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眶逐渐模糊,她不知是眼花了还是怎的,只瞧着原本高大伟岸的父亲在洪水面前是那么的弱小而微不足道,不,再快些……再快些,她要阻止父亲跳进缺口,即便那是生命尽头,她也要用尽全力去到爹爹身边。
浑身的酸意和急促的呼吸迫得她放慢了速度,可她还在咬牙坚持。
“嘭!”
眼前一袭涧蓝身影闪过,宋时祺一时不察,猝不及防撞了上去,鼻尖至额头一阵剧痛,本就积蓄在眼眶里的泪水顿时狂飙而出,下一瞬眼前便是一黑,她晕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女主对前世的记忆是从零散的梦中慢慢串联起来的,此刻回忆起的并不是前世全貌。
第2章 两世初见
◎眼前是一位她从未见过的年轻男子,风姿俊逸,眉目舒朗如月,鼻梁高挺如松,乌眸清亮,温润却不失清贵之气。◎
***
元和三十八年春,京郊宋氏学堂花园,绿草如丝,红英勃发。
清风堂内,随着夫子下学的铜铃声响起,身着青衫,发髻上绑了同色布带的学子们朝夫子行礼后抱着书匣子鱼贯而出。
四个同样装束的孩子正齐齐撅着屁股躲在堂屋门口的一簇杜鹃花丛里,为首的那个女童一双黝黑滚圆的大眼睛滴溜溜偷觑着学堂门口,时不时伸手按下身后想要起身探看的小脑袋。
刚从藏书楼出来,与学堂主事宋彦文并肩而行的桓翊远远看到这一幕不由驻足,一旁的宋彦文见状脸色一黑正要呵斥那几个孩子,却被桓翊伸手拦下了。
宋彦文一眼便认出了那几个孩子,还能有谁呢,那可是出了名的“学堂四霸”,十一岁的宋时祺、宋时妤,以及八岁的双胞胎宋锐嘉、宋锐弘,个个极聪明,却爱“打抱不平、行侠仗义”的熊孩子。
“那个……”见身边的桓翊,这位大宁朝最年轻的大理寺丞一脸饶有兴致地看着,宋彦文一张脸微微涨红,只暗暗期盼着这几个孩子今日不要太出格。
这时,学堂里走出一个小胖墩,机警地朝外看了看,见四下无人,这才朝身后挥了挥手,两个小跟班拉出一个瘦弱的学子,将他扯到“学堂四霸”藏身的杜鹃花丛矮墙旁一棵粗壮的大槐树下。
小胖墩大摇大摆走近,朝瘦弱学子摊开手掌,“让你拿的东西呢?”
瘦弱学子后背抵着树干,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衫被揪得满是褶皱,“没……没有……”
“没有?”小胖墩提高了嗓门。
“宋四夫子的东西……那……那是偷!”瘦弱学子身体不住地颤抖,但声音却在半个颤音后强行稳定了下来。
“宋四那老瘸子的东西哪样不是族里出的?一个拐杖而已,他不是有一双吗?这不叫偷,本少爷就是想拿一个来玩玩!你们说是不是?哈哈哈哈!”小胖墩得意地看向两个小跟班。
小跟班们谄笑附和着,一个开始伸手去扯瘦弱学子的腰带,“我们少爷仁善,今日就扒了你的裤子以示惩罚,明日再不拿来……嘿嘿……”
“住手!”躲在一旁花丛中的女孩子腾地站了起来,冲上前两步就要伸手去拉那个瘦弱学子。
“我说是谁呢,原来是宋四那个宝贝囡囡宋时祺啊,怎么着,你想帮他?”胖墩肥硕的手指点了点挣扎着护住裤腰带的瘦弱学子,一拍脑袋恍然大悟道,“对哦,那拐杖就在你家,你拿更方便哈哈哈哈!”
“宋锐虎,你等着!”另一个女孩子听不下去,也腾地站了起来,插着腰一副要大吵一架的样子。
“哼,宋时妤,你少管本少爷的事儿!”小胖墩宋锐虎对宋时妤的态度还算好,只是有些不耐烦。
宋时祺、宋时妤两位小姑娘并不理他,一个掩护着一个趁那俩跟班嘲笑她们之时径直抓了瘦弱学子的手臂就跑,边跑边喊,“今日本小姐捉了几条蛇送你补补,不必谢了!”
话音刚落就见不知何时偷偷爬上大槐树的双胞胎朝树下三人使劲抖一个大麻袋,麻袋里扭动着的长条状东西漱漱而落,掉了胖墩满头。
“啊啊!蛇啊!”就听小胖墩一声凄厉惨叫伴随着宋时祺一声“散开跑!”
“学堂四霸”和瘦弱学子哈哈笑着四散逃开。
旁观了全程的学堂主事宋彦文哪里还站得下去,急急朝被“蛇”围困的三人跑去。
桓翊目力极好,看清了那不过就是几条黄鳝,摇头笑了笑转身欲走,可没走两步,就见那位叫宋时祺的小姑娘拐了个弯,朝自己的方向飞奔而来,边跑边不住往回看,好似在确认其余人顺利脱身了没有。
“姑……”一声“姑娘”还未说出口,桓翊一个躲闪不及就跟毫无目的乱跑着的小姑娘撞了个满怀,被撞到的左大腿侧兀的一痛,而那姑娘由于速度过快直接被撞飞了出去,直扑向旁边的花丛。
摔进花丛里的宋时祺一时摔蒙了,只记得方才“嘭”的一声自己就飞了出去,此刻眼酸鼻子疼,一时动弹不得。
这时,一只看上去修长有力,骨节分明的手伸到眼前,伴随着一个男子声音响起,那声音十分好听,温润润如泉水,“没事吧?”
宋时祺顺着手看向来人,一下看呆了去,眼前是一位她从未见过的年轻男子,风姿俊逸,眉目舒朗如月,鼻梁高挺如松,乌眸清亮,温润却不失清贵之气。
“哇,你太好看了!”她由衷感叹道。
***
潜山坝口一处临时搭建的营帐内,宋时祺在姨母谢宛的怀里悠悠转醒。
周围人声嘈杂,梦里花香美男,唯一相同的是蔓延至整个面门的钝痛,她有些恍惚,分不清自己置身何处,直到外头一声炸雷,隐有潺潺水声而过,她蓦的睁开了眼睛,
“爹爹!”
站在营帐门口正与一涧蓝衣袍男子闲聊的宋彦铭对那人略施一礼后转过身来,朝宋时祺走近,“漾漾不怕,爹爹在这里!”
“洪……洪水呢?”她挣扎着坐起。
“暂时无事了,坝口已堵住加固了!”宋彦铭笑颜温和,耐心地跟女儿解释。
“呜呜……爹爹!”见父亲毫发无伤地朝自己稳稳走来,宋时祺高高悬着的心终于落定,眼眶一热,琼鼻微皱,顿时疼得龇牙咧嘴,伸手撒娇求爹爹抱。
这个熟悉的拥抱仿佛隔了整整一世,宋时祺在父亲坚实温暖的怀里满足地喟叹一声,越过父亲肩头看向门口,只见方才那个挺拔的涧蓝身影似乎回头往她的方向看了一眼,可逆着光,她并看不清他的容貌,很快,那人便消失在门外。
桓翊走出营帐,迎上踱步过来的侍卫军都指挥使秦知许,
“伤了几个?”
“二十七个,都是轻伤。”
秦知许双手背在身后,面色郑重,作为当今圣上的心腹,他也曾金戈铁马,从枪林弹雨、尸山血海里爬出,也曾宦海浮沉,与魑魅魍魉虚与委蛇,饶是自认见遍了这世间之大风大浪,可以不喜不惧、不为外物所动,可一个时辰前的那一幕还是令他深深震撼。
他本是奉了皇命前往彭州府彻查彭州军首领徐术挪用军饷一案而来,半路遇上在附近游历的老友桓柏之子桓翊,在其建议下途径安平县暗访,不巧就碰上了这百年难遇的洪灾。潜山大坝下游有数万顷良田,万人以上的城镇数十个,一旦决堤后果不堪设想。
得知朝廷调派驰援潜山大坝的兵卒被困上游的消息后,他没有犹豫,带了一百精兵前来救援。
在他们赶到之时,恰逢大坝未加固处缺了一小口,附近劳作的衙役和乡民们吓傻了眼纷纷退让开去,仅有安平县令宋彦铭一人朝缺口狂奔,高声呼喊:“坚持住啊!明日起便无雨了,堵上此缺口大坝就无碍了!”
可缺口愈来愈大,眼见远处滚滚洪流汹涌而来,大有吞噬整个大坝之势,惊恐的人们开始四散逃窜,宋彦铭呼喊无果,一人扛了两个沙袋就往缺口处跳去……
以凡人之躯堵天降洪水!
“快,都去堵缺口!”秦知许即刻下了命令,稳重如他见状都浑身战栗,握着马缰的手颤抖不已。
一百精兵领命,齐声呼喝一声便飞奔至大坝缺口,在宋彦铭两边筑起了人墙,逃跑的人们被眼前一幕震撼,在秦知许的命令下返回来继续搬运沙袋。
洪水呼啸席卷而来的乱石、树枝无情地砸向人墙,有人受伤倒下,又有人跳入水中搀扶着站了起来,如此不断,人墙屹立不倒。
终于,半个时辰后,缺口在众人齐心协力下筑牢加固,潜山大坝,无碍!坝下万民,无虞!
秦知许与桓翊又踱到了方才修复加固的水坝之上,再次检查了一遍没有问题才轻舒一口气,看着坝下涛涛洪水感叹道:“这个宋彦铭,小小七品芝麻官,却令老夫汗颜呐!”
“恩,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好官。”桓翊由衷赞叹,饶是前世听说过岳父宋彦铭有此壮举,如今亲眼所见,还是心神震动。
“我方才遣人打听了一下,说他已在此地十数年,考绩优良,深受百姓敬重,却从无升迁调令……”
桓翊不语,默默看向远方。他引秦知许来此目的便在于此,可涉及官员调度任免,如今他无官职在身,多言便是僭越。秦知许乃当今圣上心腹,回去自会向圣上提及,该赏该罚,就全凭皇帝的意思了。
秦知许见桓翊默不作声便转了话题,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贤侄啊,你博览群书,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你说说,这雨当真如那宋彦铭所说,不会再下了?”
“只是略通一二而已,”桓翊谦逊地躬了躬身,抬头看了眼依旧灰尘的天空,良久才回头对上秦知许的目光,“依晚辈浅见,明日起会晴好数日,短时间内应是不会有雨了。”
“哦?甚好甚好,那便借你吉言了!”
秦知许心情大好,拉着桓翊往回走去,“今夜特殊,你便随我在此扎营休整一晚,待明日雨过天晴再各自上路吧!”
“郎怀恭敬不如从命!”桓翊微微落后两步,跟在秦知许身后。
心情大好的秦指挥史看着身后之人玩笑道:“哎!在我面前不必如此多礼,瞧瞧你爹都把你教成什么样了!对了,方才你撞到的孩子如何了?听说是宋彦铭的小女儿,我瞧着你怎么像是看傻了?”
“嗯,在宋县令帐中,已醒了。”桓翊没有否认方才的失态,唇角微微漾出笑意,在秦知许看过来的瞬间又隐了下去。
“哟,喜欢小孩子啊,嗯……你也老大不小了,该听听你爹的好好考虑考虑婚事了!这样可爱的小孩子若是喜欢可以自己生一个嘛!”
桓翊:“……”
作者有话说:
桓翊:这样可爱的小孩子我想娶回家当媳妇……
另:前世梦境会用***标注~
第3章 回京
◎她太过天真单纯,有时甚至有些缺心眼。◎
洪灾过后,父亲宋彦铭因守护潜山大坝有功,年底受到了皇帝圣旨嘉奖,次年他任期刚满便接到一纸调令,年后进京赴任工部员外郎一职。
在安平县过完最后一个春节,宋时祺一家便启程进京了。
梦里,也是这个时节去往京城,只是比如今早了一年。那时候父亲经过救治堪堪护住了性命,却被州府以“越权”为由问责。
为何是“越权”?这便涉及到了一些历史渊源。
安平县首府彭州自古乃兵家必争之地,当年宁朝太/祖揭竿而起,与前朝余孽的战事焦灼之际,彭州望族徐家率五万兵马投诚,解了太/祖燃眉之急,太/祖平定天下后将徐家军改为彭州军,徐家子孙只要不犯谋逆这样的大罪,可永世驻守彭州。
起初徐家子弟也是意气风发,想要造福一方百姓的,五十年前所建的潜山大坝便是彭州军的一处功勋所在。大坝由彭州军所建,便由彭州军所管,确实没有安平县什么事。
然树大有枯枝,功勋卓著、无人敢管的彭州军这些年来早就蛀成了筛子,潜山大坝更是年久失修,几场暴雨一下就岌岌可危了。大坝下面是安平县的万千子民,宋彦铭求遍了州府和彭州军的主事人都无果,万般无奈之下才亲自上阵整修堤坝。
“越权”当真是没错,只是寒了人心。被问责之后,宋彦铭贫病交加、心灰意冷下辞了官。
父亲祖籍京城,他们回京时祖宅早已不在,只好找到族里,寻求家族援手。
京城宋家,虽非名门望族,但支系繁多,凭借传承百年的“宋氏学堂”,秉承诗书传家,自有其底蕴在。宗族族老把持学堂,主理庞大又分散的族务,地位崇高。
可他们连族老的面都没见着,只出来一个管事将他们一家带到一处破旧的一进小院,说是族里接济他们的。
后来父亲为谋生计,向族里求了教书先生的职位,靠着微薄的薪俸养活她跟姐姐。可因双腿残疾,经常被族学里家境优越的子弟嘲笑捉弄,族人也是冷眼旁观,觉得给他们一家过活的机会已是最大恩赐。
姨母随他们回京,在附近置了宅院独居,多次想帮衬却都被父亲拒绝了,一为他心中之风骨,二是为避嫌,人言可畏,与寡居的妻姐来往甚密对双方来说都不是好事,但宋家姐妹俩时常去姨母家开小灶他从不会阻拦。
那时的宋时祺被父亲、姨母、姐姐宠着护着,在她面前只有好的,难为之处从不让她看见,家族过往、人情关系、家人的艰难苦楚,她几乎一无所知。
她太过天真单纯,甚至有些缺心眼,看到父亲被学生捉弄,她只会直白地打回去,殊不知父亲姐姐为此承受了更大的责难。
便是婚事,她也是没心没肺,欢欢喜喜嫁了,如今想来才觉蹊跷:她的婚事是族里做的主,那样的高门大户、权贵世家,虽是继室,却也是大族宗妇,一生富贵无虞。他们一家明明不受族人待见,族里跟她年龄相近的女子不少,这么好的婚事怎的就偏偏落到了她头上?
细究前世可怕婚姻的根源,一是族里的一力促成,还有便是父亲对族里绝对的服从,她得想办法让他们一家与族里少些牵扯,也要让父亲明白族里的作为可不一定都是为他们家好的。
正当宋时祺做好了准备横眉冷对来自族人的鄙夷冷眼时,却发现同上次大坝前试图阻止爹爹赴险一样,她还未有所行动,事情已朝着出乎预料的方向发展了。
因是入京为官,父亲提前派了家中管事福庆回京购置了宅院和奴仆,他们入京时,崭新的宋宅早已收拾妥当。
宋家宗族规矩严苛,只要未脱离宗族,归家之人必须前去宗祠上香祭拜。虽不需要跟前世一般寻求族里接济,但基本的规矩还是要遵守的,故而到了宅邸门口,父女三人门也未入,只留姨母指挥下人卸行李,便马不停蹄叫了辆马车去往宋氏祠堂。
原本以为只是上香祭拜一下而已,然而到了宋家祠堂,宋时祺便被眼前的场面怔住了。
祠堂门口乌压压立了一群人,为首的十位族老个个精神抖擞,笑脸相迎。
“哎呀,贤侄啊,你可算是回来了!”
“哎呦,这是禧姐儿和祺姐儿吧?生得可真俊俏标致啊!”
宋时祺和姐姐被一群人拱卫着进了祠堂,众目睽睽之下晕晕乎乎拜了祖宗上了香,还未回过神来,就有族老站出来满脸殷勤地要带他们去看族里给他们一家安置的三进大宅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