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究是走上了杨先生早预料的一条路。
赵景文依附着裴叶两家,汲取两家的养分。
而叶碎金像上了一条船,虽内心隐隐感觉不对,可前面已经投入了,舍不得下船。
于是只能投入更多,投入越多越下不了船。
更糟的是,船上还有别人,也在拼命投入。你又不想输,不能输,不想最后变成对方成了大赢家,于是益发地往里面投入。
她是正妻,裴莲生了儿子。两个人都觉得自己比对方更下不了船。
帝王之术原就在制衡。赵景文在这方面真是天生的手腕,他早早地就把帝王手段用在了叶家和裴家两个妻族身上。
渐渐地,强弱颠倒,主宾易位。
赵景文有了自己的力量,从依附两家,变成了掌控两家。
他的崛起更注定了叶碎金再没法抽身。否则,叶家堡血本无归。
只能咬着牙坚持到陪着他踏上丹阶玉陛。
一度以为拿到皇后的位子,便不算亏。
其实想想,输了,她和裴莲都输了。
只有赵景文是赢家。
“邓州得布防。”叶碎金目光从薤山筑水移开,从段锦手里接过了细木杆,在邓州西南划下了一道线。
实际上这正是他们今天聚在书房里讨论的问题,被赵景文派回来的斥候打断了而已。
“不管对方是什么人,他们既然已经对襄州下手,要防着他们向邓州突进。”
其实她真正要防的是赵景文。
以赵景文的性格,上辈子他都会往房州一探究竟,这辈子她甚至没有在邓州的权力架构中给他留一个位置。以他的头脑看得明白,必会借着这一次独立领兵,向外寻求发展。
还会遇到裴莲吗?
别的叶碎金没法保证,但她能保证,只要赵景文再遇到裴莲,一定还能把裴莲迷得头脑发昏。
实际上,裴泽也很喜欢他,觉得他是个可造之材。
裴莲的弟弟年纪还小,裴莲又是女子,裴泽一直想给儿子找个助力。他收了许多义子,但赵景文这个女婿显然比义子们更得他的心。
叶碎金突然想明白赵景文是怎么蛊惑裴泽的了。
自然是用蛊惑叶碎金同样的方式――在叶家堡说与裴家结盟的好处,在裴家自然是讲与叶家堡结盟他便能有力量帮助自己的小舅子。
这肯定也是裴泽愿意在他身上投入的一个重要原因。
但这辈子,叶碎金再不会做出和前世一样的选择了。
她决定像上辈子那样派赵景文往穰县去的时候,就是已经做出了选择。
这辈子,她选择与他义绝。
既然如此,就必须防范赵景文勾结裴家对等邓州不利。
“好,可以。”叶四叔说,“现在都闲下来了,随你折腾。”
七月的农时终于忙完了。就连方城都成功地抢种了一茬豆子。
下一拨再忙就是十一月收豆子,然后便进入冬季农闲阶段。
这中间的八月、九月、十月,也十分宽松。
“新兵也训练了一个月了。”叶碎金说,“是时候检阅一下成果了。”
于是,新兵营里,有人来传了节度使叶碎金的命令:新兵第一次三日大考,考核通不过的便筛下去。
新兵们嗡嗡议论,饱饭吃多了,便有人不乐意:“怎么还筛人,大家伙每日里都按时出操,没有偷懒的。”
正咋咋呼呼,忽然有人道:“让你们当兵是为了叫你们按时出操耍猴给人看吗?”
众人闻声看过去,一个锦衣的年轻人扶着腰后刀柄站了出来。
肩背挺拔,眉眼间带着冷意。
这少年郎时刻都跟在节度使大人身边,年纪轻轻,一身锐气,毫不输给叶家郎君们。
他还已经有了陪戎校尉的头衔,大小是个官。
大家都认得他,他叫作段锦,据说是节度使大人抚养长大的。
他开口,众人便安静下来。
“筛下来是为你们好。”段锦说,“顿顿给你们吃饱,不是为了让你们出操好看。可别忘了咱们当兵是为了将来要上战场杀敌,博取个出身功名。”
“大考会被筛下来的人,就是上战场会叫人一刀砍死的人。”他冷笑,“谁想死,尽可以考核不过还赖在军营里,打仗本就是填人命。你填上去挡住敌人,正好旁人可以杀敌立功。”
大家都讪讪地不再敢说话了。
自叶家堡的女堡主叶碎金主事邓州之后,招收壮丁、安置流民、组织抢种,整个邓州都呈现出一派安宁模样。
真的是饱饭吃多了就忘了。
当兵是要打仗的。
打仗是要死人的。
没有一口饭是白吃的。
第36章 亲近
“段小郎。”段和叫住了段锦, 跟上来。
段和是宣化军出身。
段锦自然不知道前生后世的事,只知道之前启程攻打方城,段和曾出列说话, 入了叶碎金的眼。特特叫他把段和提到了身边。
段锦跟在叶碎金身边, 会关注每个叶碎金关注的人。
他关注了段和一段时间, 发现与他颇投契。果然,主人喜欢的人他也会喜欢。
除了赵景文。
段和跟上,赞道:“真看不出来, 小郎年纪轻轻,却很会说话。”
段锦笑道:“我本就是给主人跑腿传话的, 不会说话可还行?”
段和提醒他:“小郎已经是校尉了, 称‘大人’即可。”
段和不是第一个对他这么说的人了。
段锦于风中横了他一眼。
“便这校尉的出身,也是主人给的。”他说,“没了主人,我什么都不是, 活不活得下来还得另说。”
“便一辈子喊‘主人’又怎样?”
段和摸摸鼻子,化解尴尬, 笑道:“小郎忠心,大人定是看得到的。”
这一句倒深得段锦的心。
他拉段和:“走, 去我屋里喝酒去。”
从前段锦不需要考虑人际关系这种事。
他自小在叶碎金身边长大,受她偏爱。自己又生得俊俏,口舌伶俐。在整个叶家堡都吃得开。
叶家长辈看他是个伶俐可喜的小厮, 叶家小辈和他一起长大, 当他是玩伴。
管事们都给他面子。
他这样吃得开的人从来不需要特别地去和谁拉拢关系。
说起来, 还是赵景文给他上了一课。
段锦会特别关注叶碎金关注的任何人, 怎么可能不关注赵景文。他一直都在观察赵景文, 揣摩赵景文。
赵景文在门客、家将中拉拢人心的行为自然落入了他的眼里。
因私心而观察, 因用心而细品,待品出些为人处世的道理来,也不耻于向自己讨厌的人学习。
人都是有长处的,赵景文若是没点长处,又怎么配站在主人身畔。
但叶府里他真心欣赏的人大多身份高,轮不到他拉拢。身份普通的人又大多看不入他的眼睛。
反倒是这个入了叶碎金眼里的段和,他瞅着颇不错,有意亲近。
段和与他所想相仿,也很想与这个节度使大人身边贴身的人亲近。
且这人还不是谄媚事人的无用之辈,他虽年轻,却头脑聪明清醒,身手谈吐都属上佳,不输给叶家的年轻郎君们。便上次方城之战,他的军功也是实打实的。
节度使大人在哪里,段锦就在哪里。不光议事堂他进得,听说节度使大人的书房,能够不通禀直入的,整个叶家堡便只有段锦一个人。
或者干脆说,整个邓州就只他一个。
如今,想与段锦亲近的可不是只有他。
段锦显然乐意和他亲近,段和岂有不从。
两人相携到了段锦的住处,正碰上叶碎金房里一个丫鬟抱着个包袱来找段锦:“主人叫我们给你缝的衣裳。快接着,好沉呢,累死我了。”
包袱不小,段锦忙接过来。
府里的秋装前阵子才刚配发下来的。段和虽然是亲兵,不算是府里的人,因看到很多仆从穿了新衣,也知道。
这送来的,显然是额外的待遇。
他打眼瞅着,段锦显然很习惯于这种超规格的待遇。他根本就没问“怎么又有衣服之类的”,反而是问:“怎是你来?秋秋呢?”
这丫鬟年纪小些,秋秋比段锦大几个月,当年和段锦一拨学的规矩,一起长大,十分熟稔。
秋秋虽已经是叶碎金身边的大丫鬟,但往日里给段锦送东西,都是她亲自过来。
小丫鬟笑嘻嘻:“秋秋姐订亲了,这几日都在躲羞呢。”
段锦吁了口气:“她定下来啦?订的谁家?”
“就是小亮哥,秦管事儿子。”
“那很好啊,阿亮办事很稳妥,以后定也能做个管事。你且等我一下。”
段锦给段和道个罪,匆匆先进屋去,拿了个荷包装了些碎银:“我随个喜,给她买糖吃。对了,她什么时候发嫁?”
“说是明年这时候。她再带我们一年。”
“那你告诉她,到时候我给她打个大银镯子,粗粗的,给她添妆。”
小丫鬟捏着荷包脚步轻快地走了,段锦才请了段和进到房里,炕上坐。取了小食与酒招待他。
段和打量这屋子,收拾的十分齐整,柜子箱子还包着铜角。
便是管事的房里,也就这样了。
且他四下看看,更是看出来:“你一个人住啊?”
旁的屋子敞着窗,都能看出是几个人合住的。
段锦眉飞色舞:“是,我可不一样。我可是在主人膝前长大的。”
刚才在军营,明明冷面冷口,气势凌厉,年纪轻轻便能镇住许多成年汉子。现在偏作少年清扬天真模样。
段和都看得明白。
因叶碎金也不过二十岁年纪。
十七八岁的少女和十二三岁的男童差距还是很明显的。但二十岁的女子和十五岁的少年郎差距就没那么明显了。
尤其段锦身量高,显然衣食用度都好,那身板结实矫健,从背后看着宽肩窄腰的,完全是成年男人的体格了。
这许多超格的待遇必会引人羡慕甚至嫉妒,难免有不好的话出来。
但单看段锦这份维护叶碎金的用心良苦,段和就觉得叶碎金偏疼这少年,值得。
段和也不说破,只和段锦斟上小酒,在窗边对酌。
聪明人和聪明人相处,就是轻松。
“我年纪小,哥哥不必与我客气,唤我阿锦即可。”段锦道,“一直想问哥哥,在方城之前,可曾上过战阵?”
“剿过匪。”
段锦眼睛亮起来:“我就说,看着就能看出来哥哥不是生手。”
段和也必须骄傲一下:“好歹我们是宣化军出身的。”
可不是什么杂牌军,是前朝的正规军。
段锦便与他复盘方城之战,分析当日情况。
说到方城之战,段和拍案道:“我须得说一句,咱们大人当真不愧是将门之后。这是她头一次领兵实战吧?我与咱们几个宣化老兵早就叽咕过,每一步的安排,几没有错处。若有,那是下边人没经过战阵,初战心慌,绝不是大人的问题。”
段锦比听到自己被夸还高兴,俊脸生辉:“那当然。”
两人用小食、餐碟、酒杯摆出地形,细细复盘起来。足足聊了半个时辰还多,十分畅快。
待离开时,段和已经和段锦勾肩搭背:“改日去我家里,让你嫂子炖只鸡,我招呼几个兄弟,咱们一起喝一个痛快。”
因是在叶府里,便连段锦也只敢小酌,并不敢喝醉的。
段锦眉眼带笑地答应,还包了点心让他带回去给孩子。段和也不推辞,笑着道谢接了。
段锦送他到叶府后门,段和感叹道:“邓州眼看着越来越安稳红火了,大人若是能再生个儿子,就更稳了。赵郎君早点回来吧。”
天色昏了。
段锦借着门檐的影子藏住情绪,只笑捶了段和肩头一拳:“不劳你操心。”
段和哈哈:“也是。”
拿着亲兵的饷,操着节度使的心。
段锦独自回房里收拾杯子碟子。
方城之战其实叶碎金早给他复盘过。兵书上的许多东西就是要这样才能落到实处。
但叶碎金的视角完全是指挥者的视角,所以段锦才找段和再复盘,从底层兵士的视角再反复推演分析得失,果然还是很有帮助的。
那些文字的东西,理解得更深刻了。
打仗,真的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但段锦的好心情都被段和临走前的多嘴给破坏了。
叶碎金自绝生育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除了本家血亲之外,就只有几个贴身的人知道。段锦和秋秋就都是贴身的人。
想起段和的话,段锦的心情矛盾极了。
难过叶碎金不能拥有自己的子嗣――女人都是想要孩子的,是吧?
但叶碎金不会给赵景文生孩子,他的内心深处又有种隐秘的庆幸。
要不然,主人和赵景文生下了小主人,他到底是喜爱小主人,还是厌恶小主人呢?
光是这么想,都觉得好生令人苦恼。
幸好,这事根本就不会发生。
赵景文现在在哪呢?
段锦甚至有点希望,这个人最好就不要回来了吧。
不是有那种赘婿私自跑掉的吗?小时候就听说过。赵景文怎么不跑呢。
啧。
叶家军新兵第一次大考场面相当相当壮观。
一千多条汉子都打着赤膊,排队轮流考核。青衫的老兵负责考试、巡逻,文书们登记。
人虽多,却也井然有序。有吆喝声、训斥声维持秩序,又常有喝彩声或是起哄声响起,场面热火朝天。
身上有军职的叶家人几乎都到了。
年轻郎君们尤其兴奋,因叶碎金许了他们可以先挑人,看顺眼的就可挑走做亲兵。当然,要等三次考核都通过录正之后,不过现在可以先甄选。
除了叶三郎一如既往地沉稳,其他如四郎五郎诸人,各个瞪大眼睛,摩拳擦掌,定要挑些好苗子,先登记下来,不能让旁人抢了去。
叶碎金一身戎装行走在队列之间,腰肢收束,配着长刀,衣摆在风中猎猎翻动。
她走到哪里,哪里的军汉们就赶紧挺直了腰背。
诸人跟在她身后,也四处扫视。
这热火朝天的场面,令叶四叔心中翻涌许多说不出的感慨。
他看看走在前面的叶碎金,虽是女子,却身姿矫健,腰背挺拔。
这是邓州叶家的掌家人。
邓州节度使。
她还这么年轻!有无限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