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躺椅上这人面色发白,一脸虚汗,看起来确实行将就木,应该就是瘦鸡口中的柳老爷了,崔玦猜测他是为了先前这个老头来的。
果然,柳老爷喘了好一会儿觉得呼吸舒适多了的时候,先是一脚把挡在面前的瘦鸡踹到一边:“狗东西,到处宣扬老子死了的这笔账还没跟你算呢!”,接着眼巴巴地看向面前的白胡子老头,惨兮兮的模样完全看不出是方才就是他一脚把一个成年男人踹倒。
柳老爷道:“李太医,这个小厮胆大包天,居然敢对你口出狂言,回头我就把他处理了,你可切勿见怪。”
白胡子老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柳老爷又放低了声音哀求道:“方才听闻李太医来了府井街,我立马就从床上爬了起来,就算爬也要爬到太医面前,恳求太医你为我治病。”
见李太医不理他,柳老爷简直声泪俱下,“早就听闻李太医医术高超,整个朝城恐怕只有太医你能救救我腹泻不止的毛病了,太医仁善心肠,可千万不能见死不救啊!”
李太医这才正眼瞧他:“腹痛不止的那个人就是你?”
见李太医终于肯搭理自己了,柳老爷赶紧点头哈腰道:“是是是,就是我。”
李太医面无表情:“听闻城中有一富商仗势欺人,一口咬定是菌菇毒性伤人,不听他人辩解,试图将售卖菌菇那人屈打成招,那个人也是你?
柳老爷呼吸一窒,不说话了。
李太医冷哼一声:“拿出手来。”
柳老爷赶紧把自己的手伸出来,撸起袖子乖乖让他搭脉。
就见李太医先是把了把脉,又翻了翻柳老爷的眼皮,最后让他伸出舌头看了看舌苔。
一番流程完毕,李太医眉头一下皱了起来,见到他这模样,柳老爷顿时急了:“太医,我这病很严重?毒性是不是已经深入五脏六腑了?”
李太医无甚表情地瞥了他一眼:“你没中毒。”
“啊?”柳老爷反问道,“这不可能,没中毒我怎么会一直上吐下泻,腹痛不止?这明明就是中毒的症状!”
李太医横眉一竖:“你是大夫还是我是大夫?”
见柳老爷乖乖缩着头不说话了,李太医才继续说道,“怪就怪在这里了,既无中毒又怎会出现这些症状呢……”
柳老爷一双手抓住李太医的衣襟,说话时断断续续的声音也和手一样发着抖:“太医,我还有救吗……”
李太医摸着胡须,不说话,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你这病例我也是第一次见,要想解决可能还得需要一段时间。”
听到李太医这么说,柳老爷一双手一下垂了下来,方才因为激动而变得红润的脸色重新变得惨白,看样子柳老爷已经万念俱灰了。
连续吐了好几个时辰,伴随着阵阵腹痛,他想自己恐怕等不到李太医研究出解决方法的那个时候了。
再说了,现在他吃什么吐什么,这对一个爱吃美食的人来说打击该有多大啊!——总之,心理与身体的双重折磨,已经重重压弯了柳老爷的脊背。
自从柳老爷与李太医出现后,原本闹哄哄的这条街就仿佛变成了他们的专场,安静地只听得到两人的交谈声。
有柳老爷在,他没发号施令,那几个壮汉看着小六子和虎子一瘸一拐走到一边也当作没看到,面无表情继续在一旁站桩。
这时,原本一直站在旁边充当背景板的崔玦却背着手走上前来。
他径直走向正躺在躺椅上唉声叹气的柳老爷:“柳老爷,敢问你在吃菌菇时可有吃些茄子菜品?”
柳老爷恹恹回答:“我哪记得这么多?近日是吃菌菇的季节,我便在丰乐楼承包了一场菌菇宴,桌上的食物以菌菇为多,至于茄子,茄子……”
柳老爷陷入了沉思,突然一下坐直了身体:“丰乐楼有个厨子,茄子煲做得一绝,配上鲜美的菌菇食用更是别有一番风味。那茄子煲做得甚是美味啊,鲜香味美,软嫩滑爽,回味绵长……我记得那日的宴席,那份茄子煲被我一人吃了大半,其他人想下筷子都找不到机会,哈哈。”
对上柳老爷的笑容,崔玦竟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好了。
柳老爷拿手背快速在嘴角一划,仰头问道:“怎么?难道你想说我这腹痛和茄子有关系?不可能!丰乐楼的茄子煲我吃了不下三次,没有哪次是有问题的。”
以前在丰乐楼吃的菌菇也没问题,自从那次换成虎子采的菌菇后,他就腹痛不止,上吐下泻,苦不堪言。
不然他们也不会怀疑到虎子身上。
看着信誓旦旦的柳老爷,崔玦沉默了一会儿,缓缓说道:“可能还真和这茄子有点儿关系。”
他淡淡瞥向李太医的方向,白胡子老头正捧着那本《手册》爱不释手地翻看着。
崔玦转过头来,继续说道,“菌菇与茄子皆属寒性食物,不可同时食用,否则极易出现腹痛、腹泻等不良反应。”
他指着李太医手上的那本书道:“方才所说皆是书上所写的内容,不信的话你可以亲自看看。”
一句话,让李太医和柳老爷两个人都抬起了头来。
第五十三章
《常见菌菇辨识手册》中, 除了涵盖二十种菌菇的详细介绍外,还附带了一部分例如崔玦所说的“菌菇不可与同为寒性食物的茄子同食”之类的知识点。
那日,在崔玦说完柳老爷腹痛的症状是因此而起后, 柳老爷一众第一反应自是不太相信, 以为崔玦是在为虎子开脱。
手捧《手册》的李太医这时却站了出来。
据李太医所说, 他从太医院出来后便痴迷上了山上千奇百怪、各式各样的菌菇,此来府井街便是听说这里有一位胡姓菇农对菌菇颇有研究, 特前来探讨, 只是不曾想竟遇上了这档事儿。
他近年研究菌菇也有两三年, 对菌菇是否具有毒性的判断还算有心得, 只是不曾见过致使柳老爷产生腹痛的菌菇模样,也不好下定论,但把脉结果确实是柳老爷不曾中毒无疑。
经崔玦一说, 他才想到确实曾在一本医书上看过类似的病例, 菌菇无毒,柳老爷仅是同食了相克的食物所引起的肠胃不适罢了。
如此一来,算是彻底洗清了虎子的嫌疑。
至于柳老爷的腹痛,找个大夫开张止腹痛药方便是了。
一场本以为是毒菌菇引发的谋杀案, 最后却以如此戏剧化的结尾收场,不免让人唏嘘。 此事很快在朝城传播开来, 在柳老爷作为故事中的笑料角色风靡朝城时,清风书舍也因《常见菌菇辨识手册》这本书出了名。
崔玦来到朝城后,清风书舍每日的交易额都以报表形式被他记录在册。
而此时, 记录着这一个月清风书舍收支情况的报表就静静放在盛玉的案桌上。
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盛玉抬起头来, 见到来人,她将手中的毛笔轻轻搁置在一旁, 伸手将桌上的报表递向他:“看看。”
谢迩接过报表,在看到前几日的负收入时,他的眼神中带了一丝了然,担心盛玉因此心情不好,他还开口劝慰道:“少夫人不必忧虑,我们在朝城毫无根基,会出现这种情况实属正常。依往年的经验来看,兴许还得再有近半年的亏损,清风书舍的收支才能逐渐转向盈余……”
手上继续往后翻动着,谢迩的动作突然一顿,脸上逐渐浮现出震惊之色,越往后翻,脸上的惊讶越深,“这是怎么回事?十五日与十三日的收入差距怎的如此之大……十六日后竟一日比一日的收入更高!”
在东街的规模逐渐成型后,盛玉便将折线与条形图的报表制作方法传授了下去。
有制作报表需要的员工无一不是聪慧之人,例如谢迩,又例如现在管理清风书舍的崔玦。
在翻看了十三日及之后的每日详细收支后,谢迩将手上的册子翻得哗啦啦响,最后停留在了画着盈余折线图的那一页。
崔玦两人是四月初七那日到达朝城的,历经两日的整理工作后,清风书舍正式开始营业,也正式开始了它的负收入历程。
一直持续到十三日,折线表上的数据还处于刻度为0的水平线下方,直到十四日,平稳在水平线下波动的折线似乎受到了刺激一般,直挺挺冒出了头,随后的十五、十六日直至五月的最后一天,折线点代表的数据呈成倍增长的态势,线段所形成的坡度陡得近乎一条笔直的直线。
这一切都太有违常理了。
谢迩看得目瞪口呆:“十四、十五日那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将一旁写有柳老爷趣事的信封抛了过去,盛玉笑了笑:“或许是名人效应?”
接过信,谢迩看完,有一瞬间居然沉默住了。
主要是这件事在他看来实在匪夷所思,不管是事情的发展或是结局,都充满了戏剧性。不过好在有柳老爷和李太医的“宣传”,清风书舍在朝城的市场算是打开了。
从呈递上来的财务报表来看,清风书舍近日的营业额虽不至于像消息刚传开来时呈喷泉式上涨的态势,整体趋势也是在平稳地上升。 总之,销售情况喜人,随书信附上来的银票便是证明。
本以为还要拿边关的库房再贴补清风书舍半年,没想到不过才一个月过去,它已经成长到可以回报边关了。
拿着装有银票信封的手扬了扬,谢迩兴奋道:“少夫人,既然《手册》在朝城的销量这么好,我们是不是可以考虑将它销往其他地方了?”
盛玉却有别的打算,她摇了摇头:“不急。”
“晋城来的那些人,除留在印刷厂的外,其他人都安排了什么工作?”
谢迩回答:“印刷厂对工人的制作工艺要求比较高,除了老师傅们指定的十三人外,剩下八十余人都未被录用。谢杉要了几个人去开荒队,剩下的除了在田间做活便是在各个厂房做些零散的活计。”
知道盛玉定不会无故问起此事,谢迩又问道,“少夫人可是对他们有其他安排?”
盛玉微微颔首:“淘沙。”
“淘沙?”
“对,淘沙,趁河水尚未上涨,正是淘沙的好时候。另外通知城内外的百姓,将草木灰集中收集起来,我有大用处。”
谢迩没有问淘沙和收集草木灰是为什么,而是道:“月事带在城内推行已有一段时间,各家各户的草木灰无其他用处定还有不少剩余,我这就安排下去。”
谢迩对命令的执行速度向来令人满意,盛玉也没瞒他,将手边一份资料径直递给他:“你先看看这个,看完说说有什么想法。”
这已经是谢迩今日第二次从盛玉手中接过纸制品了,方才那张财务报表带给他的震撼还未消除,再看向手中册子的样式,和上次的印刷厂企划十分相似,谢迩的手差点有些拿不稳。
做好了心理准备,谢迩翻开书册,先是粗略看了一眼,果真又是一份企划。
不过这次他的反应要比上次好得多,定了定神,谢迩继续看下去,却在首行就遇到了问题——
“玻璃?这玻璃与塞外传来的琉璃可是同一种物品?”
盛玉想了想,回道:“可能,没琉璃那么好看?”
谢迩舒了口气:“少夫人可是喜欢那些亮晶晶的东西?塞外盛产琉璃,少夫人既然喜欢,那咱们多弄一些回来便是!”
谢迩想,少夫人虽然平日里看起来沉稳,但说起来到底是个十五、六岁的女儿家,喜欢琉璃这些东西也并不奇怪。
他又想,得赶紧将这个消息告知少将军才行,到时去塞外给少夫人抢个好几箱琉璃回来,定能获得少夫人的欢心!
看着神游天外不知在想些什么的谢迩,盛玉此时却有些无奈,她的手指无意识敲打着桌面,思量着该如何和谢迩解释“玻璃”这种东西。
她问:“城中水泥队的工作进行得如何了?西街那边的房屋重建到了何种程度?”
突然响起的声音一下把谢迩拉了回来,对于各厂房的情况谢迩一向了如指掌,水泥队更是重中之重,是以他没想多久便回答道:“临街那排商铺差不多已重建完成了,只是,只是少夫人吩咐留的那些放置窗户的位置,空间是不是过大了些?”
“那些空间便是用来放置玻璃。”
“啊?”谢迩没忍住疑惑出声。
他想,以城中那些房屋的数量,若是用琉璃来填充窗户的位置的话,几大箱可能不够了,得抢一座琉璃矿回来才行。
辛苦少将军了。
看到谢迩的表情,不知他又在想些什么,盛玉干脆直接说道:“玻璃的材质和琉璃同样通透,但内里却没有折射出五彩的光线,也就是说,玻璃看上去是全透明的。”
“视线透过这种材质看向另一侧的事物,和肉眼直接观看将没有任何区别。”
她不知从哪拿出一块全白的石头来。
这块石头的材质已经十分偏向琉璃,虽然本体仍旧带着浑浊厚重的白色,看上去没有琉璃那么通透,但已经有了几分盛玉想要的玻璃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