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阳郡主府占地极广,待主仆二人追出正院已不见了徐之焕的身影,桑嬷嬷一路问路过的下人一路找。
当玉阳郡主气喘吁吁扶着桑嬷嬷赶到自己院子时,就见她心爱的柿子树已在儿子的斧头底下摇摇欲坠,她一声尖叫,“我的焕哥儿呀!”
徐之焕见砍得差不多了,朝树干踹了一脚,柿子树应声倒下。
“娘,您怎么哭了,没事,风水归位,您身上的邪祟已除,这婚事成不了!”徐之焕扔下斧子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上前两步搂住惊惧交加、哭得花枝乱颤的玉阳郡主。
“儿呀,这……这……”玉阳郡主语不成句。
“娘,我对宋家妹妹只有敬畏,是不可能做夫妻的,放心放心,娘您吸口气,没事儿……”
另一头的宋家。
宋彦铭笑容和煦,万分恭敬地送走玉阳郡主,回身关门老脸皱成了一团,他的宝贝小女儿都要嫁人了,真真是才割下一块肉,又来一刀,真是剜心割肉啊!
宋时祺方一听闻也是吃了一惊,随即不由失笑,自己跟徐之焕,怎么想都不般配。
但因着心中对自己婚事的紧迫需求,静下来时她也认真考虑了一番:
好处是徐家的罪臣都被皇上杀光了,如今剩下孤儿寡母,人口简单,不必要的矛盾和麻烦倒是能少许多。
可惜徐之焕此人对风水有着疯狂的执着,好像除此之外任何事都不在他心上,往好了说是孩子心性,但若是作为夫妻长久相处,不见得会和谐。
还有一点便是玉阳郡主,徐之焕是她的命根子,为了儿子什么都做得出来,若是知晓自己只是为了逃避婚姻才跟了她儿子,还不知往后作为婆母的她会如何,一想到“婆母”二字,她便止不住地难受,再不敢往下想。
宋时祺叹了口气,嫁给徐之焕她做不到,只好放弃。
也不知是不是徐之焕的风水之说应验了,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总之玉阳郡主提亲不到两日,两家还未来得及有后续,宫里便传出赐婚旨意,宁惠帝将永安侯府家最小的嫡女赐婚给徐之焕,明年完婚。
……
这一年好像过得特别快,风雅居的整体地基才打好便到了年末。
宋时祺有种逃掉一遭的感觉,本该成亲的年份,她有惊无险地避开了,不知新的一年是否会有新的气象。
三月的春闱,周文翰不负众望又是头名,经过之后的殿试,被宁惠帝点为新科探花。
宋时祺这才惊觉,原本记忆中成日里被宋锐虎追着欺负的瘦弱少年,不知不觉间已长成了清隽俊秀、风度翩翩的探花郎。
江谦虽比周文翰略差一些,但成绩亦是不俗,考了二甲第六。
姨母自是喜不自胜,特地张罗了几桌宴席,请了相熟的人来一同庆贺。
酒足饭饱,送走了客人,江谦提出想跟宋时祺聊一聊。
在姨母鼓励的眼神下,宋时祺猜到了江谦即将要开始的话题,然而奇怪的是,她没有预料当中的紧张无措,反倒出奇地平静。
姨母宅子里的花园小巧精致,游廊上每隔几步都挂有一盏六角宫灯,给周遭的夜景增添了几分朦胧之感。
一向气定神闲的江谦今日难得有些紧张局促,他在宋时祺前面引路,可游廊都快走到尽头了还未停下。
“谦哥哥,不若就在此地吧,你瞧,这处的杏花开得多好啊!”
江谦猛地顿住脚步,一回头就见宋时祺灿然笑着,一双眸子亮若星辰,他原本内心的忐忑莫名又添了几分自惭形秽,这样美好聪慧的女子,对他来说好似有些遥不可及。
宋时祺见他神色变幻,善意地错开目光,转身去看杏花,“这杏花又叫及第花,倒是应景。”
“博衍虽无状元之才,但必当刻苦进取,断不会辜负褀妹妹……和婶娘的期望。”一声褀妹妹脱口而出他又忽觉不妥,忙加上了姨母谢宛。
宋时祺含笑点头,“我信。”
江谦似是受到了鼓励,表情不再如适才那般僵硬,“其实博衍自打见妹妹第一眼,便……便心生爱慕,我知妹妹聪慧不凡,妹妹若是男子,必定要比博衍这个二甲第六要优秀得多……”
“谦哥哥莫要妄自菲薄,我只有小聪明,登不上大雅之堂,难道你没听过我在学校捉弄人的事吗?姨母不可能不与你说啊!”
“有……倒是有……”回想谢婶娘与自己说的宋时祺幼年时无数调皮趣事,他忍不住扬起了唇角。
两人相视而笑,气氛变得轻松起来。
“谦哥哥往后有什么打算?”
“我准备去考庶吉士,到时候可以留京任职。”
宋时祺点头,“以谦哥哥的名次,考上应是不难的。”
“嗯,我必定全力以赴!”江谦神情郑重,似是在承诺极重要的事。
“嗯。”宋时祺点点头,下意识躲避他带着温度的目光。
“博衍恋慕褀妹妹久矣,不知……不知妹妹可愿嫁博衍为妻?”
沉默片刻后,江谦终于鼓起勇气,说出了藏在心头许久的话,他紧张地看着宋时祺的神情,在她目光扫过来时又急忙补充,“博衍此番表明心迹绝非是对妹妹的轻视,实是家中长辈远在杭城,若是妹妹应允,定当三媒六聘登门求娶。”
宋时祺心中突然涌出一股对自己的浓烈失望,为何此时此刻,面对江谦真诚的表白,她竟如此的心如止水,为何自己就不能爱慕上这般简单纯粹的男子呢?
见宋时祺垂眸不语,江谦有些无措,“褀妹妹,我定对你一心一意,往后一生一世一双人,绝不负你。”
一股酸涩之意经由鼻腔窜起,宋时祺感觉眼前蒙了一层薄纱。
“可是我说错了什么话,褀妹妹,你怎么哭了?”江谦想伸手,到一半又局促放下,眼里怜惜中透着慌乱。
宋时祺吸了吸鼻子,忍回泪意,人好似站上了摇摇欲坠的高台,进退两难。
一生一世一双人是每个女子的梦,此生幸运,有眼前这么一个人愿与她共赴,可此时此刻她却没有抬脚的勇气。
“谦哥哥你很好,可否……可否容我再考虑几日?”宋时祺努力弯唇,试图自私地给自己再多一些时间。
“好……好!”江谦惊慌之下许久才反应过来宋时祺说了什么,笑着连声应好。
第39章 死后之事
◎自己一个替身而已,何故哭成这样?◎
正当宋时祺犹豫不决之际, 江谦父亲江文翰来到了京城。
江文翰虽不如弟弟江文景有才华,但早年踏实肯干,家中生意照看得还算不错, 后来原配病故, 没两年便娶了继室,继室恶毒泼辣,两人时常争吵, 江文翰吵不过她,只好日日借酒浇愁。
久而久之这酗酒的恶习愈发严重,铺子田庄也不管了, 任由继室在家中无法无天。
后来他母亲与继室合谋害他弟媳不成双双入狱, 他由族人压着拿钱去官府给母亲赎刑, 将母亲带回后更加浑噩,到江谦赴京赶考时, 他成日里躺在家里烂醉如泥, 受族里接济过活。
故而当江文翰精神尚可、衣着齐整地出现在谢宛宅子门口时, 众人皆是大吃一惊。
“父……父亲, 您怎么来了?”江谦满脸错愕。
“怎么?我儿子中了进士, 我不能来瞧瞧吗?”
江文翰一把推开江谦,恭敬朝他身后的谢宛行礼, “弟妹安好。”
伸手不打笑脸人, 更何况他是亡夫的嫡亲兄长、江谦的父亲,谢宛自是和气相待, “大哥您这是折煞我了,快请进来说话吧!”
江文翰一点不客气, 扬手招了身后的小厮将自己的行礼搬进来, “谦哥儿住哪个院子, 我跟你挤一挤。”
谢宛与江谦面面相觑,跟着往里进去。
三人吃了一顿简单的家常便饭,江文翰看了看时辰招手吩咐儿子,“收拾收拾,换件体面些的衣服,跟为父去码头接人。”
“接人?”江谦想不到家里还有什么亲戚故旧,十分疑惑。
“接你未来媳妇!”
“什么?!”江谦和谢宛同时喊出声来。
“什么媳妇,父亲,您说清楚?”江谦有种不好的预感,双眼逼视着江文翰。
江文翰混不在意在场两人的反应,“放心,爹半年不沾酒了,此刻亲醒着呢,爹给你定了一门好亲,是扬州书香世家傅家的女儿,如今你中了进士,也能早日完婚了。”
“父亲!您怎么能如此?儿子已有意中人了!”江谦因压抑的愤怒而面红耳赤。
“大哥呀,这……婚姻大事不能儿戏,您怎的不知会一声就定下了呢?”谢宛也是惊骇万分,按捺着性子尽量好言相劝。
“婚姻大事自古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是他父亲,给他定亲天经地义,何须要问他的意见?”江文翰拍了拍胸脯,“再说了,我怎么儿戏了,那姑娘是一等一的好,谦儿哥娶她还是高攀了!”
谢宛和江谦还欲争辩就见江文翰挥手打断,“行了行了,人快到了,先去把人接回来再说!”
江谦站着未动,满脸愠怒。
江文翰见儿子这般模样,火气也上来了,“好啊,如今得了一个进士就翅膀硬了,你这是要违抗父命?”
江谦依旧未动。
谢宛又急又心疼,只好走到江谦身边拉了拉他的胳膊低声劝道:“好孩子,先去接吧,不孝可是大罪,接回来咱们再想法子!”
江谦在谢宛的再三劝说下不情不愿跟着父亲去了码头。
这几日宋时祺忙于风雅居修葺的事情,直到姨母请她过去吃点心才知晓此事。
姨母谢宛眼底有血丝,明显是没睡好,脸色也有些苍白。
宋时祺挽着姨母的手关切道:“姨母,出什么事了?”
姨母欲言又止,连叹了几口气。
“谦哥哥呢?”
往常宋时祺来姨母家,江谦必定是放下书本也要过来的,今天她来了好一会儿也没见他的人影,愈发觉得奇怪。
“唉,是姨母让他先别过来的。”谢宛终于开了口。
面对宋时祺疑问的眼神,谢宛示意她坐下,两人如往常一般并排靠在美人榻上。
谢宛爱抚地摸了摸宋时祺的头,艰难开口,“谦哥儿的身世你都知晓,是个可怜孩子,我们祺姐儿是我看着长大的,姨母就想自私一些,若是把我疼爱的两个孩子凑到一块儿,那就真的圆满无憾了!”
“可是谦哥哥那里出了什么事?”
“唉……”姨母用帕子按着眼角,细细将江文翰来京城一系列的事都说了。
宋时祺静静听着,心中五味杂陈。
“那傅家姑娘现下暂住在她京城的叔父家,前日由家中长辈带着来过了,我本想着那江文翰定不会找什么好人家的姑娘,一番打听下来还不错,看着人也是极好,活泼可爱,也知礼懂事……”姨母越说神情越黯然。
“姨母的眼光一向好,这么听着那傅家姑娘与谦哥哥倒是般配。”宋时祺明了姨母的意思,柔声劝解。
“谦哥儿还犟着,昨日与他父亲又吵起来,他父亲威胁他若是不从便去告他忤逆不孝……你说说,从小没尽过一点当爹的责任……忤逆!谦哥儿能中进士靠的都是自己,吃了多少的苦,他怎么敢告他忤逆?!”谢宛捶着胸口,又急又气。
“姨母……”宋时祺轻轻将头靠在谢宛的怀里。
谢宛顿了顿,紧紧搂住外甥女,眼泪再也忍不住,“哎哟我的祺姐儿哟……”
娘俩抱着哭了一会儿,宋时祺才抬起头,抽出帕子给姨母擦眼泪,“姨母,我只是难受,但不算伤心,那日谦哥哥跟我表明心意您是知道的吧?”
谢宛接过帕子边擦泪边点头。
“谦哥哥很好,可我就是生不出男女之间的心思,我若是这样嫁他,亦是对他的不尊重。即便没有此事,我也想找机会跟他说明白。”
“唉,怪我,是姨母的私心,硬要撮合你们二人,姨母知道嫁谦哥儿定是委屈你的!”
“姨母,我晓得您是为我好!”重活一世的宋时祺是真正知晓姨母要她低嫁的良苦用心,怎会怪姨母。
待娘俩平复下来,重新梳洗一番,谢宛这才命人将江谦叫来。
宋时祺认真将拖了许久的心里话说了出来,慢慢劝解开导江谦。在京城从未听说过有忤逆不孝的进士,江谦独自一人能走到今日实属不易,若是因为她而自毁前程,太不值了。
看着江谦颓然离去的背影,宋时祺也不好受,这一日话说太多,仿佛花光了她所有气力,回到宋府没多久就病了。
虽是普通风寒,但她一直昏昏沉沉睡着,耳边家人和丫鬟们的声音真切,却怎么也醒不过来,又一次,她进入了断断续续的梦境里。
***
熟悉的桓家老宅后院阴暗的柴房里,宋时祺缓缓睁开了眼睛。
心里某个意识在说话,自己不是死了吗?
柴房外头传来嘈杂声,里头混着颜嬷嬷粗粝的嗓门,她下意识地畏缩了一下,在地上挣扎着往墙边靠去。
这一动,她忽觉不对,地上躺着的还是那个宋时祺,她真的死了。
那么她是谁?
她低头看自己的身体,晶莹剔透,似缓慢流动的泉水。
柴门被“哐”的一声推开,宋时祺惊恐万分,可她此刻后背抵着墙壁,无处可逃。
门外婆母桓夫人身后跟着一群婆子丫鬟,他们的目光都集中在地上躺着的人身上,并无人注意到她,就仿佛她是透明的一般。
桓夫人在门口看了一眼,立刻用帕子捂住眼睛,声音因恐惧而变得尖利,“怎……怎么死了?我只说吓吓她,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颜嬷嬷姿态轻松,朝桓夫人道:“夫人,奴婢们可都是按着您说的打了二十板子,您这……”
宋时祺忽觉怪异,平日里颜嬷嬷对婆母毕恭毕敬的,如今从神情到姿态,再到说话的语气都极为轻视。
桓夫人难以置信地看向颜嬷嬷,嘴唇都在发抖,“你……你说的……做个样子……怎会打成这样……还有,她……她嘴边的黑……黑血是怎么回……回事?”
“嘿哟夫人,这话不好说,你们先退下!”颜嬷嬷厉声吩咐着,周围下人顿时吓作鸟兽散。
颜嬷嬷试图将桓夫人拉近柴房里说话,桓夫人余光扫了一眼宋时祺的尸体,哪里敢抬脚,她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的颜嬷嬷,哆嗦道:“就……就在此说吧。”
颜嬷嬷声音低了些,可宋时祺还是听得分明.
“这少夫人受了二十板子就去了半条命,咱们小少爷自然要来尽孝,少夫人吃了小少爷亲手送来的吃食,不到一刻钟就死透啦,夫人呐,这可不能让别人知晓,倘若是闹出来,就是小少爷弑母!”
颜嬷嬷最后两个字咬得用力,桓夫人吓得惊呼一声随即又很快捂住自己的嘴,眼泪都下来了。
“夫人!少夫人对您不孝人尽皆知,您行个家法无可厚非,这后宅里头身娇体柔的女子受不住是常事,若是您不认非要追究个死因……哼哼,弑母可是恶逆大案,指不定咱们桓家都是要杀头的!”颜嬷嬷语气里透着笃定,她知晓桓夫人必定会认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