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现在衙门公署都封印了,过年原就不办公的。尤其今天,还是特意召了女眷们带了孩子进宫,就为聚一聚。怎地把她们晾在了这里。
过了一会儿,有侍从进来告罪:“有军情,殿下已经出城了,殿下说,请夫人们随意玩乐,勿要受扰。”
女眷们面面相觑。
“大过年的。”她们说。
十二娘问:“可知是哪边的?能说吗?”
侍从道:“小人不知。”
非是不知,乃是不能与女眷们说。若只十二娘在,便可说。偏这许多女眷,个个支愣着耳朵。
侍从便不说。
叶碎金身边服侍的人,自然都是机警聪敏的人。
她的身边人也容易谋出身。
最早的段锦,如今是高级将领中最年轻的。后面二宝、秋生等等人,也都有了出身,如今都是军中将领。
本就是年轻亲兵中最优秀的才能到她身边。
现在的新侍从,也一样。
十二娘点点头,不再问。
女眷们都很遗憾。她们关注的是:“那过年的家宴呢?还办吗?”
她们能直接与权力核心接触的机会太少了,一年到头也就指着新年能跟叶碎金见见面,拉近一下感情。
侍从道:“应该是会办。”
才欣喜,侍从又道:“但殿下肯定下不能列席了。”
果然,侍从是知道她去了哪里的。得知道去哪里,多远,才会知道过年肯定回不来。
殿中响起了女眷们失望的叹气之声。
叶碎金离开正殿,快步走道外面才问:“是裴兄长那边过来的人?”
此时她还笑着:“莫非是来送节礼,还是让我给定西随份子?”
等过完这个年,裴定西就十六岁了,当然,现在他还只有十五岁。早定好的,明年他要成亲了。
公务的事情自然在前面。
从前在刺史府,前面和后面虽也要走一段,但也没这么远。如今在皇宫里了,从接待女眷的宫殿到前面,得走长长的长长的长廊。
这皇宫老晋帝花了大把的银子修缮,大驸马和舅子们打仗,叶碎金和大驸马打仗,都没打到宫城里来,半点没破坏,给叶碎金省了大钱了。
毕竟连关将军的军费都挪用了。
叶碎金走在其间,廊道上被扫得干干净净。廊下庭院里都是雪,故意不扫,留着做景。
偶抬头,一根根横梁上的图画都还鲜艳,典故人物栩栩如生。
后来皇后被逼退后宫,便很少走这条路。
现在叶碎金走在其间,长长的廊道里一根根彩色的横梁从头顶掠过,有种时空错位的感觉。
待到了前殿,裴家军的使者一脸风尘仆仆,竟没有洗换就来见她了。
叶碎金看到第一眼,不知怎地,心脏便是一缩。
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使者见到她,情难自已,拜头便哭:“中原王!我们大人,我们大人……”
他没说完,叶碎金脑中已经轰然一声。
“我们大人,”使者泣不成声,果然道,“过身了。”
裴泽!
他不应该死在这个时候。
可,历史已经被叶碎金改变。前世,裴泽也没有在这个时间去攻打关中、凤翔。
变得太多了,前世已经无迹可寻。
未来已经生出了太多未知。
“兄长是怎么死的?”叶碎金问。
使者回答:“伤口感染,高烧不退,没挺过来。”
这是战场上常见的,若感染了,就真的只能靠自己硬挺。
没有别的办法。
人死已矣,叶碎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关心活的人,她问:“定西呢?定西可安全?”
“此是郎君亲笔信,要小人亲手交给中原王!”使者将那封贴身藏着,挤得皱皱巴巴的信掏出来,高举头顶,“殿下!裴叶两家,吉凶相救,患难相扶。”
他把头磕到了地上:“郎君恳请殿下出手相助。”
第156章 若有
裴泽那道伤其实也不深, 当时都以为没事。但伤口不小心污了,便感染了。
一直高烧。
他这趟出征,还带了裴定西。
裴定西一直守在他身边。
如今裴泽的地盘也大了, 东西南北都得有人。
他这趟在外, 家里留了赵景文。
如今赵景文已经和裴莲生了两个孩子, 这血脉的结合,使他也彻底成为了裴家的一员。
若他与裴泽都在外,就定西看家, 若定西跟着,就赵景文看家。
裴定西一直守着高昏迷的裴泽。
昨日里军医便惶恐磕头, 表示真的无能为力, 全看命了。
裴定西不眠不休好几日了,这日实在太困了,不知不觉趴在床头睡着了。
忽然被人掐醒。
裴定西一惊睁开了眼睛。
裴泽正掐着他的手臂,一双眼睛幽幽地看着他。
“父亲!”裴定西又惊又喜, “你醒了!”
裴泽狠狠地掐着他的手臂。
他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嘶哑虚弱。
裴定西把耳朵贴过去:“你说什么?”
贴在他唇边, 这回听清楚了。
“信……严笑。”
“不可信……赵景文。”
“信……叶碎金。”
裴泽停下换气。
“若……有变,向……碎金……求援。”
“向碎金……称……”
这片刻的回光返照结束, 裴泽的眼睛渐渐失去光彩。
最后,他看着空气,呢喃。
“父亲……我, 我无能……”
我丢了裴家的基业。
回不去剑南了。
“父亲……”
裴泽的手垂落。
壮志未酬, 含恨而终。
这一生, 他都是那个奔波在逃亡路上的十九岁青年。
从未停下过。
裴定西握着裴泽的手, 呆了许久。
终于他站起来, 唤人:“来人。”
亲兵应声进来, 看到裴泽闭着眼,尚不知他已经过身。
裴定西道:“父亲去了。把大家都叫来吧。”
亲兵大惊,脚步踉跄地去了。
不一刻,将领们都来了,军帐里挤满了人,却鸦雀无声。
裴泽,裴家军的主人,裴家军的军魂。
他没了,裴家军怎么办?
有人哭了,顿时传染开来,哭声一片。
军帐内,军帐外,都是哭声,哀恸十里。
裴定西却没哭,少年的脸上始终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
“退兵吧。”裴定西道,“就先到这里,先送父亲回去安葬。”
主帅身故了,自然不可能再打下去了,只能退兵。
当下众人商议,谁在这里驻守,路上怎么安排等等。
最后,裴定西道:“给姐夫和令之兄送信。”
自有人应了。
众将散去,各揣心思,俱都不安。
少主虽沉稳,可他,终究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
裴家以后会怎样?
赵景文在京兆府守家。
因地盘的扩张,裴泽如今把治所迁至京兆府。
收到了裴泽谢世的消息,有短短几息的时间,他凝固若雕像。
因人生重大时刻,总得有点时间去消化、理解、思索、决定,对许多人,这个时间可能是数日甚至数月。
对赵景文,就是这几息。
短短几息的凝固之后,他沉声道:“知道了,我这就去告诉大娘。”
他转身朝后宅去。
每一步都走得非常沉稳,内心,愈是惊涛骇浪,愈是宁静。
他果然,是有气运加身的,赵景文想。
天予不取,必受其咎。
裴莲乍闻噩耗,直接昏了过去。
被掐着人中掐醒,人已经惶乱惊惧得没了主心骨:“父亲、父亲……那我们怎么办?”
赵景文遣退了屋中婢女仆妇,握着裴莲的手:“莲娘,别怕。你还有我,还有睿儿、琼儿。”
“裴家,还有四万精兵。”
“四万精兵”听进耳朵里,才让慌乱无措的裴莲定住了神。
是,裴家有四万精兵。
只裴莲内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空洞感,好像心脏被掏了去似的,还是慌。
“莲娘。”赵景文握着裴莲的手。
他原是坐在床边的,此刻滑下去,单膝点地,几乎是半跪在裴莲身前。
他紧紧地握住裴莲的手:“你听我说,我们……”
“我和你……”
“接手裴家军吧。”
裴莲愣住。
她好似反应不过来,没明白赵景文什么意思。
赵景文深情地看着她。
“我和你接手裴家军。”
“以后,裴家军就是睿儿和琼儿……”
他话没说完,便感觉到握着的裴莲的手像被扎了似的想往外抽。
幸而他握得紧,裴莲没抽出去。
但裴莲眼中都是惊惧。
“这、这怎么行,裴家军是,是定西的……”她慌乱地说。
裴莲眼中的惊惧是真的。
她在怕什么?
不可能是裴定西。
赵景文目不转睛地盯着裴莲,不放过她任何一丝表情变化。
裴莲根本不敢和赵景文对视。
她又失了主心骨,呢喃:“那怎么行?那怎么行?”
“父亲……”她很慌,“父亲不会原谅我……”
赵景文恍然大悟。
原来裴莲,惧的竟然是裴泽。
当裴泽活着的时候,她敢和裴泽闹天闹地闹死闹活。
可裴泽已经死了,她竟惧怕裴泽在地下不会原谅她。
只要弄明白她怕的是什么就好了。
赵景文温声道:“你在瞎说什么。”
他说:“以后裴家军就是睿儿和琼儿的根。”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定西又没有兄弟,当然要靠侄子来帮扶。”
“定西年纪太小,严令之、孙广通、邓重诲这些人他哪一个能压得住?”
“我们做姐姐姐夫的,必须得帮着定西,先平安接收了军队,再说别的。”
“否则,我们裴家可能就要动荡不安了。”
“原来你是这个意思。”裴莲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她想,的确裴定西太小了,怎压得住那些粗糙军汉。还是得自己的夫婿来才行。
这都是为了定西好。便以后,她下去了,父亲也得夸她。
这时候,赵景文给她加了最后一码。
“我们帮着定西掌军,对定西是有大恩的。”他轻飘飘地说,“这样,你以后也可以在李小姐面前挺直腰杆,不必看她的脸色讨生活。”
裴定西的未婚妻子姓李,她家是京兆府的世家。往上追溯,是陇西李氏。
不是比阳城李家那种吹出来的陇西李氏,她家是真正的陇西李氏的后裔。
虽说这些古世家早没有几百年前的风光了。可族谱拿出来,还是能压剑南裴家一头的。
李家手上有几千兵,把女儿许配给了裴泽的儿子,向裴泽投诚。
裴莲凝固住。
赵景文将她的手握得更紧。
“莲娘,我是外姓人。”他眸子幽幽,“要接手裴家军,你得帮我。”
“你,才是真正的裴家血脉。”
“比定西还正的裴家血脉。”
裴定西看着平静,其实有些浑浑噩噩。
他终究才只有十五岁。
他带着队伍一路扶灵回来,没走到京兆府,半路就遇到了赵景文。
赵景文来的真快,他还带着裴莲、赵睿和赵琼。
裴莲一路赶路,被颠得肠子快吐出来了。好容易停下,她掀开车帘便看到了自家长长的队伍。
士卒们头上都系着孝带。
一眼望过去,空气里都弥漫着悲怆。
裴定西也头系孝带,身上穿着粗麻孝衣。
见着裴莲,他唤了声“姐姐”,道:“我带父亲回来了。”
他身后便是裴泽的棺木。
裴莲丢下孩子,喊了声“父亲”,便扑上去痛哭。
这么多人看着,她有心想哭得好看一点,可手碰触到漆黑棺木,便浑身打战,根本控制不住,直哭得撕心裂肺,眼前发黑。
哭声飘荡在道路上,闻者莫不垂泪。
赵景文抱着赵琼,牵着赵睿,走到裴定西跟前。
他把赵琼放到地上,一把抱住了裴定西,拍他后心,当着众人的面安慰他:“别怕,还有姐姐姐夫在呢,别怕。”
裴定西其实快有赵景文高了。但他是少年清瘦体型。
赵景文和三郎同岁,今年正是三十而立,体型挺拔结实。把少年比衬得,益发显得细弱。
他的安慰听起来,更像是哄着年少的弟弟。
将领中老成的,便有皱起眉头的。
直到裴莲哭昏过去,赵景文才匆忙过去将她又抱进车里安置,交给婢女们。
然后他去把住裴定西的手臂:“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先赶路,到前面扎营在说话。”
裴定西觉得被把住手臂的姿态很不舒服。
仿佛自己是小孩。
只众目睽睽之下,也不能怎样,只能不动声色地拨开赵景文的手:“姐夫,我没事。”
赵景文欣慰地拍拍他的背,甚至在他上马的时候扶了他一下。
像个父亲似的。
待赶了一阵路扎营,裴莲非要见裴定西。
裴定西过去,她便抱着裴定西哭。
他们姐弟长这么大都没这么亲密过。裴定西有些不适,但她哭得如此悲伤,他只能安慰她。
父亲不在了,自己就是家主,有保护和安抚姐姐的责任与义务。
安慰了裴莲许久。
隐隐地,帐子外面远处好似有动静。
裴定西站起来:“什么声音?”
裴莲抽噎:“什么?”
裴定西道:“我好像听见兵刃碰撞的声音……”
裴莲道:“我没有听到。”
她又哭,扯着裴定西的衣服袖子不放他走。
裴定西没办法,
拖到很晚,赵景文进来了。
他提着刀。衣服上有血。
裴定西凝住。
第157章 委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