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定西站了起来。
裴莲也放开了他的袖子。
帐子里有一瞬很安静。
下一瞬, 赵景文便走到裴定西的面前,简洁扼要地告诉他:“定西,祁俊勇想趁乱分兵自立, 我已经将他诛杀。王永和、陈舟带兵跑了。”
“定西, 此裴家动荡之时, 你一定要坚强!”
他握住裴定西的肩膀:“我们郎舅、姐弟,一定要一心,才能守住裴家。”
裴定西凝视着赵景文的脸, 因离得太近,能嗅到他身上的血腥气。
裴泽不在了, 有人想分裂、趁机自立, 都是有可能的。
裴定西问:“其他人呢?”
赵景文道:“其他人还好,大多人心里还是有大人的。只我们得安抚好他们。要不然关中也会不稳。”
关中是这两年新占之地,老世家也多,不像房州经营得已经那么稳固。
裴定西却道:“没关系, 等严令之回来,就都老实了。”
赵景文和裴莲同时僵住。
赵景文这几年在裴家军中渐渐树立了威信和声望。
他的长处是他不止会打仗, 他还是裴家军最缺乏的典型的智囊型的人才。
裴家军不缺军将,但的确缺像赵景文这样总是能解决问题的人。因此, 裴泽也越来越器重他。
他虽然不姓裴,但他作为女婿,与裴泽的女儿给裴泽生了两个外孙, 从亲缘关系上来讲, 这是义子们没法去比的。
他虽不是赘婿, 在外人的眼里, 也算是半个裴家人了。
因为, 疏终究不能间亲。
但即便这样, 赵景文还是压不住严令之。
严笑严令之,是他们绕不过去的一块垒石。
因严令之乃是裴家军里裴泽之下第一猛将。他的军功太大,威望太高。赵景文实在压不住。
裴定西道:“还有孙广通和邓重诲。”
“等他们都回来,一切都会稳的。”
此三人,是义子中最可靠的。
是裴泽留给裴定西的底牌。
这三个人都在洋州,堵着梁州的门户。现在,应该收到了裴泽的讣闻,正在往回赶的路上。
这也是为什么赵景文甚至不能等到裴定西扶灵队伍回到京兆府,在半路上就要动手的原因。
他在抢时间。
必须抢在严笑回来之前,先把这边的队伍接收了,才能有对抗严笑的力量。
裴定西道:“我去看看大家。”
赵景文却按住了他的肩膀:“你别去。”
“人心未定,人人心里各怀心思。”他说,“你是裴家少主,人人都想裹挟你。”
“你去了,答应什么不答应什么都是麻烦。”
“不若让你姐姐去。”他说,“你姐姐也姓裴。但她是女子,她答应不答应,或者说到了做不做得到都没关系。他们也奈何不了她。”
夫妻一体,尤其此关键时刻。
裴莲已经抹去眼泪站起来:“我去。”
赵景文直到唤了亲兵进来,才把手从裴定西肩膀拿开:“你先休息。这些天你辛苦了,莫伤了身子。”
“你得好好的,裴家才能好。”
“姐夫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的。”
赵景文的声音听起来温柔又真诚。
在这一点上,裴定西是佩服他的。
他看看佩刀的亲兵,没说什么,点点头:“好。”
赵景文命令亲兵:“护送郎君回去休息。”
裴莲和赵景文两夫妻,抱着、领着两个孩子,去安抚众将。
裴定西被士兵护送着回自己的帐篷休息。
他在帐篷里坐了一会儿,站起来,走到帐口,果然外面有人值守,拦了他:“郎君要做什么?”
裴定西道:“我去看看姐姐姐夫怎样了。有点担心。”
看守的虽不敢对他无礼,却坚定地拦住了他:“此动乱之时,郎君的安全最重要。赵将军吩咐了,无论如何要保护好郎君,要让郎君休息好。京兆府还等着郎君主持大局呢。郎君还是回去休息吧。”
都是他不熟悉的面孔。
都带着刀。
出不去。
裴定西点点头,道:“你们辛苦了。”
士兵们道:“不敢。”
裴定西回到帐子里,和衣躺下。
他这些日子实在疲惫,更知道自己必须得养好精力,便调整呼吸冥想,果然睡着了。
守卫进来看过他,见他呼吸平稳睡得香,放放心地出去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帐篷外头响起了虫鸣。
裴定西睁开了眼。
他坐起来,循声看去。有处帐角下面伸进来一只手。
裴定西过去,帮着他把帐篷底边扒起来,那人钻了进来。
穿着普通士兵的军袄。
“大家呢?”裴定西问。
他从裴莲帐子里出来的时候,便已经看不到自己的护卫了。
那人道:“郎君去了大娘子那里,他们就带人过来要拿下大家。徐三和老卫因反抗被杀了。其他人被看押着。”
“你们呢?”裴定西问,“有没有被发现?”
“没有。”那人回答,“我们混在军营里,没人发现。”
裴定西问:“将领们如何?都从了赵景文吗?”
暗卫没吭声。
赵景文把不听话的先杀了,又带着裴莲赵睿赵琼一同安抚众人。
这也是裴泽的血脉。
裴定西虽然才是继承人,可他太年轻。主少臣疑,大家都担心他压不住别人。
相对的,三十岁的赵景文有头脑有能力,上马能带兵打仗,下马能运筹帷幄。
这几年在他的辅佐下,连裴泽的名声都好了很多。
裴泽不擅治理,又为了养兵,刮得比较狠,在地方上名声一直不太好。
招了赵景文这个能干的女婿之后,反而地方上归心了不少。
作为一个利益集团来说,一个成年且有能力的领袖当然比还未成婚的少年领袖能令集团更稳定。
作为依附于集团的每个人来说,当然希望集团稳定,自己的利益才能稳定。
人心这种东西,若拿捏好了,就是利器。
而拿捏人心,实是赵景文的天赋特长。
裴定西轻轻叹了口气。
暗卫道:“实在没想到,他一天都等不了……”
老大人的灵柩都还没回家呢,这是在半路上。
至少得等人入土为安吧。
这可是亲女婿!
裴定西沉默了。
想到裴莲扯着他袖子的手,觉得心冷。
暗卫安慰他:“郎君,等严将军回来就好了。”
裴定西却没说话,他出神了片刻,忽然道:“我写个信给令之,叫他别回来。”
暗卫吃惊:“那怎么行?”
裴定西道:“他若回来,和赵景文必要兵戈相向的。”
“昨日还一同杀敌的袍泽,今日要让他们为着我们姐弟相争,就互相残杀吗?”
暗卫难过地低下头去。
从前,在房州的时候,大家多么的齐心啊。
那时候的裴家军多纯粹。
每战皆死战,根本不多想。
这几年地盘越来越大,人越来越多,是能感觉到心越来越不齐的。
内部的利益之争早就暗暗存在了。
暗卫抹抹眼睛,问:“他不来,我们怎么办?”
裴定西说:“我们去找他。”
他动笔写信。
写了两封,一封是给严笑的。
另一封,他说:“给姑姑。”
如今,占据了中原腹地,入主了京城皇宫的中原王叶碎金,曾和裴定西的父亲歃血为盟,结为异姓兄妹。
“父亲与我说过。”
“他们立誓,吉凶相救,患难相扶。”
“天地作证,山河为盟。”
且中原王叶碎金,崛起势头之猛,江北无人可敌。
她现在只称王不称帝,是因为周边没有扫荡干净。
但是照这样发展下去,裴家迟早也属于“被扫荡”的对象。
只义兄妹都重情义,一直以来尽量互相回避,尽量想把面对面的这一天往后延。
但迟早是得走到这一天的。
现在,裴泽的身故使形势发生了变化,裴定西决定,由他替裴家去做这个抉择。
赵景文带着裴泽的女儿、外孙,安抚了东归将领,接收了东归的队伍。
现在,先带着队伍和裴定西回京兆府去,在那里对严令之几个人守株待兔。
把裴定西捏在手里,便拿住了大义的名分。
严令之若不从,便是他失德背信在先。
严笑是战场孤儿,老将乔槐的养子,因优秀被裴泽认为义子。
裴泽对他极为信任,因此,把房州兵交给了他。
这一点,实令赵景文无奈。
裴家军里最精锐的就是以房州兵为核心的八千人,全都在严令之、孙广通和邓重诲手上。
可以说,这八千人的战斗力,是可以对抗余下的三万人的。
赵景文做梦都想得到房州军,裴家的精华所在。
偏房州军比起后面的新附队伍,更忠诚于裴定西,是最难搞的。
赵景文知道,自己必须得哄住裴定西。
挟天子才能以令诸侯。
好在,他一直都跟裴定西处得不错。少年到底单纯,也被父亲教育得非常顾念亲情,对唯一的手足裴莲事事依顺。
待赵景文安抚住了队伍,再令裴定西于诸将见面,便已经稳了。
裴定西也没什么怀疑或异议,似乎还沉浸在失去父亲的沉痛里。赵景文令裴莲尽可能缠住他。
这件事,倒没人能超过裴莲的。
他们一路急行,想尽快赶回京兆府布置,以待严令之。
谁知道,眼看着到了就要到京兆府了,裴定西不见了。
他跑了。
少年原来,未曾信过姐姐和姐夫。
栽在了看起来最老实、最没问题的人手里,赵景文大恨。
第158章 不回
寒风扑面, 裴定西与暗卫们纵马疾驰。
此情此景,与当年裴泽的逃亡看起来仿佛相似。
裴定西试着去理解当年父亲逃亡时的心情。
很难。
不知往哪里去,不知能否活下来, 不知身后亲人处境。
不知前路, 不知未来。
太难了, 父亲当年太难了。
裴定西知道,自己比父亲那时候好太多了。
因他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去找谁, 该怎么做。
他知道自己的未来该怎么走。
暗卫忽然伸手指向前方:“快看!”
大家纷纷勒马,向前看去。
旗帜林立, 队列森严。前方, 有人陈兵于此,在等人。
寒风刮起来,旗帜抖动,扑啦啦作响。
“严”。
“邓”。
百战之兵, 杀气有形。长戟朝天,森寒反光, 叫人觉得冷。
人人孝带麻衣,于寒风中悲怆萧瑟。
忽然, 又有一面旗帜举了起来,在寒风中飘展。
“裴”。
一匹烈马脱阵而出,蹄声暴烈, 骑士擎着“裴”字旗迎风而来。
人未到, 旗已经抛了过来:“接着!”
裴定西身侧的暗卫夹马而上, 伸手稳稳接过“裴”字旗, 迎风一展, 擎了起来。
那人勒马, 烈马人立长嘶。
男人喊道:“定西!”
彪悍的男人不是旁人,正是裴家军第一猛将严笑严令之。
裴定西回应:“令之兄!”
严笑却改口:“少主!”
裴定西眼眶发酸,应道:“令之!”
是的,他和父亲那时候的情况终究是不一样。
他还有房州军。
邓重诲亦奔驰过来:“少主!”
三人团聚。
看着彼此身上的麻衣,俱都落泪。
“……所以大人未下葬,他就动手了?”他二人问。
裴定西点头:“必是想赶在你们回来之前落定。”
二人只恨得咬牙。
他们与孙广通三人在洋州惊闻讣报,几不敢相信。
裴泽还在壮年啊,怎就撒手人寰。
定西还小呢。
这种时候,最易震荡。尤其关中是新占之地,并不那么稳固,地方势力一时被压制。但如果裴家军有事,这些当地势力会不会反扑亦未可知。
洋州顶着梁州,是决不能丢的,三人商议后,由孙广通领三千兵镇守梁州,严、邓二人领了五千人往回赶。
谁知,半路上遇到了裴定西的暗卫来送信。
赵景文这狼子野心之人,挟持了裴定西,要篡夺裴家军。
裴莲帮他。
他们依照信中约定,中途改道,没有往京兆府去,而是来到这里等待。
裴定西既然能使人送出信来,他们相信他信上说的,他能脱身。
果然他来了。
“少主。”严笑一贯嬉皮笑脸的面孔因咬牙切齿都有些变形,“我们杀去关中!”
裴定西却垂眼看着空气。
过了片刻,他抬起眼拒绝:“不。”
“我知道。丢了队伍,父亲会对我失望。”他说,“可,如果因为我们姐弟相争,就让裴家军袍泽相戮,父亲就不止是失望了。”
裴泽从剑南道逃亡出来时,不到百人,后面出走剑南道归附于他的也不过就百来人。
可以说,裴家军是裴泽从无到有一手打造出来的。
而现在发生的事,若说是赵景文篡夺,也不是不对。
可夫妻一体,换一个角度来说,其实就是裴莲、裴定西姐弟相争。
严笑二人又气又恨,眼泪都掉下来了。
抹了把脸,严笑道:“行,不争就不争。咱们回房州去。”
他是战场孤儿,被乔槐捡回去,在裴家军中长大,房州等于是他的故乡了。
“不,不回房州。”裴定西又拒绝了。
严邓二人愣住。
裴定西道:“纵我想让,赵景文也不会放过我。如今他接收了队伍,手中兵马比我们多。若回房州,他一定会来夺。我们依然会开战。”
严笑与邓重诲对视一眼,彼此通了心意。
他道:“不管你想去哪,我们都跟着你。老孙肯定也一样。”
他们都是看着他陪着他长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