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时禧再次从颠簸的马车里醒来, 她颤抖着胡乱朝四周抓着,“祺姐儿,漾漾, 祺姐儿!”
无人回应。
此时暴雨已停歇, 清冷的月光透过车顶缝隙斜斜射进来,宋时禧适应了一阵,朝车厢四周看去, 车厢的对角处有一个模糊的黑影,她急忙爬了过去。
“祺姐儿!”
果真是妹妹,她伸手抱住她就觉她浑身滚烫, 发烧了?
她使劲扳过她的身子, 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伸手去摸她的额头。
手里滚烫,却一片湿滑黏腻, 宋时禧颤抖着将手伸到自己的鼻下嗅了嗅, 是血腥味。
“祺姐儿, 祺姐儿!”她声音嘶哑带着哭腔, 轻轻拍着她滚烫的脸试图将她唤醒, 可妹妹瘫软着靠在她怀里,鼻息微弱, 一动也不动。
***
新婚夜, 红烛双辉欢合衾,玉堂金屋听娇莺。
真正的礼成之后, 宋时祺窝在桓翊怀中,芙蓉面上红潮还未褪去, 眼眸却明澈灿然。
桓翊轻吻她的额头, “还痛不痛, 睡吧……”
宋时祺羞怯不已,将头埋进他的颈窝,声音闷闷,“怎么不痛,夫君方才也太……”
桓翊听着逐渐低下去、细不可闻的声音不由失笑,梦寐以求的人儿在怀,他真的已经十分克制,“是我的不是,下次我再轻些,漾漾,唤我朗怀可好?”
“你怎知我小名叫漾漾?”宋时祺双手撑住他胸口,好奇地抬起头来看他。
桓翊脸上闪过丝尴尬,这是他时常听壁脚听来的,此事实非君子所为,该如何跟她解释呢?
犹豫间宋时祺已经替他想出了答案,“啊,夫君是不是听爹爹这么唤我的?”
“嗯……”看着她莹亮纯澈的眸子,细软的发丝贴在凝脂般的皮肤上,他再次心猿意马,攫住樱桃般红润的唇,轻点几下,声音从鼻尖呼出,“漾漾,唤我朗怀……”
“朗怀,可是‘朗朗如日月之入怀’的意思?”宋时祺与他鼻尖相贴,好似有问不完的话。
“嗯。”桓翊再次轻啄一口。
“那夫君……噢朗怀可知漾漾是何意?”
她一瞬不瞬盯着他,眼里满是崇拜和期待,桓翊唇角勾起,“可是‘花光晴漾漾,山色昼峨峨’?”
“嗯!果然没有夫君不知晓的!爹爹说那是他们在安平县扎稳脚跟以后头一回带阿娘出游,两人皆是沉醉于春日湖光山色,那时爹爹说若是再生一个女儿,定要取名叫漾漾,回去不到半年母亲就怀了我……”
宋时祺在桓翊宠溺的眼神里说个不停,从她的小名讲到幼时趣事,从家人讲到自己多年珍藏在百宝箱里的物件……
桓翊听得认真,心中怜惜万分,她那么苦,想要与他分享的却只有甜。
“周婶娘总说我顽劣不堪、不学无数,我才不理她,他家的宋锐虎可笨死了,九连环也不会,朗怀你幼年时玩九连环吗?我最擅长了,可惜爹爹给我做的那一副被宋锐虎踩扁撵断了,我舍不得,放进了百宝箱……”
“百宝箱里还有什么?”
“还有羊角宫灯啊,那是爹爹在扬州买的……还有陶制的小鸟哨,声音又脆又亮……还有核雕,我最爱核雕了,爹爹时常亲手刻,后来伤了腿便再也不刻了,姨母说杭城有十分厉害的手艺人,在核雕里置了机关,还能藏东西,真想瞧瞧是什么样的……”
“还不累?明日可要早起。”桓翊有些无奈,他原本心疼她,怕她累着,可她好似乐此不疲。
她不知她每一次长睫的忽闪都恰好拂过他的脸,独属于她的少女幽香无时不刻不在扰动他的心。
“我……”宋时祺瞪大了眼睛,长睫如蝶翼忽闪了一下,她好似有些懂了他眼里话里的灼热意味,她乐于向他分享她的一切,可思及适才鸳鸯被中的辗转翻覆又羞赧不已,一时好似说“累”或“不累”都不对。
“嗯?”
浓重的鼻音混合着他的气息在耳边炸开,只觉身上一重,他又压了上来。
“夫……夫君……”
“唤我朗怀……我轻些……”
……
第二日认亲过后,桓翊临时被属下叫走,他将她送到他们居住的迎曦院门口,宋时祺不舍,拉着他的手指不肯放。
桓翊轻拂她的鼻尖,耐心哄了一阵宋时祺才松了手。
“我很快回来。”他凑近她耳朵说了一句,再也不忍与她对视,转身快步离开。
宋时祺回到正院,才坐下就听丫鬟禀报颜嬷嬷来了。
“叫进来吧。”颜嬷嬷是婆母桓夫人的心腹,她自然不敢怠慢,起身相迎。
颜嬷嬷双手托着一个红木托盘,上面放着一只瓷碗,她天生的三角眼,此刻笑容堆叠,反倒显出些狰狞的面相,宋时祺心中害怕,只一眼便不敢再与之对视。
“少夫人,这是少爷特意为您向夫人求来的汤药,不伤身,连服一月往后便无后顾之忧了,”颜嬷嬷放下托盘,端起那只瓷碗递到宋时祺面前,“快趁热喝了吧!”
宋时祺记起今晨他对她说的话,不觉羞红了脸,他说怕她年纪小太过早有孕危险,特问母亲要了避子汤药喝着,等晚几年再怀。
她抬手将药递到唇边,有些烫,于是放下准备凉一些再喝。
“祺姐儿!”这时王如筝从外头冲进来,神色焦急,“你喝了吗?”
“还未喝,怎么了?”宋时祺有些诧异。
“那个……”王如筝面色极不自然地瞟了一眼直立一旁的颜嬷嬷,欲言又止。
颜嬷嬷有些不耐,催促道:“少夫人快些喝了吧,奴婢还要回去复命,这药金贵着呢,若不是少爷求夫人的,夫人万不可能拿出来,喝上一个月,人是一点感觉都没有,便能轻松绝了子嗣,到时候便能尽享床笫之乐了。”
“当啷”一声,宋时祺手一抖,瓷碗就从手里落到了地上,宋时祺顾不得从衣裙上渗到皮肤的灼烫,她以为她听错了,“绝子?不是避子?”
“自然是绝子汤,少夫人怎的这点规矩都不懂?您瞧瞧这么金贵的汤药就浪费了!”颜嬷嬷瞪了她一眼,没有丝毫尊重她的意思。
“可是夫君说是暂时避子用的……”
“避子?若是避子药还要劳动少爷去求夫人,嗨呀少夫人哟,奴婢知道少爷是心疼您的,怕绝子药伤身才特意求夫人要了此药,您看您还不知好歹给打翻了,”颜嬷嬷招来一个丫鬟,“去吩咐厨房再熬一碗!”
“可是,今早他明明说……”宋时祺也奇怪为何避子药这样的小事要桓翊亲自去求,心中某处在崩裂,她一时茫然再也说不下去。
王如筝上前两步,轻轻抚了抚宋时祺的背,“祺姐儿别急,要不等姐夫回来了,你再跟他求证一下,姐夫定是疼你的……”
“嗨哟表姑娘诶,有些话其实不好当着您一个未出阁姑娘家的面说,不过听了呀准没坏处!”颜嬷嬷站累了,索性在一旁坐下说话。
“男人的话,特别是在床第间的话,自是不能信的,不论你说什么都是‘好’,也不是奴婢瞎说,咱们桓家跟少夫人族里谈亲事时就是说好了的,少爷已有嫡子,继室嫁进来是不能有子嗣的,有这事在先,您说说,少爷怎会让你只喝避子汤呢?”
宋时祺委屈而无助,看着王如筝,眼里蓄满了泪水。
……
是夜,宋时祺洗漱完久等桓翊不来,窝进了罗汉床上翻书,她瞥了一眼案几上丫鬟热了又热的汤药,书一个字也读不进去。
她要亲口问他,若是他点头,她便喝。
桓翊深夜才归,骑马一路沾了一身的尘土,他不想让她碰这样的自己,在她奔向自己时急忙抬手制止,“我先去沐浴。”
“好……”
桓翊并未注意到她语气里暗藏的委屈,走去净房宽衣。
宋时祺跟了两步,踌躇着没敢跟进去,她隔着屏风问道:“夫君……可是你亲自向母亲求的绝……绝子药?”
最后三个字有些难以启齿,宋时祺努力想咬清吐字,声音不自觉低了很多。
桓翊进了倒满热水的木桶,伴着轻微的水声,只听清了“母亲”、“亲自求药”这几个字眼。
他确实问母亲要了不伤身体的避子药,想要她晚两年再生育,于是朝她应了一声:“是,快喝吧。”
……
成亲后的第一个生辰,宋时祺在彭州府桓家老宅,日思夜盼这天的到来,因为桓翊说了他必定回来。
果然,那日一早她便被他吻醒。
“漾漾……漾漾……我想你。”
他一处处,从眉眼到耳垂,再到脖颈,锁骨,不厌其烦地细吻着,身体被覆住,她几乎被他的气息烫到。
她忍着生涩的不适,迎合他的疯狂。
雨过云歇,她瘫软在他怀里,他宽厚的手掌覆上她的,手移开,她白皙透红的手心里多了个物件。
“是核雕?”
“嗯,我亲手刻的,喜欢吗?”桓翊拨开她额头湿黏的秀发,印上一吻。
“喜欢。”她眼眸晶亮,仔细看着手里那只憨态可掬的猫咪,手指轻轻摩挲,爱不释手,原来新婚夜床笫之间的话语,他都记得。
“我该起了,还有点事要安排,”桓翊将她脸转过来亲了又亲才不舍地放下,他指了指核雕,“里面有玄机,你好好琢磨琢磨,找到今晚有奖!”
……
因着宋时祺生辰,今日她不必侍候婆母午睡,她邀了王如筝去后花园闲逛。
王如筝一见她便笑道:“瞧你今日红光满面的,这小嘴都高兴得合不拢,是收到什么贴心的生辰礼啦?”
宋时祺笑着,努力抿唇不语。
王如筝后退两步,煞有介事地从上到下打量了她一番,最终目光定在宋时祺腰间坠着的那个小巧别致的核雕上头,笑容逐渐尴尬起来。
“怎么了?”
“莫不是姐夫送了你核雕吧?”
宋时祺拿起那只她亲手打了络子挂在身上的核雕,在王如筝眼前晃了晃,“嗯,是夫君亲手雕的!”
“嗯……你喜欢便好,确实挺好看的……”
……
那日晚上,宋时祺未等桓翊归来,早早钻进锦被躺下。
今日回院子时恰巧碰到丫鬟带着继子桓焱散步,五岁的孩子喜欢追着个鞠球满院子乱跑,丫鬟带了他过来给她行礼问安,他看到宋时祺腰间的核雕伸手就要抓。
宋时祺下意识地护着,却听他“嘁”了一声,“哼,这核雕我有一箩筐,都是父亲亲手刻了送给我母亲的!”
桓翊披着星光进屋,看娇妻已隐在床帐之中,以为她累了,并未叫她。
洗漱过后从净房出来,正好瞧见那只核雕放在她的梳妆台上,他钻入被中,从身后抱住她,凑近她耳边问道:“可找出玄机来了?”
没有回答,只有绵长的呼吸声,他不疑有他,抱着她沉沉睡去。
***
作者有话说:
***中是女主昏迷中零散的梦境。
第32章 核雕的玄机
◎她觉得自己必定是活不成了,意志薄弱之下松开了记忆的阀门。◎
扬州城郊的一座破庙柴房里, 宋时禧正一边抹泪一边拆着一根十二股的绣线。
昨夜她和妹妹逃走途中不慎滑落山坡,妹妹伤了额头当场昏死过去,正当她爬起来摸黑寻找妹妹之际, 那帮匪徒们追了上来, 将她们关进了这间破旧的小柴房里。
天逐渐放亮,昨夜她撕下被雨水湿透的衣裙里衬敷在宋时祺额头给她降温,一夜都未曾停歇, 烧总算是退下去了,可躺在柴草堆里的妹妹依旧昏迷不醒,一直梦呓不断, 偶尔还会呜咽两声。
宋时禧被前所未有的巨大压力所笼罩, 妹妹的伤急需看大夫, 然而此时此地,在一帮匪徒的眼皮子底下, 她如何才能带着她逃出去?
泪水又一次模糊了视线, 她用袖子狠狠抹了把眼泪, 娇嫩的脸被擦出一道红痕, 她仍不解气, 扇了自己一巴掌。
“哭有什么用!”
她埋怨着自己,咽回满腔的恐惧和无助, 拿起一根线继续拆起来。
这是她从身上翻出来的唯一一点可以用的东西, 一包绣花针、一把梳子和一团绣线。
她用一晚上将绣花针插进每一个梳齿上,这样一排的尖针不输任何一把利刃, 要做成此种凶器并不容易,一夜之间她葱段一般白皙纤长的手指上就遍布了无数个血色伤口。
宋时禧瞥了一眼身后的柴堆, 她昨晚照顾妹妹时无意间发现那处有个狗洞, 她找了根木棍捅了一下, 土墙年久失修已十分松软,她索性捅出了可容一人通过的大洞,再用柴堆掩盖起来。
防身利器有了,逃生出口有了,可妹妹不醒,那帮匪徒又随时会进来,她不知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她下意识地将一根根绣线抽出,揉一揉,再拆成十二股,这是她拿到绣线的习惯性动作,苏绣是一门极为精细的手艺,绣线越细才越能更好地展现绣品的细微末节之处。
宋时禧对着眼前比发丝还要细的绣线出了神,即便是在白天,若不仔细看这细若游丝的绣线根本不会注意到,就好比蛛网,有时人迎面走过去并未发觉,直到脸上蒙了一层轻易摆脱不得的网才会发觉。
那么若是将此线拉成一张轻易察觉不了,碰到就能将人缠住的网,是否能将那群匪徒缠住片刻呢?
思及此处她眼里霎时有了神采,加快了抽丝的速度。
锁链的撞击声突兀响起,宋时禧吓了一跳,收了手中丝线朝妹妹那处靠过去。
头顶几个鸡蛋大小肿包的流匪之一钱四并无心关注宋家姐妹俩,他往柴房里扔进两块大饼后关门快速落了锁,匆匆离开。
晌午过后,外面一阵杂乱之声,宋时禧偷偷靠近柴房门口,侧耳倾听。
山间清幽,男人们粗狂的声音格外清晰,他们说话也并不刻意压低声音。
“娘的,这座山被人围了!”
“哎哟,老大,这可如何是好?”
无比熟悉的钱四的惨叫声再次响起,就听那位老大吼道:“慌个屁?你个没用的东西!老子还没跟你算昨日的账呢!让你找辆好车,结果半路车轱辘断了,让你好好看着那俩丫头,你让人家跑了,你说说你到底能做啥?!”
“大哥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再也不敢了!”赵四认错熟门熟路极其麻溜。
“行了,把兄弟们召集过来,咱们到天黑分三拨人逃,俩丫头也分开,我带一个,你跟小五子一起带一个。”
“是是!”
宋时禧贴门偷听着,指甲几乎扣进门框腐朽的木头里,不行,她决不能跟祺姐儿分开,她必须要在他们发觉前先逃走!
她听着外面正收拾安排各种忙碌,断定到离开之前不会再有人来,于是折返回去,将抽了半日挂在柴堆上的细丝一根根连接起来,在柴门前约摸五步距离的地方慢慢用细丝编织出一张网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