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景文听了, 心里更痒痒了, 强压下去, 交代了明日的事情, 平静自持地离开。
他却没有径直回上房去,他想了一下,去了叶碎金的书房。
自新规矩立下之后,书房白日要禀报,晚上要落锁,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有人值守。
赵景文去的这么晚,书房自然已经落锁了。他让值守的卫士唤了书童出来,问他:“任命的人名单是不是在书房里,拿来与我瞧瞧。”
小童儿道:“赵郎君稍等,我去拿钥匙。”
待取了钥匙开了门,赵景文拔脚要跟着进去,僮儿却停下脚步转身拦住他:“郎君,书房规矩,不得主人允许,任何人不得擅入。”
赵景文好笑:“我又不是别人。”
僮儿却坚持:“说的是任何人。”
卫士还在看着呢,若跟个僮儿计较未免太难看。
赵景文可还记得当初马锦回在南阳的威信是怎么塌台的。你就不能让事情发展到那一步。
他于是收回脚步,温和赞许:“你做的对,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余光看到,卫士也松了一口气。
这东西不是机密,今天就誊抄了好几份发出去了。好些个人手里都有,因为以后要按照身份给这些人发俸禄,眼下更紧要的是还要裁官服,做腰牌、名牌、旗帜、名册……等等一堆事。
僮儿腿脚麻利,很快取了一份出来交给赵景文:“这是誊抄的,郎君拿去吧。”
赵景文直接折起来收进怀里,摸出个银角子给了僮儿,又摸他的头:“你做的很好,要好好守住书房重地,就像刚才这样,不能随便放人进去。”
僮儿欢喜,攥住银角子挺起小胸脯:“绝不会!阿锦哥哥反复教过很多次了,说就算是郎君来了也不可以随便放进去!”
那只摸他头的手便顿了顿。
随即,又拍了拍他,赵景文转身离去。
他走到外面某处,没有旁人了,才借着灯笼的光就那名单展开细看。
这名单叶三郎看了两遍,赵景文比他还多看一遍,他看了足足三遍也没有找到自己的名字。
但他从名单上清晰地看到了叶家堡未来的权力架构。
叶家本家都得了重用,叔伯辈都有官职,虽然大多是最低等的游击将军,那也可以称一声“将军”了。品级低显然是为了日后有升迁的空间。
同辈的年轻郎君都有了校尉的身份,十郎品级最低,是翊麾校尉。
其他人,或是致果校尉、副尉,或是翊麾校尉、副尉。
这其中,叶四叔和叶三郎格外地扎眼。
叶碎金把他们两个摆在了与众不同的位置,明明白白告诉大家:我若没了,叶家由四叔和三郎接手。
一个集团若有核心继承人,人心就稳,就不会因为领袖的死亡而迅速地崩溃瓦解。
叶四叔和叶三郎,一个有辈分,一个被信重。他二人还是父子。若单一个人怕还分量不够,父子合一,确是足够稳定人心了。
门客亦有相应的安排,杨先生做了行军司马,显见是要得重用的。
再一个便是世仆家将。这一拨跟着去了方城的都是陪戎校尉了。比青年郎君们的级别低,但自此就算是有了出身。
这其中,果然有段锦的名字。
却偏偏,整张纸上就是找不到他赵景文的名字!
他的妻子叶碎金,没有把他放进邓州未来的权力架构中。
夜色里,赵景文很想把这张纸揉成了一团,却忍住,终究还是叠好收进怀里,脚步匆匆回了正房。
幸好,叶碎金还没睡。
她披着缎子似的一头青丝,倚靠在床头正读着什么。
床头垂悬的羊角灯把她的脸孔照得朦胧,比白日里看着柔和了几分。眉眼美丽,唇形丰满。
纵成婚已经三年,赵景文每每看到自己的妻子高贵又美丽,总还是会从心底生出痴醉之感。
他赵景文何德何能,得妻如此。
“在看什么?”他过去问。
叶碎金抬起头:“回来了?都交待好了吗?”
“我办事你还不放心?”赵景文嗔道。
随手翻了翻床头的那些纸张,原来都是四地定期送过来的汇报文书。尤其以南阳和方城的张数最多。
她每日考虑的不是针头线脑穿衣打扫,而是这些民生大事。
叶碎金微微一笑:“去洗漱吧。给你留了热水。”
赵景文亲昵道:“你等我。”
等什么呢?自然是夫妻小别的温存了。
岂料赵景文快速擦洗完出来,上了床将她拥在怀里,吻了吻她的秀发,抱着她道:“碎金,我看了任命名单,你怎地漏了我?”
他用仿佛夫妻床头闲话的轻松口吻,似陈述,似抱怨。
叶碎金撩起眼皮――
他急了。
以赵景文的城府和习惯,他今日才回明日便又走,一去不知多少日,今晚必得与她好好温存,先巩固夫妻感情,再说别的事。
赵景文在讨好女人这件事上,着实很有一手。
可今晚,他竟等不及,竟忍不住先开口了。
他急了。
叶碎金把手中的文书撂在床头,抬手摸上他的脸,含笑道:“不是漏了。你是我夫婿,是我最亲密的人,得避嫌。不能叫人说我任人唯亲。”
哄人,谁不会呢。
只是从前,叶碎金从来不需要去哄谁。
如今使出来牛刀小试,看着赵景文一僵,也是有趣。
赵景文强笑:“四叔、三郎,大家伙,不都是你亲人。怎地还分?”
“那不一样的。我是叶氏家主,凡是姓叶的,都是公。”叶碎金慵懒躺下,“只有你不同,只有你于我才是私。”
赵景文噎住。
竟找不出话来反驳。
只好躺下。
叶碎金翻身面冲着他:“怎么了?不高兴?”
真真明知故问。
但赵景文干过一堆恶心人的破事。叶碎金这才哪到哪。
小巫见大巫而已。
赵景文盯着帐顶,怏怏道:“大家都有了出身,唯我是个白身,以后,定要被人瞧不起。”
叶碎金笑道:“谁敢瞧不起邓州节度使的枕边人?”
赵景文堵心死了!
这样的说法,岂不是把他就钉死在了“枕边人”这么个身份上了。
更糟的是,她话里流露出来的意思,不是仅仅这一次,而是以后长长久久,他就只能做一个“枕边人”,而不能像叶家堡别的人那样去博取功名。
赵景文焦虑极了。
可以说,这称得上是他和叶碎金结为夫妻后,第一大的难题了。他以前从来都没这么难过。
偏叶碎金仿佛很有兴致,在他胸膛、腹肌上,手心带着热力,摩挲起来。
赵景文知道这等时候,他最该做的便是好好与她欢爱一场。
欢爱实是男女之间建立感情的最佳方式,能让两个完全没有任何血缘的人亲密至最深,水乳交融,合为一体。
可赵景文此时内心焦虑,他也试着将叶碎金拥在怀中亲吻爱抚,偏自己的身体怎么也唤不起来。
幸好,叶碎金“似乎”也累了,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拍了拍他:“睡吧。”
赵景文心下庆幸,又小意温柔地将叶碎金抱在怀里,拍着哄着,使她入睡,才敢轻轻放开。
躺平回去,望着幽暗帐顶,自个却睡不着。
如果只做一个“枕边人”,那他这一辈子都会被叶碎金俯视。
赵景文是多么地渴望能被叶碎金平视。
他甚至不敢幻想被仰视,只要平视就够了,真的,就够了。他就心满意足了。
可怎样才能实现这一点呢?
赵景文对未来感到迷茫。
第35章 送行
叶碎金睡得很香。她作息稳定, 天亮的时候,自然地醒了过来。倒还不必立刻就起,先醒醒神。
赵景文也醒了, 翻身抱住了她。
清晨的寝帐里充满了暧昧的气息。
过了片刻, 赵景文翻身上来……
清晨以这种方式醒神, 倒也舒服惬意。
年轻男人身体结实,皮肤紧致。
叶碎金轻轻抚着他后背隆起的肌肉,手感极好。
最后一次了吧, 大概。
他今日这一去,他和她的人生, 大概就要撕掳开了。
出发前, 叶碎金给了赵景文一个匣子。
赵景文问:“这什么?”
打开一看,金光扑面。他诧异失笑:“不用带这么多盘缠吧?辎重里已经给过了。”
叶碎金说:“穷家富路,带上吧。”
上辈子至少赵景文在这方面没有对她小气过。最好的东西,永远都是要先往中宫送的。
赵景文就是喜欢把最好的东西捧到她面前。
对叶家人也个各种赏赐, 虽紧握权力,却也并不吝啬给他们富贵。
赵景文大方, 她叶碎金也不能小气。
赵景文心里发热,果然叶碎金心里还是有他的, 奈何她的身份在那里,为了不让叶家人觉得不公,不能传他回马三枪, 也不能给他封官加爵。
他握住叶碎金的手:“外面的事交给我, 你放心。”
叶碎金没说话, 只捏捏他的脸, 笑了笑。
赵景文上了马, 带着项达、叶满仓, 带着叶碎金给他的一百人,与叶碎金告别,意气风发地出发了。
他刚才想明白了,既然不能向内求上升,那就向外求发展。被派外差于他反而是好的。
反正叶家堡内部他一个外姓人插不进手去,那就外面好好看看。
正是机会。
叶碎金骑在马上目送百多人远去。
她和他的人生在这里走上岔路。
赵景文,从今以后,你我各凭本事。
两辈子了。
她其实一直都知道赵景文想从她身上要什么――
他渴望能在她面前立起来,他渴望能被她认同称赞,他甚至渴望有一天她能仰视他。
但那不可能。
上辈子都不可能,这辈子更不可能。
这辈子她给了他金子,却甚至连叶家枪的回马三枪都没有传给他。
叶碎金毕竟不是当年那个对夫君掏心掏肺的叶碎金。她只要一个问心无愧,互不相欠,恩义两绝。
一带马缰,叶碎金没有留恋地转身回坞堡了。
从收服了诸县县令,叶碎金就开始在邓州境内建立了军驿,确保南阳、穰县、内乡、方城四地的消息能快速传递到叶家堡。
若照三百里加急的速度跑快马,邓州任何一角落传递消息,都能在一日之内抵达。
四日后,赵景文送来消息。
他已经发现法了乱兵的踪迹,一路追过去,看情况是要追出邓州地界的,特派人来禀告叶碎金,叫她别担心。
又过了六天,他派人送来了二十来乱兵人头。
叶四叔道:“景文办事挺利落。”
杨先生问:“可查清楚了是什么来头?”
斥候禀报:“是襄州来的。”
斥候道:“赵郎君审过了,他们原是在襄州谷城那边跟着一个将军的,那将军在薤山跟人干了一仗,败了。他们一些人叫对方掳走了,还有一些便成了散兵游勇,游荡到穰县来了。”
报了那将军的名号,根本未曾听说过。
现在实际上满地都是“将军”。杜金忠在方城也一样是自称将军的。
可以说大大小小,正牌杂牌,将军遍地跑。
叶碎金引导斥候:“另一边是什么人?”
斥候:“尚不知道。审的这几个也说不清。赵郎君说他们没用了,我们人不多,也不方便分人手送回来,且他们也杀过我们邓州的百姓,就砍了。”
杨先生问:“赵郎君怎不回来?”
斥候道:“我们遇到的只是一小股。他们大约有几百人,都溃散了,没聚在一起。赵郎君说,来都来了,不如尽量清理干净,也免得他们以后不知什么时候又骚扰邓州。”
叶碎金和杨先生都点了点头。
赵景文的思路是对的。实际上前世最开始叶碎金就没管这一小股人,拖到后头就是因为被反复骚扰,才派了赵景文出去。
叶三郎已经在看舆图,找到了谷城和薤山:“离我们不算远了。景文去扫荡一下也好。”
叶碎金的视线也落在舆图上,却跳过了谷城,跳过了薤山。
叶三郎顺着她的视线看去,问:“六娘,你在看什么?”
叶碎金在看襄州、均州和房州三地交汇之处,薤山和筑水之间的那块地方。
她也知道打败了这个杂牌将军的是谁――裴莲的父亲裴泽,前剑南道节度使之子。
他父亲去世的时候,他还太年轻,被他父亲的副手王荣篡夺了剑南节度使之位。也就是现在在蜀地立国称帝的那一位。
王荣还得到了当时朝廷的认可,获得了任命书。他获得任命的方式大概和叶碎金差不多。
总之裴泽那几年挺惨的,事变的时候仓皇出逃。一直被王荣的人追杀,流亡在外。
后来王荣在剑南道搞整肃,清理裴家余党,又有一批人出走剑南道。他们寻到了裴泽,认他为主。两拨人汇合后,在三州交汇之地,薤山、筑水之间落了脚。现在裴泽应该差不多占据了半个房州。
但妻子女儿当时被抛弃了。后来妻子不知所踪,大概率是死了。
才两岁的裴莲被两个忠仆护卫,流离失所好几年,才找到了父亲,很是吃了一些苦。
裴泽因当年事急逃亡,丢下了妻女,一直觉得愧疚于心,后来虽然有了儿子,依然对裴莲格外地疼爱,以作补偿。
几乎可以说,称得上是百依百顺。
所以后来她找过去,裴莲才知道赵景文原来已经有妻子,但她深爱赵景文,宁肯二女事一夫也不肯放弃赵景文,裴泽没办法,也只能依了她。
而叶碎金,赵景文百般告罪、乞怜,又游说她叶家与裴家结盟的好处。
而且赵景文许诺说,她为正妻,裴莲为妾。
裴莲被他蛊惑得竟然也同意了。
叶家的决策层只有叶碎金一个女人,男人们其实根本不觉得一个男人同时拥有几个女人算什么大事。
且叶碎金不能生,不会有带有叶家血脉的孩子。赵景文就是与别人生一百个孩子也跟叶家堡没关系,叶家堡不会易姓。牺牲赵景文的色相,与裴家结盟,在当时看来是对叶家堡有助益的。总好过两家为争个男人火拼。
连叶四叔在当时都是赞同的。
那时候只有杨先生人间清醒,劝她与赵景文义绝。
可她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