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李晟迈步走出殿宇,殿外的阳光不若先前的热烈,黯淡了不少,只是空气中的血气尚未散去,这一场兵变,由于叛军早早就撤离了皇宫,故而皇宫中的血战并未太过残酷,血色蔓延得不深。
太子一步步沿着长廊走去,魏朝辉紧随其后,很快,便就到了一座宫殿,殿门口站着一身狼狈的杜毅,面上带着血痕,胳膊处缠着染血的绷带,想来也是经过了一番惊险才侥幸脱身。
见到匆匆而来的太子,他躬身一礼,而后沉沉地道:“殿下,都在里头了。只是形容颇有些不好看,殿下......”
太子摆了摆手,面色难看地往里走去,魏朝辉只是看了一眼,便就停在了殿外,让太子一人走了进去。殿内安置的不是其他人,正是圣上和平王。被斩断了头颅的圣上和平王两人,当时是被王咏李代桃僵藏在了偏殿中,在搜索中,杜毅发现了这两人,稍作整理后,将之报给了太子殿下。
只是毕竟是断了头,又经过这般藏匿,形容样貌上确实不大好看。
巍巍大殿里,空空荡荡,柱上雕着的金龙像同往日一般,岿然不动,须目张开,俯视下方。殿内的光线不够明亮,看起来很是昏暗,空气中飘荡着些许若有似无的铁锈气息,令人觉得恶心。
廊外兵卒的脚步声来来回回,应当是在做最后的清理,他一步步地行至内殿的床榻上,床榻上并排放置着两具尸体,杜毅是个细心的人,便就是在如此紧张的情况下,也寻了干净的衣裳,给两具尸体换上,那领口特地整理地高了些许,遮掩住颈部的断口。
太子行至床榻边,目光落在两具苍白的面容上时,脚下略微踉跄,跌跪在床榻边,周围很安静,安静地将他过往的某些卑劣念头勾了出来。
他一言不发,只是跪在床榻边,良久,他缓缓吸了一口气,对着床榻上的两具尸体,重重地低头叩首,三叩首后,太子起身,转身往殿外行去,头也不回。
殿门开启,细微的吱呀声传来,站在门口的魏朝辉和杜毅等人回眸看去,西斜的阳光照了过来,将太子整个人都笼罩在光影中,令人看不清他面上的神情。
而这时候也没有人敢在这时候去探究太子的神情。
太子身上的铠甲在夕照之下呈现出一片肃穆璀璨的姿态,头上的束冠也显出漂亮的光彩,殿内殿外,不过是一门之隔,从殿内出来的太子仿佛是褪去了某些情绪,整个人变得更加地威严。
长廊上是冷寂的。
“叛军都捉到了吗?”
陈斯年上前一步,躬身道:“回殿下,叛军降了一部分,剩下的都诛杀了。”
为了尽快平复战事,他们下手不曾留情,也不曾给反抗的叛军任何机会。只是......陈斯年抬眸小觑了一眼太子,随后又低声道:“汪承业跑了。”
太子眉头一皱,沉声道:“令人全力追捕。”
“是。”
太子闭了闭眼,而后转头看向匆匆赶来的卫将周勇,开口问道:“嘉宁那一头的情况如何?南境有消息吗?”
“嘉宁郡主令人传了消息来,由于得到郑家派遣来的援兵,叛军被拦截在了焦山那一带。”
“整合队伍,由你亲自带队前去与嘉宁汇合,务必将叛军全部拿下。”
“是。”周勇拱手一礼,应了下来,而后又迟疑了下,轻声道:“至于南境,尚未有新的消息传来。殿下,咱们是否派兵......”
太子抿紧双唇,他摇了摇头,道:“不必,下烽火令,调天威军前往南境。”
“是。”
“殿下......”魏朝辉开口喊了一声。
太子转头看向魏朝辉,不知想到了什么,冷硬的眉眼间稍稍放柔,温声道:“信芳,有什么事?”
他本以为魏朝辉应当是会询问沈恪的事,毕竟之前是听到了汪拢真的话语,想来魏朝辉心中应当是有不少问题要问的,然而出乎太子的意料之外,魏朝辉并未就沈恪的事发问,而是平静地道:“殿下,现下最为重要的应该是将圣上的密旨公布,名正言顺,对殿下,对接下来的行事,都好。圣上以及平王殿下的身后事......”
杜毅闻言,便就也上前一步,低声道:“殿下,几位老王爷赶到了京中,现下已然入宫了。”
太子面色一冷,嘲讽地笑了一声,哑然道:“来得倒是及时。”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这些人来得这般及时,对他来说,应当是来者不善,好在当初他拿到了父皇亲笔所写的谕旨,加上天子之宝,倒是足够应付那些心思各异的人了。
“仲年,你去安排一下几位老王爷,还有圣上和四弟的身后事。”
“是。”
“博裕,你同仲年一起。”
“是。”
魏朝辉看着人离开,并未多言,只是躬身等着太子的吩咐。太子殿下将目光落回魏朝辉的身上,他微微吐出一口气,低声道:“信芳,你同孤来。”
“是。”
魏朝辉是太子殿下的老部将了,太子还未曾封为豫王的时候,魏朝辉便就跟着了,是他如今的心腹爱将中最早跟着他的元老。
这一份情谊,太子自然是记着的。故而对于魏朝辉的想法,他总还是有些许顾虑的。
“维桢......”太子顿了顿,忽而又停了下来,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魏朝辉知道太子想要说什么,也知道太子的顾虑是什么,无论当初太子是否是将沈恪作为一枚弃子来用,对于魏朝辉来说,现在并不是探寻这个答案的时候,也不是该纠结的时候。毕竟,便就是得到肯定的答案,又如何?唯一令他心中稍安的便就是苏程玉先前带来的消息。
其实,在刚开始听到汪拢真的话语时,他的心神着实是紊乱的。想来孩子是遭了不少罪。
“殿下,苏大人曾经说过,他们救了维桢的。”魏朝辉低头沉声回了一句。
“信芳,是孤对不住你和维桢。”太子看了一眼魏朝辉,眼底浮起一抹愧疚,倒也不是不爱惜这心腹爱将,只是当时最为信得过的便就是魏朝辉父子,而最适合执行任务的人正是沈恪罢了。
魏朝辉稍稍躬身,却并未有回话。作为臣子,不该有怨,但是作为父亲,他心中是有责怪的。
太子对魏朝辉此刻的失礼是理解的,若是换成他,只怕会更加失态。他也是一名父亲,将心比心......只是再多的话,也说不得了。是他下的密令,再多言倒是显得虚伪。
他长叹一声,摆了摆手道:“信芳,你先下去吧。逆党的事就交由周勇那一头去处理,回头你再去问问苏程玉,维桢在哪儿。宫中的几个太医,你随意调用。”
“多谢殿下。”
看着魏朝辉离开的背影,太子站直身子,抬头看向霞光漫天的天幕,作为太子,他考虑的是尚未抓到的汪承业以及接下来要应付的一连串的事,而作为父亲,他如今最为担心的便就是远在江城的闺女......
只不知阿宝如何了?
第101章 得知
他失踪了。
远在江城的李云曦对于京中的情况一无所知, 在新一轮的敌袭到来的时候,她同依兰一前一后疾步跑着,等到听到婢女的声音, 她下意识地抬头看去,便就只见半空中箭矢袭来, 尖锐的箭头闪烁着森冷的杀意。
箭矢的速度很快,快得令人猝不及防。
“郡主!”依兰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李云曦脚下一软,整个人跪在地上, 眼看着躲不过, 她便蜷缩着身子,闭上眼, 双手抱着脑袋,嘴里念念有词着,倒也不知道是喊着谁。
咻——
箭矢擦过李云曦的手背, 狠狠地扎入坚实的石板, 溅起来的石屑落在李云曦的衣角处。
“阿宝!”嘶哑的声音从城门处传了过来。
熟悉的声音将李云曦的心神拉回,她抬起头看了过去,只见城门处箭雨疾射而出,拦截住门口的敌军。
大门开启一线,一队援兵从门外驰马冲入,在漫天的箭雨与尘土之间,纵马在前的一名身着银色铠甲的男子松了手中的长弓,驭马至李云曦的身前, 那人便就翻身下马, 疾步冲向跪坐在地上的李云曦。
原是刚刚在千钧一发时刻, 正是这一名男子一箭将射向李云曦的利箭撞偏, 这才救了李云曦一命。
李云曦愣愣地看着眼前骤然出现的人,眼眶一红,不敢置信地喃喃道:“二哥。”
来人正是李云曦的兄长,太子李晟的次子李彦辰。
李彦辰拉着李云曦的手,看着她手背上的血痕,心头一沉,气恼地道:“都怪二哥来得晚。”
依兰急匆匆地赶了过来,她看了一眼护卫在周边的兵士,听到李彦辰的话,登时就明白过来这人应该就是李云曦的兄长,也是太子殿下的儿子。
昨日她倒是听闻将有援兵到达,只是没想到这援兵竟是李云曦的兄长带来的。
在李彦辰冲入城门之后,便就见原本只是开了一线的城门豁然大开,冲锋的号角声突然响起,李彦辰面上神情一变,他挥了挥手,对着身边的护卫道:“保护好小郡主。”
言罢,他只是轻轻伸手拍了拍李云曦的肩膀,甚至都来不及听李云曦的回话,便就又翻身上马,战马昂扬嘶鸣,掉头带着众位将士朝着城门处奔去。
这时候,李云曦才看清楚,城门外在尘土昂扬之间,一道黑翼旗帜飘扬在战场之上,大大的李字异常醒目,是他们的大批援兵到了。
而刚刚完成冲阵的李彦辰是这一批援兵的先锋队,在漫天箭雨中极为惊险地冲过了敌军的战阵,现下是再次回笼队伍,与援兵以及城中的将士形成合围,完成最后的冲锋。
战马嘶鸣,一众将士随号角声冲锋,绝尘向前,骑兵在前,重盾甲士牢牢守着城门,挡住了对方抛射的箭雨,以及冲刺过来的长矛。
号角声一阵急过一阵,到了最后是连绵不绝的一整串的尖锐的号声,马蹄声与喊杀声交错在一起......
“郡主,先离开这里。”依兰拉着李云曦的手迅速往后撤。
李云曦这时候回过神来,只举得脚下虚软,这时候才反应过来,这一场战争或许已经到了尾声,最后的这一战,必有一方落败。
她想,落败的定然是对方。
李云曦小喘着气随同依兰回了伤兵营。刚刚的一幕太过吓人,依兰拉着李云曦的手冰冷而颤抖,她是看着人在她面前跌倒,也看着那箭矢急射而来,若不是那位殿下来得及时,只怕此刻留给他们的便就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了。
这一战,持续的时间并没有很久,在落日余晖消失之后,漆黑的夜幕晕染开时,惨烈的战争已然到了尾声。
战场的收尾,同矜贵的小郡主是无关的。李彦辰留了护卫守着李云曦,对于兄长的到来,李云曦心头是又惊又喜,但很快便就同依兰一起处理从战场上送下来的伤兵,等到将伤兵都安置妥当了以后,夜已然深了。
然而此刻的深夜,同往日是不同的。城内浮荡着一抹欢愉的气息,城头上飘扬的旗帜似乎都透出了一抹胜利的欢快。
踏踏的马蹄声在街道上响起,行至伤兵营外,马蹄声止,两名男子翻身下马,脚步匆匆地朝内走去。
“阿宝。”
“阿宝!”
熟悉的呼喊声将从伤兵营内走出的李云曦的注意力拉扯过来,她抬眸看去,便就看到一前一后朝她走来的兄长们。
李云曦眼圈一红,鼻头微微发酸,朝前走了两步,闷声喊道:“大哥,二哥。”
李彦平率先到了李云曦的跟前,他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自家最为娇弱的小妹,素来冷静自持的皇长孙李彦平眼圈微微发红,颤声道:“阿宝受累了。”
李云曦摇摇头,她的眼眸中不知不觉便就水雾弥漫,眼前兄长的身影显得模糊了起来,她急忙伸手抹去眼角的泪花,带着哭腔道:“不累,就是想大哥和二哥了。”
看着李云曦那故作坚强的模样,身上的衣裳还沾染着血污,他们捧在手心中呵护的小妹,何时这般狼狈过,李彦平想着刚刚小二说着入城时那惊险的一幕,心头是砰砰砰地直跳。
他伸手轻轻地抚过李云曦的额头,轻声道:“阿宝,可有受伤?”
李云曦摇摇头,她听着李彦平这话,急忙抬头看去,端详了一番两位兄长,担心地道:“大哥,二哥,你们可有受伤?刚刚战场上......”
“哈哈,阿宝,大哥和我那可是神勇无比,怎么会受伤?你别担心。”李彦辰抢过话头,摆了摆手,大大咧咧地笑着道。
李云曦抬眸看向李彦辰,她知道自己这个二哥素来都是这般大大咧咧的,故而有事也不会瞒着人,既然二哥说了没有伤着,那两位兄长应当是毫发无损的。
“阿爹和阿娘可都安好?京中的一切都平定了吗?对了,你们见到嘉宁姐姐了吗?还有祖父他们怎样了?先前的误会......”
她这才将提着的心稍稍放下,一迭声的询问就发了出来,而后抬眸看了看四周,觉得这伤兵营总也不是说话的地方,她便打算带着两名兄长离开。突然,一名兵士匆匆而来,对着三人躬身一礼,而后道:“两位殿下,魏大人相请。”
听着这一句话,李云曦不知道怎么的,心头不由得又提了起来。她同两位兄长对上一眼,而后笑着道:“既然魏大人相请,大哥,二哥,那你们先去吧。”
李彦平和李彦辰相对一眼,而后低声道:“阿宝,你先回去休息,待我们同魏大人商讨完事宜,再来同你细说。”
“嗯。”李云曦看着两位兄长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心中浮起些许不安。她回头看了一眼刻意避开的依兰,喊了一声:“依兰。”
依兰似乎是心绪浮动,听到李云曦的喊声时,陡然被惊得一颤。
这般举动令李云曦更是觉得奇怪,依兰一直以来都是沉稳的,便就是兵临城下最为危险的时候,依兰也是一副神态安然的模样,可是现下一切都趋于平静的时候,依兰却显得神不守舍的。
李云曦想了想,她走上前来,拉了一把依兰的手,低声道:“依兰,你可是担心刘大人?现下战事结束,要不,我同你一起回丰城。”
她以为依兰是担心刘大人的安危,以及因为先前的忤逆刘大人,现下不大好回去面对,便就想着陪同依兰回一趟丰城。
只是,这话落在依兰的耳中,依兰眼中浮过一抹黯然,她垂下眼,半晌,才握紧李云曦的手,轻轻地道:“郡主,有一事,我想同你说。”
“嗯?”李云曦莫名地看着依兰,等着依兰接下来的话。
依兰沉吟片刻,似乎是在斟酌话语,好一会儿,才小声道:“郡主,沈大人失踪了。”
这消息,是她从魏景铄那儿得来的。只是当时战事严峻,这消息他们便就压着,不敢告知李云曦,现下眼看着一切都平复下来了,依兰觉得这事儿也当让李云曦知道。这段日子,与李云曦的相处之中,虽然李云曦并不常常提及沈恪,但是偶尔提到的只言片语中,依兰敏锐地察觉到沈恪在李云曦心底的位置非同一般。
“你、你说什么?”李云曦面前一笑,本就苍白的面容顿时变得更加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