匪也没再征求头儿的意见,径直将人摁进了笼子里。
元蔚嗅到熟悉的气味,些许震惊地抬起了头:“帝——”
公孙惠摁住他的嘴巴,向他微微摇了头。
洛阳城中无缘无故出现了她从未见过的劫匪,着实可疑。
“你是来救我的么?”元蔚靠近她,尽力蜷缩自己的占地,给她留出盘坐的位置。
公孙惠没回答。
她也不清楚自己是想要来救他,还是想要侵入劫匪的腹地,此后将其一网打尽。
公孙惠打量了周围,抓的基本都是衣着豪华的富家子弟,共有三个牢笼,一牢笼中约莫有十人。
正当她还在想如何给符命留下记号的时候,马车动了。
不消片刻,走林中小路绕过了繁华的洛阳城中心。
一柱香后,一阵妇孺哭声传进众人耳朵中。
元蔚拽了拽公孙惠的衣袖。
“他们还抓了小孩。”
公孙惠睁开眼睛,眼底一片寒凉。同行的车马中又多了四辆,上面满满当当掳来了四五十位孩童和女子。
看前行的路,不出半时辰,就能出城。
城外的荒山应当就是这些劫匪的发家之地。
“我给符命留了消息。”公孙惠低声说道,“会将殿下平安带出去的。”
元蔚却猛然摇头:“我无事,可不可以先救他们?”
救救那些小孩。
公孙惠沉默片刻,元蔚又握住她的胳膊,“以后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指东我不说西,让我学政史我也乖巧学,再也不贪睡,不贪玩……”
“到时在看吧。”公孙惠也不晓劫匪腹地的宽广,更不知晓他们的功夫如何,冒然带着浩浩汤汤的人逃离,动静更大,遇上不明事理只会哭叫的,活命的概率便会一降再降。
深山老林中,数百火把一瞬间燃起,照醒了半座山。
公孙惠和元蔚被推搡着前行。
元蔚一时不察,踩进窝坑中,身子一歪。
公孙惠眼疾手快将人拉住,握着他发凉的手往前走。
在人声喧闹中,公孙惠听见了两三声鸟鸣。
符命他们追来了。
一行人全部被塞进一间狭小的房间,伸手不见五指,拥挤到只能站着。
元蔚身侧挤来一个才到腿弯的小童,抱着元蔚不肯撒手。
“呜呜呜呜——阿娘阿耶——”
元蔚弯腰,将人抱起来哄。小童的哭声传开,更多隐隐抽噎的小孩听见,像是找到了同盟,扯着嗓子开始哭嚎。
“你的阿娘呢?”元蔚掂着小孩子,拍了拍他的背,“不哭不哭。”
一场哄闹差不多两刻钟才结束,哭累了,也没见着外面的劫匪有什么动静。
公孙惠让元蔚待在原地,自己靠近了后门处,将发簪弯折,挑开了门缝。
外面安静的如同无人生还。
公孙惠旋身从后门离开。
刚拐到房边,便撞见了一名巡逻的匪徒。
公孙惠手起,蹿至匪徒身后,瞬间将其脖颈扭断,环视四周,将人拖进了隐蔽的林子中。
布谷鸟的声音又逼近,响了两声。
是否安全。
公孙惠食指和拇指放在唇边,回以“无事”。
将基本的布防查探清楚,公孙惠又回到关押她们的房间。
“能救你们出去,但一切动作听我。”公孙惠靠着门板,对屋内众人说道。
元蔚凑过来,黑夜里看不清公孙惠的状态,只能伸手摸了摸。
“你受伤了吗?”为什么会有血腥味。
“不是我的血。”
元蔚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人群中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响起:“等你救还不如等我爹送钱来呢,现在逃出去,被抓住当场人头落地,我可不想年纪轻轻就死在这儿。”
公孙惠冷笑一声:“或许你可以试试。”
话音刚落,正门突然打开,一名络腮胡的汉子举着火把在人群中挑挑拣拣。
最后挑中了一位面相小白的男子。
“你——”
“我让我爹马上送金银来!”
这声线分明就是刚才与公孙惠呛声之人。
汉子嗤笑一声:“不准备点东西,你爹怎么知道我们绑的是不是他亲身儿子?”
话音刚落,汉子身后就有小弟上前,制住了小白脸的公子哥,拔出砍刀干脆利落地砍下去。
离他身边近的人也收到了波及,鲜血溅在脸上,衣袍上,血腥味开始弥漫,人心惶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