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接过长枪握在手里,摩挲了一下。
本来在后宫里她一开始是有枪的,她甚至还有刀剑,那时候她能坐在金銮殿上和赵景文并肩问政。
但正如杨先生说的那样,失去了叶家军,她能坐多久?果然后来,她被逼退后宫,再后来有言官参她,赵景文收了她的刀剑枪戟。
最后,她只被允许保留一根白蜡杆子作日常练功用。
破风声响起,那杆长枪在叶碎金手里转了个浑圆,拉开了起式。
叶碎金抬眼看向段锦。
段锦有一刹觉得眼前是个陌生人。
他在叶碎金身边长大的,和别人不一样,他的刀枪功夫都是叶碎金亲自教的。他对叶碎金太熟悉了!
刚才那一刹,叶碎金给他的感觉如凛风扑面。
怎么回事?
不及细思,段锦深吸一口气,挽个枪花,也拉开起式。
叶碎金勾勾手。
段锦喝一声“看枪”,枪尖一晃,点点虚影朝叶碎金攻了过去!
枪杆碰撞的声音在短短几息之间急促响起。
虽然枪头扎了起来以防误伤,但两杆枪都是亮银枪杆,摩擦起来,火花四溅!
数招晃过,一□□来。叶碎金架枪挡住段锦攻势,段锦发力下压,她顿时觉得枪杆上传来千钧之力。
当初她把段锦捡回来,管事安排这小孩在杂院跑腿干活。叶碎金偶然看见小小孩子居然举得动斧头劈柴,发现这小孩看着精瘦,力气却大。
她一时兴起教他功夫,又发现小孩根骨极佳,学什么都是一学就会。
后来就把段锦带在了身边养大。
现在,他长这么大了,膂力惊人。
叶碎金猛喝一声,双臂一振,将段锦长枪弹了回去。
她银枪如游龙,拦、拿、扎、刺、圈、点、扑,皆在要害。
若在马上,便是方寸间即生死。
段锦抖擞精神,一杆银枪呼呼有风,半分不让。
与小郎们对练可以让一让没关系,可眼前是叶碎金的考教,考教怎可相让。
万一主人以为他练功不勤、学艺不精可糟糕了。
噼里啪啦地走了几十招,叶碎金忽然喝道:“小心!”
段锦一凛,因有预警,提前后撤身形,饶是如此,叶碎金的枪尖依然从他喉头掠过,鼓凸出来的布料甚至擦过了他的喉结!
这一招!
从未见过!
这是叶家枪?这莫非是……
段锦瞬息间折腰后仰,枪杆在地上一撑,一个空翻后撤,避开了这一枪。待落地,惊疑不定地看着叶碎金。
叶碎金的枪并未收起,枪尖指着段锦,微微震颤。适才一瞬的惊险,还在空气中残存了余韵。
段锦何其聪明,电光火石间明白了什么:“主人!”
叶碎金的嘴角,勾起一抹笑。她收枪,问段锦:“你可知刚才那一式是什么?”
段锦激动:“回马枪!”
叶家堡很多人都会叶家枪法,不只族人,还包括许多世仆、家生子。
如段锦这样从小被养大的,也学了。
但回马枪是不外传的。连旁支偏房都不传,只传嫡支。
这一代,嫡支就只有叶碎金一个人了。连叶四叔这一房都已经不算嫡,只算是本家。
回马枪,只有叶碎金一个人会。不,大家甚至以为叶碎金也不会。因为她是女子,理论上,回马枪传子不传女的。
十郎就和和他私底下说过,说他们兄弟其实都猜测过叶碎金到底有没有学回马枪。
因为叶碎金的父亲是急病走的,他走之前,并没有把回马枪传给叶四叔这个血缘最近的堂弟。
如果叶碎金也不会,那回马枪就失传了。
现在段锦知道,叶家回马枪没有失传。老堡主果然心疼自己的独生女儿,打破了家规,悄悄传给了她。
这很好,这使得叶碎金的手里又多了一分筹码,更不怕了。
段锦正为叶碎金高兴,叶碎金却将枪头的布巾摘了下来:“看好了。”
段锦睁大眼睛,眨都不敢眨。
枪尖一点银光,以刁钻的角度,在空气中划出奇诡而锐利的轨迹,收割的是看不到的人命。
一式。
两式。
三式。
……
怎还有第四式?
第五式?
不是传说中,回马三枪吗?
叶碎金收枪,看到段锦惊讶的表情,告诉他:“回马枪一共五式。三式传承,最后两式是给堡主保命用的。不到时候,不传。”
段锦不敢说话。
这样的秘辛,便是叶三郎甚至叶四叔都未必知道,为什么告诉他?
“阿锦。”叶碎金说,“今天,回马五枪,我都教给你。”
虽然隐隐猜到了,段锦还是震惊:“主人?”
他盯着叶碎金,非得弄明白:“为什么?凭什么?”
他忽地顿了顿,语速飞快地问:“赵郎君也学了吗?”
赵景文的枪法也是叶碎金亲手教的。
死去的记忆跳起来攻击她。
叶碎金抬手按住段锦的肩膀,盯着他的眼睛:“你别和他比,他不配。”
赵景文踩着叶家军的尸骨登上了大位。
段锦用自己活着证明叶家军还存在。
那些叶碎金上辈子就已经压在了心底的记忆又跳起来疯狂地攻击她。
那些宫墙深处暗夜独处时的后悔和痛苦,早在许多年前她就遗忘、就认命了,现在又跳起来攻击她。
她教了赵景文。
在赵景文离开叶家堡前,她担心他在外面的安危,偷偷传了他回马三枪。
连兄弟们都不会。
她后来一直痛苦自责。
因武艺是要用身体来记忆的,学得越早,练得越勤,身体记得越牢,反应就越快。
若兄弟们都早些学,或许战阵上的千钧一发间便能逃得生天。或许有些人就能活下来。
叶氏本家,不至于凋零至此。
段锦后来都学了,全部的五式,那都是后来了。
但这又是赵景文厌他的另一个理由――叶碎金只传了赵景文三式,却把家主保命的两式也传给了段锦。
他也曾问过:“凭什么?”
“阿锦。”叶碎金捧着段锦的脸,盯着他的眼,“过几日,我会把回马三枪都传给叶氏本家子弟。我不会教赵景文的,一式都不会。”
“但你,我会将五式全都传给你。”
“你以后会一直在我身边,护卫我的安全,随我上阵杀敌,建功立业。”
她看着他的眼睛。
少年的眼睛清澈懵懂,带着困惑和不解。
她知道此时此刻他是无法理解的。
她把段锦的头按下来,额头抵住了他的额头。
“你不愿意作我的弟弟,没关系。”
“那就做我的大将!”
“我要让你一路做到骠骑将军!”
“我要你长命百岁!位列三公!青史留名!”
凭什么呢――就凭大将军段锦,是叶家军最后的精魂!
段锦活着,叶家军就活着!
……
额头抵着额头。
热度透过了皮肤。
呼吸可闻。
能看见她的眼睫在颤。
段锦这一生都尚未跟任何女子如此亲密过,何况是叶碎金!
从前,他个子矮,得仰着脖子看她。
她年纪比他大,她抚养了她。他从前看她,首先是主人,然后似母亲,又似姐姐。
后来,也就是这两年吧,他忽然就从那个在她婚礼上只知道傻乎乎吃糖的小孩子长大了。
他长得比她都高了。他再看她,当然还是主人,可不再像母亲和姐姐了。
她开始入他的梦里来。
一开始他惶恐极了。觉得亵渎。
可是后来,若她一日不入他的梦,他就睡不好。
于是,她夜夜都会入他的梦。
段锦的心脏快要跳出腔子。
他的手张开又握拳,张开又握拳!
血管好像要爆裂,身体几乎要出丑。
但最终,他还记得自己的身份。他紧紧地握住拳头,手背青筋都凸起,控制住了自己的身体。
“主人。我……”段锦喉头滚动。
强吞下所有的热力,强让自己保持住了冷静。
“我会好好学!”
“我不做劳什子将军。”
“阿锦一辈子,只做主人的小厮。”
……
当日叶家堡的人留下口信,说邀请内乡县令到叶家堡做客。内乡县令惴惴了许多日,终于收到了正式的帖子。
这时候夏收基本完成了,看来是叶家堡也腾出手来了,毕竟夏收是大事,大家都忙。
但这种“叶家堡肯定要搞点什么事”的感觉就更强烈了。
穰县的县令又来了:“远涛兄,这怎么办?到底去还是不去?”
去了总怕交待在那儿。
“去,必无好事。”内乡县令说了个大废话,“不去,更无好事。”
他道:“我还是那句话,顺其自然吧。”
他关心的是:“马锦回是不是也收到了?他去不去?”
南阳县令马锦回和叶家堡呛声的事他们已经耳闻了。叶家堡那女子没给他留面子,导致他的威信大打折扣。不止是南阳,连他们两个的辖下百姓的心思也浮动了。
“这官老爷说起来其实是前朝的官儿”――老百姓好像都回过味来了。
惯性被打破了。
“马锦回跟咱们不一路。”穰县县令告诉他,“我这边有消息,他是铁了心要把女儿嫁给方城那边。”
内乡县令叹息:“不过驱狼吞虎。”
穰县县令始终摇摆不定:“咱不妨再看看,别太早表态,万一马锦回能压一头呢?”
内乡县令道:“那我就挂靴回乡去。”
方城杜金忠一伙人名声实在太差了,再怎么着,他不能容忍自己与那些人为伍。
这么一对比,叶家堡……其实还不错。
两县县令收到帖子的时候,叶三郎正在方城。
杜金忠其实不太记得项达了,听说是宣化旧人,还以为是来投奔自己的。见了面,有点面熟,确实是旧人。
但正主却是个年轻人,身材挺拔,相貌颇佳,眉眼间带着一股敦厚劲。
寒暄过后,项达给他引见:“杜老哥,这是邓州叶家堡四房的三公子。”
叶三郎抱拳:“见过将军。”
杜金忠才跟马锦回敲定了亲事,就是为了助他对抗叶家堡,他自己也好趁机踏足邓州。他笑呵呵:“叶郎君贵足踏贱地,不知来意为何?”
叶三郎一脸憨厚:“家父仰慕将军威名,特遣我来拜访。”
待客之道没有直来直往的,杜金忠便开了宴招待故人和贵客。
一群男人推杯换盏,还唤了许多貌美女子出来歌舞助兴。那些女子多数面容麻木,眼神凄苦。舞艺没有多么精通,衣衫却单薄裸露,明显就是被强掠的良家。
叶三郎一看即懂。
席间男人们喝了酒,又形容猥琐举止下流起来,扯过那些女子淫辱取乐,习以为常。叶三郎内心里十分想掀桌,只为了叶碎金托付的事忍着。
忍了一阵子,忍不了,给项达使个眼色。
项达开始飙演技,没口子地称赞:“哥哥如今气派,比当年宣化军中尤甚啊,弟着实羡慕。”
杜金忠便知道要上正菜了,假模假式地说:“哪里,贤弟如今投在叶家堡,必定风光。”
项达一拍大腿:“哥哥不知,我原是该风光的,唉!”
杜金忠斜眼乜他。
叶三郎道:“怪我们父子没本事,叫个女人压在头上。”
杜金忠精神一振:“怎么回事?”
项达道:“哥哥可知,三郎的父亲,乃是叶家堡四房,前代堡主的亲堂弟,现任堡主的亲堂叔。论起来,老堡主并无儿子,这堡主之位实在该由三郎的父亲来坐的。”
项达于是给杜金忠讲起了当年叶碎金和族人怎么争抢叶家堡,怎么热孝里打擂招赘。
说到精彩处,比手画脚,口沫横飞,真个让人如临其境,仿佛看到了当年的一个家族内部的狗屁倒灶。
叶三郎心想,好家伙,大家伙私底下原来将我们家说得这般“热闹”。
若没有平时私下的议论,哪有这栩栩如生的讲述。
他十分地想扶额,强忍着,作一脸义愤状点头附和。
杜金忠大骂:“没天理,怎地任由她牝鸡司晨!”
叶三郎道:“家父也是如此说,奈何如今家中部曲,由她调动。”
杜金忠便矜持地微笑起来。
叶三郎站起来躬身行礼:“三郎此来,受家父之命,恳请将军助拳。方城贫瘠,不若邓州肥美,家父愿邀将军到南阳就食。”
杜金忠摆手:“南阳已是我囊中之物。”
叶三郎和项达面面相觑,问:“此话怎讲?”
杜金忠和文人结亲,十分得意,炫耀:“南阳马县令刚与我说定,定下了儿女亲家。”
他道:“我也不瞒小郎,我这亲家对你叶家堡早有不满,也想叫我收服你们。亏得你来了,要不然咱们到时候刀兵相见,着实冤了。”
全被六娘说中了,果然马锦回跟方城勾搭没好事。
叶三郎故作困惑:“我们未曾与马县令结仇的。”
杜金忠说起了他听闻的事,道:“你们削了他的颜面,他恨得很。”
叶三郎道:“那全都是我那族妹一人弄的。她唯恐自己是个女子不能服众,必要弄些狠辣手段吓唬我们。”
两边越说越“投机”,一起商量如何掀翻叶碎金,让叶四叔掌了叶家堡,杜金忠也好到邓州就食。
只杜金忠道:“南阳已是我的,不算数。再与我另寻一块地方。”
叶三郎正好说:“我作不了主,得家父亲来与将军商量。”
杜金忠也觉得叶三郎太年轻,如果叶四叔亲来更放心,遂一口答应。
项达殷勤倒酒:“喝酒,喝酒。”
第20章 新衣
叶三郎回到叶家堡,已是六月二十九。
他一回来便问:“六娘在哪?”
他要立刻见到叶碎金,要告诉叶碎金方城的一伙子王八蛋必须得弄死。
方城都被他们糟蹋成什么样子了!
他还记得在他小时候,南阳才不过是中县而已,方城可是上县,盛产粟米,相当富足。
他爹带他去方城赶过大集,热闹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