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来自故人的生辰礼
◎春光虽好,不及她半分明媚。◎
这些日子在京城已安定下来,宋时祺就被父亲送去了宋氏学堂。
根据祖训,宋氏族中子弟都可入学,不论男女,但凡愿意学的,可以从启蒙一直学到到科考,不需要交束脩,族学会提供简单的文房四宝和每日一张饼。
族里的女子一般简单启蒙过后就不读了,剩下继续学的,一般到及笄前后定下亲事的也就不学了,提前一年在家备嫁。
姐姐宋时禧于三年前定下了亲事,明年出嫁,故而不去族学,在家绣嫁衣。
宋时祺也不想去,上族学势必要跟族里有所牵扯,奈何遭到了父亲、姨母和姐姐的一致反对。
在安平县时,宋时祺都是在家习字认书,父亲、姨母、姐姐轮流交她。如今父亲公务繁忙肯定无暇顾她,姨母在附近置了新宅也十分忙碌,姐姐更不用说,婚期定在明年五月,备嫁时间紧迫。
宋时祺反对无效,只好不情不愿去学堂念书。
其实除却跟族里的牵扯,其余她是不怕的,梦里落魄成那样时她也能成为学堂一霸,如今人人都想巴结她讨好她,那还不是伸手翻云,反手便能覆雨!
然而饶是她心强志坚,可到了宋氏学堂门口还是被那阵仗惊得一阵哆嗦。
“欢迎新生入学!”
门口青衫学子们整齐地分列两侧,中间是举着彩绸做欢迎状的小胖墩宋锐虎,这一世她还是头一次见。
“祺儿妹妹,我叫宋锐虎!”
小胖墩满脸殷勤地朝她凑过来,同样的学子青衫穿在小胖墩宋锐虎身上竟被撑得一丝褶子也无,这一直是宋时祺最佩服之处,那笑容跟他祖父宋成业简直一模一样,但眼里的一丝自以为是的精明又像极了他娘周氏。
宋时祺干笑一声,后退两步,礼貌朝众人微笑,可向来占据所有人关注中心的宋锐虎此刻只想成为宋时祺眼中的唯一焦点,他晃了晃肥硕的手,“祺儿妹妹!我好喜欢你!”
宋时祺心中感叹一声:原来小胖墩的真心如此随意,还是按家境好坏地位高低交付的。
要知道梦里初见他可是趾高气扬地对她奚落一番,将她分到的文房四宝扔进后院小湖里,又把她当午餐的那张饼踩在地上,用鞋尖碾了又碾。
宋时祺不再理他,正要跨进学堂,就听一声欢快无比的“祺姐儿”,宋时祺眼眸一亮,一听就是宋时妍的声音!
果然,学堂门口的拐角处,一抹青衫朝她狂奔而来。
耳边一阵窃窃私语,“啧啧,成何体统……哪有女子的样子……”
宋时祺全当没听见,伸手准确接住了同样对族人的议论充耳不闻的宋时妍。
“你也是头一天来上学?”
宋时祺打量着她一身簇新的学子服,面露诧异,她十分肯定梦里宋时妍从未到族里上过学。
宋时妍点头如捣蒜,伸手挽住宋时祺在她耳边轻声嘀咕,“你们去我家后的第二日,族里就有人来请我上族学,说是我们家只是分开住,并没有脱离宗族的正式文书,按祖训还是要来上学的。”
“你爹娘同意?”宋时祺不清楚大伯娘的态度,毕竟自立宅院也是她的意思。
“嗯!”宋时妍嘴角扯动,似是对族人的嘴脸十分不屑,“不过我阿娘说了,横竖都是托了你的福,不上白不上,这不我就来了!”
“倒也是!”
宋时祺被宋时妍的乐观豁达所感染,进族学的郁气消散不少,这次决不能任族人摆布,那桩“好婚事”,她和宋时妍谁都不要沾上。
……
学堂生活平静无波,课业对宋时祺来说从无压力,如今两世为人更如探囊取物。
如今她最发愁的是观闲居旧址那块地,徐之焕十分积极,按约定隔了十日便去糖果铺子候她,她打发他去帮姨母新宅看了回风水,之后也无事可差遣了,只得改了一月一见。
地动是在八月末,还有不到半年时间,她必须在这之前把那块地弄到手,地动一来就轮不着她了。
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宋时祺第一个在夫子那里背完书,在学堂花园那棵大槐树下坐着,摆弄一副九玉连环。
这九玉连环是昨日有人送到门房的。昨日是三月廿一,她的生辰。
因着自己的生辰便是生母谢凝的忌日,故而宋时祺从不庆生,只有姨母每到这日会亲手给她煮一碗长寿面就算是过了。
那日一大早,就有在二门处当值的婆子来禀,有人给她送了生辰礼。送东西是个小厮,没说是谁送的,只捎了句“故人之诺”便走了。
那生辰礼便是此刻手里温润细腻的九玉连环,用一只做工精巧无比、雕着繁复的山茶花图案的黄花梨木匣子装着,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她苦思冥想了许久也没有答案,这两世为人,她都没有什么“故人”,问了父亲和姨母也是一头雾水,她只好暂且收着,待以后找到送礼的“故人”再还回去。
前世她最善解九连环,今日拿着只是用来掩人耳目,实则内心正盘算着如何巧取观闲居旧址,许是想得太入神了,有人站到她面前许久她都未察觉。
桓翊前些日子有急事出了趟远门,一路风尘仆仆赶回来还是错过了她的生辰,此刻他只想见她一面。
得知她此时在学堂,他换了身衣服仔细梳洗一番才过来。
远远望见她,却有了近乡情怯之感,他倏地放慢步子,缓缓靠近。
熟悉的学堂花园,熟悉的大槐树,心心念念的人儿歪坐在靠树的石凳上,槐树刚抽出的新叶似娇弱的幼蝶,与她细密垂着的长睫一道,在她瓷白莹润的脸上投下斑驳振颤的倒影。
春光虽好,不及她半分明媚。
悬于身侧的双手下意识背到身后,拳头握紧又松开,桓翊极力克制才避免再次失态。
可她似乎全神贯注于手中的九玉连环,并未察觉他的步步逼近,他心中竟生出几分庆幸,如此他便不必掩饰满眼的贪婪。
俄顷,破暖清风起,宋时祺闻到一阵淡淡的雪松混着薄荷的香气,清冽醒神,莫名熟悉,她下意识抬头便对上一双清亮乌眸。
“你是谁?”她并不躲闪,直勾勾看着他。
桓翊似被她的目光定住,一字一顿,无比郑重,“在下桓翊,字朗怀。”
“桓翊……”宋时祺喃喃自语,在脑海中搜寻着这个耳熟的名字,“啊!你是在安平县被我撞到的那位公子?”
“是。”桓翊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身后的拳头再次握紧,对她舒朗一笑。
“公子为何来我们学堂?”
宋时祺觉得眼前这位风姿俊逸的公子有种说不出的亲近感,加之爹爹说他和秦知许大人是一同去安平县救援的,故而说话没了在族人面前的防备。
“我来……借书。”
“公子要什么书,书楼我熟,需要我帮你找吗?”
桓翊心神波动间并无暇思虑,直觉只要能与她多待哪怕一刻也是好的,下意识地应“是”,跟在她娇小未脱童稚的身后,亦步亦趋。
一刻钟后,他拿着一本随口说的古籍跟着她走出书楼,郑重告别,直到眼前再无她的踪影,他才如梦初醒一般回过神来。
重生后他常来宋氏学堂的书楼借书,为的就是如今日这般能有理由与她相遇,方才因紧张屏息太久,他长长呼了口气终于放松下来,跟书楼管事打了个招呼,告辞离去。
刚出学堂门口,墨三迎了上来,“公子是骑马还是坐车?”
此时连日赶路的倦意袭来,桓翊轻声道:“坐车吧。”
坐进马车,桓翊静坐听墨三禀报他离京期间宋家的境况。
“宋大人已入职工部,惠民堂修葺的诸项事务已铺开,属下发现秦大人一直派人盯着,未免他的人察觉便只留了一个暗卫远远看着。”
“做得不错。”
墨三微微欠身,继续道:“前些日子宋家两姐妹和姨母谢氏去过一趟崇福寺,寺中不便打扰我们的人未进去,只是她们出寺时是一位叫凡朴的僧人相送的。当日下午,三人下山在绵山附近游览,在安元青那片废宅附近逗留约一个时辰,宋二小姐与玉阳郡主独子徐之焕说了一会话才离开,自那日后又在学堂附近的糖果铺子见了一面,之后徐之焕去谢室新宅看了一趟风水。”
“哦?”桓翊眉心微微皱起。
崇福寺,他记得她与凡朴十分交好常去崇福寺看花,可徐之焕……她应是与他没有交集的,怎就半月之内见了两面呢?
“你说,她与徐之焕是在何地见面的?”他细细回味墨三的话,努力抓着重点。
“就在绵山下那片废墟处,哦对了,我们的人还见徐之焕朝宋二小姐跪下了,很是怪异。”墨三再次回忆了一遍,补充这一特殊细节。
桓翊眉心突的一跳,下跪?这确实有些怪异了。
此刻脑中清醒,许多一闪而过的与前世不同的怪异之处在脑海中凸显,两年前的安平县潜山大坝,她不应该出现在那里……还有,方才她带路帮他寻书,此时想来也着实不太对劲,她明明才入学几日,半大刚启蒙的孩子怎会对古籍收藏的位置如此熟悉?
一个可怕的念头赫然升起,难道……
桓翊放在膝上的手微颤。
不对!可她不认得他,这点他十分肯定。
思及此他不由松了一口气,许是他太过疲惫,想多了。徐之焕,本就是个奇人,行为乖张一点似乎也说得过去,再见面,应仅仅是想让他给谢氏新宅看风水,倒也能合理解释过去。
墨三看着公子变幻不定的神情,心中既忧且惧,忍不住劝道:“公子,您太累了,歇一会儿吧。”
桓翊并未回应,沉默片刻吩咐道:“听闻宋家大小姐善苏绣,去宫里打听打听有没有鉴赏苏绣的女官,还有,谢氏在京城应是有店铺和田产的,你也找人盯着,看顾一二。”
“是。”
墨三应下,不再多言,他家公子对宋家有着超乎常理的执念,已历经数年,他不敢问,只能默默做好,力争不拖公子后腿。
第10章 斗鸡
◎他是她能够信任的最佳助力。◎
宋时祺这些时日差点愁出了八字眉,她被变相禁足了。
在这事的源头上,她承认有她的错,她对族人的郁气犹在,又加上宋时妍这样无拘无束性子的感染,她们俩带着一群小跟班们在族学里的行为着实是太过肆意了一些。
一段时日下来,以周氏为首的碎嘴党就坐不住了,什么“学堂应该好好教一教《女戒》《女训》”啊,“女子怎能在学堂里疯玩乱跑,下学出去抛头露面”啊,“上梁不正下梁歪”啊,“把好孩子都带坏了”云云。
当然周氏定然不敢说是宋时祺,只将矛头都对准宋时妍,可这话时间一长还是传到了宋彦铭耳朵里。
听到闲话的当日,宋彦铭就叫来宋时祺长谈一番,勒令她好好思过,自那日起只许学堂和家里两点一线,若有事要外出必须让姐姐宋时禧全程陪同。宋时禧是谁?是父亲命令的绝对执行者,宋时祺一丝缝隙都别想找到。
姨母心疼外甥女,也曾来劝过,可父亲一句“族人那些虽是闲话,但并无不对之处”就让她住了嘴。
宋时祺孤立无援,只好默默认罚。
智取观闲居旧址那片废墟的法子已谋划得差不多,就缺实施的人手,原本她跟徐之焕两人勉强凑合,可如今她出不去,与徐之焕连直接沟通交流的机会都没了,简直是雪上加霜。
不行,她得换个法子:徐之焕要能时刻联系上,还要再加一个能在外头帮衬的得力助手!
……
玉阳郡主府。
玉阳郡主端着一杯茶,正凝神听着心腹桑嬷嬷禀报打探回来的消息。
“那宋氏族学没打听出异常,毕竟是传承百年的书香世家,授业水准在京城也排得上号,每年有五个外姓名额,需要考试,择优录取,头名可免束脩。”
“五个?”玉阳郡主放下手里一口未喝的茶,见桑嬷嬷点头,眉心蹙起,“焕哥儿万一考不上……”
“郡主倒不必太过忧心,咱们少爷好歹也是正经的秀才出身,院试也是名列前茅的,区区一个族学考试必定难不倒我们少爷。还有……”桑嬷嬷凑近了些才继续,
“郡主您放宽心,听闻宋家这一代的族老不似从前那般遵从祖训,在收学生方面留有余地……只要束脩交得足……或是家里有些头脸的,总有回旋的余地……”
“这听着也不怎么……”话说到一般,她突然顿住,“唉,算了,只要焕哥儿想学,我还有什么好计较的。”
她复又端起茶杯,轻啜了一口,转头朝桑嬷嬷吩咐,“你去宋家打个招呼!”
桑嬷嬷刚要应“是”,又被玉阳郡主打断。
“算了,我亲自走一趟!”玉阳郡主放下茶杯,起身准备出门。
有玉阳郡主出面,徐之焕入学宋氏学堂一事自然十分顺利,宋氏族老们以“徐公子院试都考中了,学堂的考试自然比不得院试的难”为由,直接免了徐之焕的入学考试,同其余四位考进来的外姓学子一同入了学。
有权贵入学,最积极上下蹦跶套近乎的必是宋锐虎无疑了。徐之焕今年十七,长宋锐虎两岁,两人竟出人意料地臭味相投,没几日便形影不离。
与他们一块入学的还有一位学子叫周文翰,是此次入学考试的头名。
周文翰身世凄惨,自幼父母双亡,如今寄住在舅父家。他舅父是商户,常年在外奔波,舅母极端吝啬,时常背着丈夫对周文翰极尽苛待,他经常连饭都吃不饱,更别说能上学读书。
宋时祺的梦里,他聪慧睿智、沉稳谦恭,但幼时一直是瘦弱无依的样子,常被宋锐虎和小跟班们围追堵截,逼着做各种坏事,可他从不会去做,即便后果是脱裤子示众或是墙角边一顿殴打这样的欺辱,他始终坚决不从。
正是因为这一点,她多次从宋锐虎的手里救下他,久而久之,周文翰便成了他最忠实的伙伴,直到她生命终结。
他应当很早就知道族里为她做主的婚事有异,他曾话里话外跟她提过数次,可那时,她心里眼里都只有那个轩然霞举的世家公子,再无暇顾及其他。再后来她嫁入豪门便与他断了联系,他春闱高中考上了庶吉士,依旧尽自己所能默默照顾她年迈残疾的父亲,在她几乎绝望之时朝她伸过援手。
他是她能够信任的最佳助力。
有了上一世的经历,她很快俘获了周文翰的信任和尊敬,但凡她需要帮助,他都义不容辞。
周文翰舅父生意做得很大,时常在外跑动,故而上到高门权贵,下到三教九流都有些关系,机灵的周文翰也都能搭上话。
学堂之外的筹谋有周文翰执行,宋时祺如虎添翼。
……
转眼到了寒食节,祭祖过后宋锐虎便有些不适,之后几日都未去族学。
没过多久,便听跟宋锐虎家走的近的几个学子说宋锐虎得了怪病,时常精神不济、茶饭不思,短短五日都瘦了一圈,他母亲周氏急坏了,请遍了京城名医,都说身体无碍瞧不出任何异样,昨日甚至搭上玉阳郡主的关系把太医也请来了,可依旧丝毫不见起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