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叹气。
他描述的口吻,仿佛真的与什么赵将军、齐将军打过交道似的。
襄阳守将试探了两句,他也能说出这两位将军的相貌特征甚至说话的特点。
襄阳守将便信了。
想到这些人赚银子不带着自己,更生气。
“高大人都觉得晋国不会南下,大人背靠着荆州这大粮仓,又怕什么呢?”卢青檐诱惑,“待明年,报个雨大欠收,便把账目平了。再让荆州补仓,稳妥妥的。”
将军道:“我也不是为别的,我只为这个生气。”
卢青檐道:“搁着谁能不气。这一口气,总得出来。”
“旁人吃肉,将军你总得喝口汤吧。”
将军一拍大腿:“可不是这个理!”
事遂成。
待谈到量,将军还是保守。
卢青檐道:“将军太厚道了,不及齐将军的十分之一。”
将军震惊:“他们这么大胆?”
低头一算这个量若按卢青檐给的价格,能赚的钱……心一下子就火热了起来。
眼睛都红了。
卢青檐道:“又无战事,不伤根基的。”
“实在不行,将军就给将士们报军功。我在荆州都听说了,樊城自立了。想来打樊城,正是大人该当的。”
将军手里还有信使从江陵带回来的高盼亲手书写亲自盖章的手令呢,令他收复樊城。
只樊城本身也不好打,且两边人也太熟了,日常里叫骂居多,动手少。
但这是个好办法,虚报军功。军饷本来就是银钱和米粮、布帛组合着的,军功犒赏亦然。而且战时的日常耗量标准是高于平时的。几下里一整合,完全可以把账目平了。
再让荆州运粮来补仓。
但将军不知道的是,既他都能贩粮,又怎么可能让底下人干看着不分口汤呢。
卢青檐既然把将军这里打通了,自然便向下,从录事参军到司仓参军,一直到管粮仓的庾吏,打通了自上而下的一整个渠道。
谁不想赚钱呢,将军吃肉,也得让他们喝点汤吧。
卢青檐实际上从襄阳运出来的粮食,要比将军以为的多得多了。
当然也不可能一次就掏空襄阳,襄阳要是这么容易被掏空,历史上那么多次围城战,也不可能撑那么久了。
但是没关系,叶碎金本来也不是要求他一次就做到的。她给了他时间的。
这是个长线的事。
只要渠道打通了,襄阳的人尝到了这个甜头,难道还舍得关上这扇门吗?
粮食运出来,直接运到河口堡,交割给叶家军。
河口堡离襄阳和樊城已经很近了,这么一看,叶碎金的地盘很有意思,像一个蝴蝶结,中间的结就是襄阳。
她虽还没有拿下襄阳,但是已经在谋算襄阳了。
这批粮食没有运回邓州,全部交割给了裴家。因裴家现在也正在打仗,十分需要粮食。
裴家这次是老将乔槐陪着裴定西过来交割。
叶碎金一直都很重视裴泽,如今更是结为异姓兄妹,小的们都跟着叶碎金南下了,叶五叔亲自过来督办。
裴定西很羡慕:“他们全去了呀,连十郎哥哥都去了?”
没有长辈不爱定西这样的孩子的。年少的定西,成年的三郎,都是长辈眼里的“别人家孩子”。
他二人若是能合二为一,简直就是男人们梦中完美的儿子。
叶五叔笑吟吟地摸他的脑袋:“你赶紧长大,我们这边最小的是你姑姑的义子,叫明杰的,他今年十三,便也跟着去了。”
裴定西把胸膛一挺:“父亲说了,待我今年过了十岁生辰,就带我上阵。”
叶五叔:“嚯!”
他又与乔槐把酒言欢。
年纪大的人能说到一块去。
叶五叔惋惜:“裴大人就是子嗣这块单薄了些。”
老将自然叹息。
叶五叔又问裴泽那边的情况。
叶碎金打荆州的时候,裴泽也没闲着,在打金州。
他仇人在西,他自然得向西去,一边扩展地盘招兵买马,一边打通西去的通路。
如今,有了叶家源源不绝的粮食支应,他也可以放开手脚了。
在襄阳被讥笑为软脚兵的新兵,在襄阳城下转了一圈回去,也成了老兵了。
身在裴泽的队伍里,不玩命是不行的。
精兵或者是练出来的,或者,是死剩下的。
老将道:“不知道我这把老骨头能不能撑到回乡的那一日。”
“说什么晦气话。”叶五叔道,“必是能的。小郎还需要你看顾呢。”
但老人感慨寿数,常常不是什么吉兆。
回去的路上赶场一场大风雪,老将受了寒,撑着回到了房陵便倒下了,缠绵病榻。
大约,是看不到裴家军旗插到成都府的那一日了。
荆州已经尽在叶碎金掌握中。
叶碎金把高盼放了出来。
因高盼这个人,军事上不太行,但他真的很会治理民生。
叶碎金不能把自己陷到这些事里面,眼前的关键,掌握军队,便能掌握一切。
现阶段,有事都可以用刀说话,不像前世开国之后,文臣集团崛起,处处掣肘。
“魏早就没了,我小时候就没了。”她道,“你也不是迂腐的人。大魏遗臣的名号没用了,换个名号吧。”
高盼被囚了八个月,天天心惊胆战,不知道哪天会死。
他等这一天好久了。
闻言,他掩面哭了一场,哭完抹干净眼泪鼻涕,向叶碎金拜下去:“先朝已矣,日后,愿追随大人。”
叶碎金点头。
既收服了高盼,就不能再放任峡州归州了。都是产粮的好地方。
叶碎金让三郎坐镇江陵,她亲自领兵往峡州去――这大半年,她一直主持江陵,看着赫连和弟弟们在外痛快,也该让她痛快痛快了。
高盼会臣服叶碎金,自然是为了活命。
他是叶碎金这两年多以来,俘虏的人中,身份最高的一个。他是前魏末年任命的荆南节度使。
叶碎金带着他一起去了峡州。
每个士卒都是重要的,若能兵不刃血,当然能不打是最好的。
所以除了死敌野外的遭遇战,正规战争的正常流程都是先劝降。
这事当然得高盼来,由他去喊话。
峡州的守将八个月前离开江陵后便直扑归州,果然趁着消息没传过去,归州守将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将其斩杀,夺了归州。
人的野心一旦被激活,还怎么能回得去。
守将先是道:“江陵早就失陷了,大人被挟持了,此是乱命。”
又改口道:“那是假冒的,大人早就死了,待我们给大人报仇。”
他还亲自开弓,想要射杀“假冒的高大人”。
那支箭被斜刺里迎过来的一支利箭迎头劈开。
赫连响云放下弓,含笑看了一眼叶碎金。
他本想拦住那支箭,才摸弓,便看到叶碎金也张了弓。
他便停下了。这大半年他日日都快活,叶碎金案牍劳形,也该她痛快一下了。
那支箭,是叶碎金射出去的。
叶碎金自己也感慨。
两年半了,她的箭法,终于回到了巅峰时期。
深宫里,枪法尚可以一根没有枪头的白蜡杆子来练习。
箭是不行的。
她重生回来,枪法不曾生疏,箭法大不如前。
日夜苦练复健,终于,又找回了感觉。
高盼最大的毛病就是怕死。
吓得蛋裂,抱头窜了回来。不免对对面这个心黑手狠的前下属骂骂咧咧。
既然对面不肯归降,那只有打了。
叶碎金带高盼来,原也是让他看看叶家军的力量。
叶碎金也是第一次带完全融合了荆南兵的叶家军。亦可以说,是对赫连等人的一次检验了。
当然是合格的。
赫连三郎诸人,用了大半年的时间,以实战的方式带出了一支新的叶家军。
当叶碎金看着这支队伍的时候,恍惚看到了前世那支铁军。
在叶碎金枪挑了敌将攻下峡州之后,高盼道:“大人,大人到底是什么人,也该让属下知道了吧。”
见识过叶家军的威猛,高盼真心臣服。
不臣服不行,人得识时务。识时务的人活得才久。
“我,邓州叶碎金。”那女子道。
高盼道:“大人恕罪,但卑职真的未曾听过大人名号。”
“晋帝敕封我为唐州、邓州、均州三地节度使。”她说。
高盼惊诧:“大人竟真的是王师?”
邓州叶碎金扯扯嘴角。
“不,只是个名号而已。”
“就和你的‘大魏遗臣’一样。”
“一切,只是为了行事方便。”
第135章 一瞬
叶碎金的新年是在归州过的。
至此, 荆州、峡州、归州,荆楚产粮腹地,都收在了叶碎金手里。
叶四叔在唐州收到荆州的书信, 慨叹许久。问杨先生:“她头一回说想要荆楚粮仓是什么时候的事来着?”
杨先生还记得很清楚呢:“两年半之前。是大前年六月的时候。”
因当时, 大家都笑了, 以为叶碎金是开玩笑。
当时只有杨先生,心跳了两下,觉得年轻的少堡主变得不一样了。
叶四叔更恍惚了。
他道:“拿舆图来我看看。”
舆图展开了, 他趴在上面,找到了邓州, 用拇指食指圈住, 举起手来看了看。
又用两只手比了比均州、邓州、唐州加起来的大小,比完了,再去比了比荆州、峡州、归州加起来的大小。
然后半天没说话。
杨先生只微笑。
半晌,叶四叔问:“她下一步要打哪啊?”
不知不觉, 就默认了叶碎金即便现在地盘扩张到这种程度,也不会停下来。
她肯定是要继续打下去的。
可她要打到什么时候, 要打到地盘有多大才会收手?
总不能、总不能想跟皇帝的地盘一样大吧。
可心里隐隐觉得未必不能。
皇帝,不也就是一个普通的溺爱女儿的老头子嘛。
再说了, 现在天底下的皇帝又不止一个。
杨先生摇头:“还不知道。”
他走到舆图边,指着舆图道:“她现在往哪个方向走都有可能。”
两年前,他还能预测叶碎金的方向。两年多时间过去, 叶碎金已经无法被预测。
但, 杨先生说:“和别方势力比, 还是太小。”
南方十数势力割据, 旁的不说, 荆州南的楚国, 便坐拥二十七州。和叶碎金的势力一比,又是庞然大物。
顿时把叶碎金比得小了。
四叔的心潮澎湃被浇了冷水。
“也是。”他搓着脖子道。
这才哪到哪。
三月里春光明媚。
荆州,少女们腰挎竹篓,已经开始采摘明前茶。
叶碎金踏出书房,惊了庭院里的蝴蝶,闪动翅膀,急急飞走了。
叶碎金仰头享受了一下阳光,一转头看到十郎站在廊下拿着几张纸叹气。
十郎素来少年心性。段锦和他同岁,如今一天天地在朝青年转变,独十郎还很天真烂漫,想来是哥哥姐姐多的缘故。
“十郎。”叶碎金唤他,“大好的天,做什么唉声叹气。”
十郎拿着纸走过来:“定西给我写了信。”
他又叹口气:“乔老将军过身了。”
叶碎金怔住。
乔槐是她的老熟人。她记得很清楚,他在西征路上马革裹尸。他怎地死了?
叶碎金的脸瞬时沉了下来:“他怎么死的?”
十郎唏嘘:“就是去年年底,他去河口接粮,赶上了大雪,受寒了。就没好起来。年初人没了。”
这封信是裴定西年初就写的,使人送到河口去。唐州与叶碎金定期通信。但刚好那时候走了一批信件,裴定西的信没赶上,跟着一下批信件过来,现在才到十郎的手上。
乔槐于裴定西是犹如祖父一般的存在。
裴定西小的时候,裴泽常出战,他又不愿裴定西长于妾室之手,他不在的时候,都是乔槐陪伴裴定西。
乔槐去世,裴定西内心里十分难过。
他其实几乎可以说没有朋友。
义兄是义兄,义兄们虽好,却不是朋友。
裴定西难过之中,提笔给叶家的十郎写信倾诉。
他们年纪其实差得颇多,但在裴定西心里,却将十郎视为了同龄的朋友。
叶碎金问:“那时候赵景文在哪?”
十郎愣住。
“啊,”他呆呆地回答,“他没提姐……没提赵景文。”
叶碎金想了想,道:“你给他写封信,问问当时的情况。主要就是,赵景文当时在哪,在干什么。”
十郎眨了眨眼。
别的事,叶碎金吩咐,他就会去做,很多时候甚至不会去问为什么。
“为什么?”他问,“为什么要问赵景文?”
长大啊,必须是一件由内而外的事。他若自己内心不想,便多大的个子,也不算长大。
叶碎金看着这个跳脱不成熟的弟弟。
“赵景文生了儿子。这孩子虽然不姓裴,但也有一半裴家的血脉。”她说,“兄长子嗣单薄,就定西一个儿子。定西若没了,你觉得会是谁来继承他的家业?”
十郎的脸,从来没有这么紧绷过。
他的嘴角紧抿。
半晌,他问:“还有其他什么要写进信里的?”
长大,可以是十二娘那样摸索、提问、试探;也可以是十郎这样,一瞬间。
就像前世,九郎死于心软,十郎一瞬就长大了。
今生,九郎安然无恙,十郎反而成长得晚了。
但终究还是成长了。
十郎匆匆去写信了。
叶碎金站在庭院里,抬眼,看到空中翻飞的蝴蝶。
尚不能确定乔槐之死是不是真的病死,但可以确定的是,今生,太多事都改变了。
已经不仅仅是那些她主动去推动去拦截去谋算的事。而是相应地,以她为中心,像涟漪一样一圈圈地向外辐射了去。
赫连来与她汇报公事的时候,发现她有点心不在焉。
“大人?”他挑眉。
因为赫连是一个存在感很强的人,说实话,很少见到有人在他面前心不在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