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多谢郑老。”沈恪其实对于自己的情况,听着郑老先前所言的三五个月的寿数,其实并没有太多的伤感与不甘,刀头舔血的日子过多了,他对自己的生死看得倒也不是很重,只是......
“若是,我死了,那就麻烦林大娘和郑老随便找个地儿给我埋了,然后帮我递一封信给......”沈恪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他是想着自己若是死了,总是要给人一个确切的消息的,省得人一直挂念着,只是一时间不知道这信应当给谁,若是递给义父,怕是要让义父伤心,可总是要递个消息回去的。
他低下头,仔细斟酌了一番,接着道:“就帮我把这消息递给江城的县府令魏景铄吧。”
消息递给大哥,大哥应是会缓一缓情绪再慢慢告知义父,也不至于让义父太过伤心吧。
“行。”郑老深深地看了一眼沈恪,面上的神情略微复杂,眼底倒是荡起了一分不虞,随后便就起身离去。
林大娘看了一眼离去郑老,知道自己老头子这是不大满意对方这般不看重自身的态度。
她又回头看着沈恪这一脸平静地叙述着自己的身后事,不知怎的,心头一刺,涌起些许怜悯和心疼,她在心底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而后低声道:“沈公子,有些事我也不大了解,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咱们能够两次在生死之间遇到,也算是咱们的缘分。”
“我观沈公子这性子,大抵是过往习惯了生生死死,便就觉得生死有命吧。”林大娘伸手将桌上的药碗端起,轻声劝道,“我和老头子见过很多人,也救过很多人,我们虽知生死有命,但还是希望人定胜天。”
“这求生之路,是不容易,但总要你先想着好好活着,才能挣扎出来一条生路。你便是不为自己着想,也想一想那日与你同行的小娘子吧。”
林大娘本就是久经风雨,这男女之间的事儿,她自然是看得清楚,那时候这沈公子对那位小娘子的情意,小娘子尚不清楚,可是她却是看得明明白白。今日沈恪落难,虽然未曾见到小娘子,但是在沈恪昏迷之间,喃喃自语着总是小娘子的名讳......
林大娘看着沈恪不言不语,低低地叹了一口气,而后就带着空碗走了出去。
沈恪低着头,他微微闭着眼,他是真的累了。自入了少羽林开始,他便只是一把上位者需要的利刃,帮主上扫平一切障碍,就是他的职责。这么多年来,他似乎就是一直在拼命,而其间很多事,他不好同义父说,大哥在京中时,他偶尔还能同大哥说上两句,而至大哥去了江城任命以后,他便就更加沉默寡言了。
这一次的逃亡路上,劳心劳力,加上陈年旧伤,几乎是将他整个人都耗空了。而在汪拢真的私牢中,刑伤,叠着毒素,更是令他半只脚都入了黄泉路。若不是他运气好,恰好遇上了郑老,大抵现下已是一缕幽魂了。
他并不是如林大娘所言的那般淡薄生死,只是着实是无力挣扎。
“咳咳......”低低的咳嗽声在屋子里响起,波动的情绪将他虚耗的心神牵扯起来,身上未愈的伤似乎也来凑热闹,细密绵长的痛楚一点点地传来,呼吸间更是明显地难受,只是这种痛楚他倒是习惯了,咳喘有一声没一声地出现。
他的眼前由原先的灰蒙蒙慢慢地转为漆黑一片,等到咳嗽平复了,掩着唇的手心里一团濡湿,便就是不用看,他也知道应是血色漫开的。
他不能保证自己可以活下来,这一次的情况确实不大好,若不是郑老医术了得,三日前的毒伤发作,他就应当入了地府。他不想在此时联系家中,便也是不想给义父他们添麻烦。
若是他死了,好歹不是死在义父面前,义父还有大哥在,伤心会有,但并不会太过漫长。只是......沈恪心头浮起女子泫然欲泣的模样......阿宝呢,他答应阿宝的事,若是食言了,阿宝会哭的。
沈恪伸手轻轻地拂过闷疼的心口,过往总是觉得自己对生死看得并不重,但是到了如今,却发现自己心有牵挂......
“阿宝......”沈恪低低地唤了一声,他的声音很轻,似乎没什么气力,但却带着一分缱绻与不甘。
不知这一别,当是否有机会再见?
元武七年,这一场由内乱引起的几近颠覆李氏王朝的阴谋被粉碎,庆高祖李裕的过世,正式宣告着一位开朝帝王的谢幕,而后太子李晟登基,新生的王朝力量在新帝的引领下熠熠生辉。
然而在平复了一切之后,面对当时最为艰难的谋逆境地时都未曾觉得烦恼的新帝李晟,此时正一脸无奈地看着面前的宝贝闺女。
“阿宝!”本该是最为威严的帝王,此时却是软绵绵地低声细语,“阿宝啊,你看,要不阿爹再多派点人找找,若是找到了人,阿爹便就应了你的要求,行不?”
李晟对于李云曦确实是极为宠爱,或许是因为那一段逃亡的经历,让他觉得有愧于自家的闺女,这一份愧疚融入了原先的疼爱,如今,这如同寻常人家的‘阿爹’称呼,也就李云曦喊得。
故而,宫中诸人,无不知晓这一位新晋的长乐公主是皇帝的心头肉。
掌上明珠,不外如是。
而原先同狄夷定下的婚约,狄夷使者曾派人来提醒,只是皇帝果决地拒绝了,甚至不惜同意遣送大量的盐铁作为赔礼。当时,朝中不少人不赞同,曾有人欲要死谏皇帝,称这是先帝缔约,皇家儿女本就有此责任。那时气得新帝派人送了一块大石头,摆在那一位要死谏的官员面前,说是要成全了那人。
若不是那一名官员尚且年轻,家中女儿不过周岁,只怕当时气急了的新帝要一旨圣意封了对方的女儿,送人前去和亲。
当时那事儿闹得轰轰烈烈的,好在朝中魏相爷和几位将军出面打了圆场,称前朝未曾有和亲之事,到了今朝,更不会有。国之安宁,朝中大好男儿皆有守土之责,将之放在一位娇女儿的身上,让庆朝上下的男儿颜面何在?
民心可用,朝野上下皆是如此想,这一事儿便就揭了过去。
好不容易平息了一番心事的新帝怎么都想不到,自家闺女却是暗地里芳心暗许了,许的还是自己亲封的魏相的义子。
倒也不是说嫌弃,只是初闻此事,新帝只觉得自家娇养的花被内贼给偷了,恨不得打死那个窃花的贼人。自然,沈恪若是当时在他面前的话,怕是会讨来一顿打,而他更是万万不可能同意这一桩亲事的。可是,这一位让闺女芳心暗许的沈恪却是失踪了,留给他们的便就是生死未卜。
这前前后后地寻了四个多月,却依旧是毫无消息。李晟固然并不想最糟糕的情况,但是如今这种种迹象,不得不让他多想。或许沈恪早就死了......
李晟看着面前一脸执拗的李云曦,那一道最为糟糕的猜想并不敢出口。只是,如今这闺女执意要嫁给沈恪,纵然沈恪现下生死不知,却也要入了魏府的门。
这、这不是胡闹吗?若是那沈恪早就死了,那阿宝入了魏府,这不是望门寡?
李晟心中气结,定定地看着双眼通红的李云曦。
“阿爹,我不想等了。”李云曦低下头,单薄的身形在偌大的宫殿内,显得异常脆弱,等待沈恪消息的这些日子,对她来说,太过漫长了。
不过是短短数月,可是她却仿佛是走了漫长的一生。她不断对自己说,沈恪一定是伤得太重,被人救了后,不能及时回来。然而日复一日,这一句句自我安慰的话,仿佛成了一段谎言。到了今日,她似乎要骗不下去自己了。
“阿爹,我要嫁给维桢。”李云曦抬起头来,她的双眼中带着一层水雾,定定地看着自己的父亲,扯了扯唇角,尽力挤出一抹笑,“我什么也不求,我想嫁给他。不是等到他来娶我,是我要嫁给他。”
李晟同李云曦的双眼对上,他抿紧双唇,半晌没有回话,好一会儿,他才气恼地道:“朕不同意。”
“若是他回来了,朕也就应了你,可是如今他下落不明,这么长时间了,派了多少人去找,却始终是音讯全无,或许他早就死在外边了,你......”
“阿爹!”李云曦惊声打断李晟的话语,她哽咽着道,“才不会的,维桢他说过会回来的,他答应我的,阿爹,你别这么说,你是天子,金口玉言,这话于他,不吉利......”
李云曦的面颊上一片湿漉漉的,眼角的泪珠滚滚落下,小声地抽噎,让她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李晟看着李云曦这清瘦脆弱的模样,眼泪汪汪的,勾得他心口疼,真是女大不由爹。这孩子怎么就不听话了呢!然而,重话,他确实半句也不舍得再说了。
李云曦这段日子吃得少,睡得少,整个人是肉眼可见地清瘦下来。看着瘦肉的闺女,李晟倒也不敢再多刺激人,他长叹一声,沉默地转身离开。
出了门,便就看到门口站着的皇后郑慧语,他走上前去。
皇后娘娘对着李晟躬身一礼,李晟伸手扶过皇后娘娘,握着人的手,低声道:“今早听闻你头晕,朕本是打算看完阿宝,就过去你那儿看看,你怎的自己过来了?身子可好些了?”
皇后娘娘回头看了一眼半掩的殿门,微风习习,带着些许春日的气息。她的面容是秀美温和的,对着皇帝轻轻一笑,温声道:“劳圣上挂心了,没什么大碍的。应是昨夜里没睡好,这才引得晕眩症出来。”
“阿宝怎样了?”
听到皇后的询问,李晟面上一黑,又气又无奈地道:“阿宝平日里看着娇娇软软的,这会儿怎的就这般犟了呢?”
皇后听着李晟的话,她的眉眼间浮起一抹笑意,轻声道:“大抵是像了圣上吧。”
“朕哪儿......”李晟对上皇后的目光,便就又软和了话语,接着道,“也许是有那么一点吧。”
“可是这婚嫁之事,又不是什么小事。若是那沈恪好端端活着,朕也就应允了。可是如今,这生死不明,阿宝闹着要嫁过去,大婚时,谁来接亲,这拜天地,又是和谁拜?况且,若那沈恪真不幸......”李晟说到这里,话语声小了下来,或许是想到了刚刚李云曦的话,他也不好说上那不吉利的话语,便就含糊地道,“那阿宝执意嫁过去,不是成了寡妇?”
皇后面上的神情依旧是柔和的,她伸手轻轻拍了拍李晟的手臂,似在安抚李晟的情绪,而后随同李晟往外走,柔声道:“若是阿宝成了寡妇,圣上可会嫌弃阿宝?”
“那怎么会?阿宝可是咱们的宝贝闺女,朕只会更心疼她。”李晟当即就回了一句。
皇后抿唇一笑,她的目光中带着丝丝柔情,温柔地继续道:“那阿宝成了寡妇,可还是公主?”
“自然是。她永远都是最为尊贵的公主殿下。”
“我们是养不起阿宝吗?定要让阿宝再嫁吗?便就是再嫁,难道一个寡妇身份,就让阿宝嫁不出去了吗?”皇后娘娘面上的神情依旧是一片平和,只是这话出口,却带着令人心折的庄严与自傲。
一家有女百家求,他们的长乐公主,便就是成了寡妇又如何?
她转过头来,对上李晟的双目,轻声道:“阿宝耗不下去了。少女情怀,最是崇拜英雄。自古最令人姑娘家心折的便就是英雄救美,沈恪与阿宝同生共死,朝夕相处,又在最美好的时候,失踪了。这般的人,哪一位姑娘家能够放得下,能够走得出来?”
“越是得不到,便就越是执念。到了最后,要么是想开了,要么是困死其中。”皇后娘娘迎着日光看至长廊外,花草郁郁葱葱,她的眉间涌起一抹淡淡的愁绪,“阿宝才多大,哪能看得开?”
“圣上,顺了阿宝的意吧。”
李晟听着皇后的娓娓道来,脑海中浮现越发清瘦的李云曦的身影,良久,他才沉沉地道了一句:“罢了,儿女都是债呐。”
作者有话说:
临近完结啦,下一章,沈恪和小公主要见面了。
第104章 圣意
一场看似潦草的婚事。
帝后相商之后, 一旨圣意下达。
长乐公主下嫁魏家。
而后消息传得很快,长乐公主要下嫁魏家的消息转瞬之间就传遍了京城。这消息之所以震惊京城诸人,并不仅仅是因为消息来得突兀, 更是因为这下嫁极为匆忙,匆忙得几乎让人以为新帝这般举动有什么特别的意思。
寻常人家的婚事, 从定下到最后的出门,大抵走个半年流程。皇家婚事便就更加隆重了,一般来说,从下旨到最后的公主出嫁, 这期间历时至少要一年, 有的甚至更久。
可是这一次长乐公主的下嫁却不过是短短九天时间。
这般短暂的时间,看着仿佛是新帝并不在乎这一位公主, 婚事才这般潦草。然而长乐公主在当今帝后心中的地位非同一般,这是朝野上下都知道的事。
故而这婚事传出来之后,朝野中皆是议论纷纷, 特别是揣测这一位长乐公主下嫁魏家所代表的意思。
魏家如今可谓是水涨船高, 魏朝辉是新帝的心腹,新鲜出炉的相爷,简在帝心,长乐公主的下嫁更是将这一份荣宠哄抬到了极致。
长乐公主的这一份下嫁的旨意,其实并未点明驸马是谁。故而所有人都以为这驸马便是刚刚回京的魏家长子魏景铄,却未曾想到这一场婚事的男主角竟会是魏朝辉的义子,如今下落不明的沈恪。
知道内情的些许大臣,倒是私下里揣测过, 最后揣摩得出的结论不外乎是安抚人心。毕竟当初新帝能够顺利平复内乱, 登上这尊宝座, 那一位沈大人功不可没。现下新朝初定, 总不能寒了忠臣的心。
这下嫁公主,既能显示对魏家的重视,也能让一众功臣心安。
毕竟,历史上多的是‘鸟尽弓藏’的事例。
而此时,处于众人议论之中的魏相爷已然出现在了宫中,他面容严肃地朝着后殿行去,如今他已然是新帝面前的红人,殿外的内侍见着匆匆而来的魏相爷,急忙上前行礼,倒也不曾阻拦,只是低声道:“相爷,圣上已经交代了,只是现下恰好有人前来觐见,不过应当也快了,还请相爷在偏殿稍等,等到里头的人出来了,小的再来告知您。”
内侍的话语说完,便就躬身一礼,指引着魏相爷往偏殿行去。
魏相爷稍稍一愣,倒是想不到这时候竟然有人来了。他看了一眼殿门,而后便就沉默地随着内侍往偏殿行去。这一道指婚的谕旨下得很仓促,将他同刚刚回京的魏景铄两人都吓了一跳。
尤其是谕旨上并未写明这驸马爷是谁,更是令魏相爷心思沉沉。这段日子,沈恪始终寻不到,已经是他的心病,而沈恪与长乐公主之间的儿女情长,他已经从长子魏景铄那儿知晓了,那么如今这圣上的旨意到底是何意思?
要知道沈恪如今生死不明,依着圣上对长乐公主的疼爱,是断不可能将公主下嫁的。那若是嫁予自己的长子,这、不是乱点鸳鸯谱吗?
等到沈恪平安回来后,他们兄弟二人又当如何见面?魏相爷眉头紧皱,无法理解圣上这一道旨意到底是何寓意?
故而,这才会匆匆入宫,探听圣上的意思。魏相爷在心底长叹一声,只觉得脑中一团乱绪。
此时阳光明媚,宫中四处都散发着勃勃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