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姝一进御书房便款款跪下,腰背挺得笔直。
四目相对,还有什么是看不明白的。
“阿姝,起来吧,朕不愿。”宁惠帝声音苦涩。
桓姝轻笑着叹了一口气,“皇上知道,在遇到您之前,阿姝是桓家待字闺中的老姑娘,不是不愿嫁,是无人可嫁。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阿姝此生已圆满,再无所求。”
“阿姝……”宁惠帝声音凝滞,他看着她浅笑嫣然,心中莫名抽痛。
“皇上,臣妾自决定进宫时起就很清楚要面对什么。皇上偏爱于我,给予我的已经足够,可皇上并非臣妾一人的皇上,在其位自当谋其政,您有您的责任,不该为臣妾致天下苍生于不顾。如此,臣妾也再难安心。”
桓姝停顿了片刻,笑容渐渐淡去,“若皇上心中过不去,觉得亏欠臣妾,那臣妾便求皇上一事,不论今后如何,请皇上善待桓家,如此可好?”
“阿姝……”宁惠帝此刻无法直视她的眼眸,他抬头望天,许久才轻声道:“朕知晓了,你回去吧。”
“多谢皇上,选秀之事,还请皇上准予臣妾操办。”
常太监极有眼色地小跑几步扶起皇后,桓姝借力站起,姿态依旧高雅。
“好。”宁惠帝终究应了一声。
桓姝朝他的背影展颜一笑,轻声告退。
……
选秀旨意一出,京城各家炸开了锅。
京城五品以上官员之家未定有亲事、年满十五岁的女眷都要上报,供朝廷选拔,这范围属实不小。
当今圣上虽正值壮年,但独宠桓皇后,说句不怕掉头的话,此番入宫的秀女实则就是为生育皇嗣而去,无情无爱无宠,且还要看能不能怀得上,就算怀上了龙子,也不一定就能得了大位,宫中求生艰险,一切难说。真心爱护心疼女儿的人家断然不会让女儿入选,故而纷纷急着定亲。
诚然,追名逐利、贪恋权势的也大有人在,他们自然是盯着皇嗣去的。皇后没有子嗣,往后自家女儿若是生下皇子继承大统,那便是最大赢家,一切荣华富贵都值得搏上一搏。
宋家此刻属于苦恼的那一波。好巧不巧的,年前宋彦铭升了官,如今是正五品的工部郎中,宋时禧退了亲,年龄也相符。
而宋时祺的年龄有些尴尬,她三月及笄,圣旨此时下达照理她是不符合要求的,但选秀上报录入的时间到四月截止,若是此时不报,到时查下来被问责就麻烦大了。
正值宋家人急成一团之时,霍轩亲自带了媒婆上门提亲,并当众承诺此生绝不纳妾。
宋彦铭因着上次霍轩在“捉奸”事件上的援手,对霍轩观感极好,自是乐得成全;姨母这处也是早早看好霍小将军的家世人品,觉得是宋时禧的良配。
这事若是宋时禧真心愿嫁,自是天大的喜事。
因着与赵家亲事的前车之鉴,为防姐姐一切听命于父亲,明明不喜欢却不懂拒绝,凡事逆来顺受的态度,宋时祺连同姨母与姐姐彻夜长谈了一番,逼着姐姐说出自己真实心意才罢了手。
原来姐姐与霍轩早在宫里就多次接触,细节姐姐不好意思说,但她早已芳心暗许就对了。两家很快商定好了亲事,把一应礼数走完,婚期不急,等眼下这事过了再定。
宋时禧的亲事定下了,一家人又开始为宋时祺发愁,姨母虽看好江谦,但定亲并非儿戏,此两人刚开始了解,并未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不能因躲避选秀,为了定亲而定亲。
为此宋时禧特地进宫求见皇后娘娘,想为妹妹求个情,然而连去几次皇后都未召见,直到三月末宋时祺快行及笄礼时宫里才传了口谕过来,只有两个字:安心。
宋家人这才松了一口气,姨母直高兴地连去崇福寺烧了一个月的香。
……
走完定亲礼的最后一个环节,拿到庚帖之后,霍轩总算是安了心,晚上找桓翊喝酒庆祝。
这些时日桓翊都在京城,因选秀一事京城各家的忙乱他定是知晓的,但他似乎并不在意此事,忙着处理了族中几个打着皇后名头行不义之事的桓氏族人,又将花重金训练的一批精锐护卫送进西南剿匪队伍中。
“我就不明白,你又不入仕为官,为何偏偏对剿匪之事如此上心,耗费精力、财力不说,一点捞不着好,谁人知晓你做了这么多好事?”两杯玉堂春下肚,霍轩问出了困扰他许久的问题。
桓翊沉默地看了他一眼,端起酒杯朝霍轩举了举,仰头一饮而尽。
他能如何说?他不愿失去他这位挚友,他不愿他年纪轻轻、壮志未酬时憋屈惨死。他不愿大宁朝腹背受敌,民不聊生。他希望所有有情人能在太平盛世之中携手一生。
他今日是真的高兴,他最珍视的兄弟还活着,有了携手共度余生之人,这是较之前世天翻地覆的改变,他愿意为此奔波劳累、机关算尽。
霍轩见他喝闷酒,心里莫名有些难受,其实几年前他就有感觉,桓翊经历了他无法知晓之事,他突然就变了,虽然还是那副能迷倒万千怀春少女的皮囊,但整个人给他感觉深沉苍老了许多。
“这两个月京城喜事连连,最好的时候,你为何不去提亲?”霍轩躲过桓翊手中的酒杯,唤小厮换了酒碗。
桓翊来者不拒,接了斟满酒的大碗,一饮而尽。
“没到时候。”
霍轩闻言不由“嗤”了一声,“何事才到时候?等到她有了心上人?还是入了你姑父的后宫?”
桓翊脸色铁青,但很快恢复如常,他喝完酒碗里的最后一滴酒,将碗倒扣在桌上,缓缓起身,“放心,姑母不会选她。不喝了,再次恭喜!告辞!”
他挥了挥手,脚步略有些虚浮地朝外走去。
今年的春日迟迟不来,整个三月雨雪不断,走出酒楼,淅淅沥沥的雨落下,桓翊抬了一会儿头才扶着走上前来的墨三离去。
前世手上一堆烂摊子,他殚精竭虑、疲于奔命,一人独撑毫无助力,一时的“为自己任性”一回,在一切事情都在朝坏的方向发展之时贸然娶了她,是他一生的悔与痛。
这一世他要为她徒手造海,让海阔,凭鱼跃。
作者有话说:
感谢一路追更的小可爱,我会继续努力!
第36章 暗招
◎还请姑母恕罪,郎怀往后只为她活。◎
这些时日, 看着京城各家热闹非凡,宋氏族老宋志业坐不住了。
他思虑再三,最终决定去到宋氏最年长的族老宋志才府上寻求助力。
宋志才的府邸位于南楼巷, 这原本是宋彦铭和宋彦钧兄弟父辈的产业, 二十年前那场瘟疫过后,以宋志才和宋志业为首的十大宋氏族老联合起来,以孤儿寡母难以维系产业, 宗族代为照看为由,谋夺了南楼巷宋家的产业。
领头的这老兄弟俩自然获益最大,宋志才得了这宅子, 宋志业则把宋家的商铺收入囊中。
宋志才过了六十大寿之后便隐退家中含饴弄孙, 再不理会族务了, 但是宋志业知道,他手中还是有不少不为人知的资源的。
老管家殷勤地将宋志业引进后花园, 就见宋志才正躺在一张竹编摇椅上惬意地晒着太阳。
“嘿哟志才兄真是心平气定, 稳如泰山呐!”宋志业扯出一个笑容, 在老管家递过来的圆凳上落座。
宋志才斜瞥了他一眼, 不是没有听出他语气中的酸味, 他冷笑一声的同时带出一连串带着浓痰的咳嗽声。
“咳咳咳……咳咳咳咳……咔……呕……”
宋志业面露嫌恶,整个身子下意识往后靠了靠, 等他咳完才恢复如常。
宋志才咳舒服了才清了清嗓子道:“说吧, 什么事急成这样?”
被戳中心事的宋志业有些难堪,不过既然打定了注意是来求助的, 也只好硬着头皮承认,“什么都瞒不过志才兄啊, 咱们这么多年兄弟我也不兜圈子了, 便是最近选秀之事。”
“你是指宋彦铭那二丫头?”
“什么都逃不过您的法眼。”宋志业闻言心下稍定, 如此大事,这老狐狸定然一清二楚,之前是他多虑了。
“不好办,听说他家大丫头进宫求到皇后娘娘那里去了,这点小忙对皇后来说是举手之劳,那二丫头八成会落选。”宋志才声音低沉,浑浊的眼睛看不出目光所到何处。
“我来正是为了此事,这是天载难逢的机会,那二丫头不仅符合选秀资格,且机敏聪慧,样貌也是生得极好,连崇福寺高僧都说她福泽深厚。若她能顺利进宫,必能得皇上看中,届时生个龙子凤孙,不论她与咱们族里关系亲疏远近,咱们宋家可都是名副其实的天子外家了!”
宋志业说得激动,将下人端上来的茶一饮而尽,再次开口语调已平复不少,带了些语重心长的意味,
“志才兄你也知晓,你我两家的儿孙都资质平平,放眼族内也没几个有出息的,这偌大家业要世世代代传下去,咱们一把老骨头说什么也得搏上一搏啊。”
宋志才半眯缝着眼,干枯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摇椅的扶手,好一会儿才问道:“贤弟打算如何做?”
宋志业坐直了身子,微微前倾,特意压低了声音,“若是要做必定要办得万无一失,宋家二丫头的名字报上去不难,难的是如何绕过皇后这一道,直接递到皇上面前。”
“嗯……”宋志才沉吟许久,久到宋志业以为他也想不出什么计策正准备告辞时,才幽幽开口,“老夫有一招暗手,养了好些年,本是危机关头保命用的,不过……都这把年纪了,生死无惧,左右再不动用浪费了,便拿出来给子孙铺铺路吧……”
……
皇宫,御书房。
常太监捧了最后一摞奏折递到宁惠帝手边,偷偷瞧了一眼他的神色,很快退回原来站着的位置,眼观鼻,鼻观心静立一旁。
这些日子皇上心情有些阴晴不定,不过按照常太监多年来的经验以及皇上今日批阅奏折的速度来看,此时应是大晴天。
前几日宋家那位族老找到他,托他将工部郎中宋大人家二小姐在皇上面前提一提,常太监松弛的嘴角不由朝下撇了撇。
这二十多年他确实没少收那老头子的“孝敬”,不过自己爱财,却不是不知轻重,好在皇上一向对宋彦铭极为欣赏,趁皇上高兴顺势提一句倒是不难。
约摸半刻钟后,宁惠帝批完奏折,常太监示意徒弟将奏折搬下去,他则亲自端上一碗老参汤,“皇上辛苦。”
“嗯,今日还好,那宋彦铭倒真是放哪里都能用得上的人才!今日又替朕解决了一大难题,京城那几处淤积了十多年的河道竟被他疏通了,今夏涝季朕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常太监闻言眼眸晶亮,还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忙附和道:“旁的事务奴婢不懂,就知道自打那宋大人进京为官,皇上不知夸过多少回,想必宋大人是极聪明能干的。”
宁惠帝点头,“嗯,人是有些迂腐,但差事方面确实资质过人,他又是个善于钻研的,但凡关乎民生之事便妙计频出。”
“这事便是奴婢也是听过的,宋大人一心为民,办了不少实事,去岁地动还同京兆府一道建工棚,赈济灾民,听说他两位爱女亦是得了父亲影响,三不五时就会去惠民堂施粥施药呢。”
“哦?朕倒是头一次听闻,看来两个女儿都教养不错。”
“奴婢虽未见过,光凭皇上如此欣赏宋大人,料想他家那两位小姐必定也是极好的,待她们进宫选秀时,皇上必定能见着了!”
宁惠帝满意点头,慢悠悠喝起参汤来。
……
宋家二小姐在皇上面前过了名录这事不到一刻钟就传到了桓皇后那里,皇后身边的秋月姑姑急了,“娘娘,这可如何是好?”
桓皇后依旧晏然自若,“立刻把消息递给翊哥儿,正好瞧瞧他的态度。”
桓翊进宫的速度连早有预料的桓皇后亦是吃了一惊,见他满脸焦急,桓皇后反倒乐了,“怎的急成这样了?”
宋氏族人这一手确实做得出其不意,若宫中无眼线,恐怕真要出事。
桓翊在皇后面前重重跪下,“姑母,还请姑母援手。”
“真有那般喜欢她?”
桓皇后笑容逐渐隐去,面露郑重,眼前的侄子几乎是她一手带大的,他们之间的感情不仅是姑侄,更似母子。这些年桓翊的变化她都看在眼里,他承担了他这个年纪不相等的重担,属实是不容易。
桓翊朝姑母俯首一拜,“还请姑母恕罪,郎怀往后只为她活。”
桓姝顿了片刻,轻笑一声,起身将他扶起,“你呀,万事都往自己身上扛,我怎会怪你,心疼还来不及!早该为自己想要的活了!桓家不用你操心,回去吧,放心。”
……
翌日,皇上下了早朝又召重臣到御书房议事,忙完已过晌午,太监来禀,皇后遣人来问皇上可要去长秋宫用午膳,皇帝思索片刻摆驾去了长秋宫。
长秋宫一如既往地花草繁盛,皇后一向喜爱侍弄花花草草,她宫里的珍奇花草数不胜数。
宁惠帝刚到宫门口,桓皇后已亲自迎了出来。
“免礼吧!”宁惠帝揽住桓姝纤细的腰肢,陪她慢慢往里走。
“朕几日未来,阿姝宫里的名贵花草又多了不少啊!”
“还是皇上火眼金睛,什么都瞒不过您。不过还请皇上莫要与寿安公主提起,否则她又要来讨,臣妾这可怜的花儿就没几日好活了。”桓姝在宁惠帝面前露出少有的娇俏可人。
寿安公主是宁惠帝最小的妹妹,一向骄纵跋扈,最爱奢华,但凡是名贵珍品,不论是何物,都要占为己有,桓皇后的爱花也不例外。
“阿姝放心,朕定然替你保密!”
皇上嘴上应和着,但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自己的亲妹妹必定比几盆花来得重要。
桓姝早就习惯了,嗔他一眼道:“世人皆知皇上独宠于我,却不知皇上宠的人多了,寿安、宁安,臣妾看哪个都比臣妾得宠。”
“你呀,跟她们吃什么醋?”宁惠帝手上用力,搂得更紧了些。
桓姝顺从地靠在他怀里,直到进了内殿,才不动声色地脱身去倒茶。
宁惠帝下意识伸手去接茶杯,却不想桓姝并未递给她,而是凑到自己嘴边轻啜一口,自顾自道:“还是宋家那二丫头贴心,每隔十天半月便送一盆珍品花卉来给我解闷。”
“宋家二小姐?哪位宋家二小姐?”宁惠帝顺势将桓姝揽过,让她坐到自己大腿上,就着她手里的茶杯喝了一口茶。
“自然是工部郎中宋大人家的二小姐,皇上也认得宋家那妮子吗?”
“哦?”
宁惠帝眼里的局促一闪而逝,桓姝自然当做没看见,起身唤婢女摆膳。
“宋家那两姐妹都极好,大姐儿嘛……皇上可还记得臣妾去年送您的那扇长秋宫春景的屏风?”
宁惠帝点头,“怎会不记得,那真是栩栩如生,朕忙累了瞧上一眼都觉春风扑面,仿若阿姝就在朕身边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