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道:“这是我们共同的功劳。你两个, 不必担心以后。”
实际上叶碎金的手书里根本没有提及项达和叶满仓。她手书的内容简单且清晰。
但赵景文就能把它作出完全不一样的诠释:“娘子果然支持我在外面做事。”
他嘴角含笑,眼睛有光,挺拔如玉树, 英武不凡。
项达和叶满仓都忽视了手书里清晰简单的信息, 选择了相信赵景文的解读。
他二人笑道:“大人主人自然是心疼郎君的。”
又围着令兵问家里的情况:“……上次回来的人说, 仿佛往唐州去了?”
如今家里, 收了唐州, 地盘扩大了一倍, 叶碎金一人执掌两州。她的威望在二州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但令兵是得到过特别的嘱咐的。
不需要知道为什么,只要遵照主人的命令行事就行了。
他低眉顺眼地答道:“是,主人一直带着郎君们剿匪练兵来着。”
至于剿匪练兵的成果有多大,全不提。
剿匪练兵听在耳朵里的重点就是“练兵”,毕竟七月叶家堡才开始募兵。如今也就才几个月的时间。
项达甚至还笑道:“以大人之能,必将新兵训练得十分好了。”
三人自然想不到他们不在叶家堡的这短短几个月,家里的变化翻天覆地。
既想不到,那看眼前,赵景文这里如今统共差不多五百人,单从数量上看,那是相当能唬人的。
项达和叶满仓便有了一种“我们跟着赵郎君在这里做下的,拿回去都是响当当的实绩”之感。
甚至二人隐隐也不是没生出过“不回去也不是不行”的念头。
因为权力这种东西,对人的腐蚀力真的远超想象。
在这里,他们二人是赵景文倚重的左膀右臂。不要说叶满仓不过是家奴管事的身份而已,便是项达从前在宣化军中,也没有领过这么多的人。
那种抓在手心里的感觉真的是不一样的。
只当想到叶碎金“邓州节度使”的身份时,二人才清醒些。
眼前虽有五百人之众,将附近能吸收的散兵和青壮都吸收了,但真正能令行禁止的还是叶家堡原装正品的那一百人。
杂牌将军的兵,真的不咋地。搁在项达眼里,都得重头训。
看着这二人都踏实下来,赵景文的心才跟着踏实下来。他将叶碎金的手书收起来,对那传令兵亲切地道:“你好好休整一下,吃个热乎饭,明日回去把我们这里的情况跟娘子好好说说。”
项达和叶满仓也都眼含期待。
如果必须、迟早要回去的话,还指望着这些军绩晋身呢。
传令兵自然应“是”,又从包袱里摸出一沓子信,笑道:“大家伙离家好久了,家里都托我带了家信。”
他摸出来一封:“满仓管事,这是嫂子让带过来的。”
叶满仓啧道:“蠢婆娘,我又不识字,花那钱干嘛。”
他娘子也不识字,信定然是在街上找的书信先生代写的。他还得找人给他念,无非是一些碎碎叨的破事。
令兵笑道:“嫂子还想让我给你带件袄过来。可大家都想带,我一个人可没法拿那么多。主人便不许拖累我速度,说赵郎君定能解决。”
“正是。”赵景文颔首,“已经在本地征调了。”
正说着话,忽然有人进来:“郎君,不好了!”
众人话音戛然而止,都看过去,那人道:“镇上百姓抬了个闺女来,已经咽气了,说是让咱们的人给祸害的。”
赵景文脸色十分难看,匆匆出去了。
项达跟着出去。
叶满仓唤了个人,指着令兵道:“带他吃饭。”
交待完,也匆匆去了。
管事的人都离开,被指派的兵丁窜过去:“有没有俺的信,快,给俺瞅瞅!”
原都是认识的。
令兵笑着捂住:“去,先给我弄碗热汤去!”
二人勾肩搭背地去吃饭。
听说是家里派来的,许多叶家堡的兵都围过来。出来几个月了,也都想家了。
有惦记家里婆娘的,有担心自己不回去农事没人干的。
令兵嘴里叼着饼,发音含糊地给大家分家信:“二毛的,有根的,徐老七,哪个是徐老七,哦,原来是你……”
大家自然又问家里的情况,令兵只说:“还好还好,跟从前一样。”
“莫担心,地里的事,堡里都有安排。你虽不在,家里还有这许多新募兵呢。”
“信?没有。话?你婆娘没让我带话。我瞅你头上要绿哈哈哈哈哈。”
令兵一边嬉笑着,一边也打听这边的事。
多少人手,怎么驻扎,什么情况,诸如此类。
他瞅着大家身上都穿上了冬衣,虽然驳杂不齐,有布袄的,有羊皮袄的。好在叶家军的青衫罩在外面,倒也看不出来,还是挺整齐的。
大家都纷纷扯开衣襟给他看。
令兵笑着问:“还担心你们挨冻呢。什么时候准备的冬袄啊?”
有人回答:“赵郎君九月的时候就开始张罗了。”
从这里往邓州去,几日便可抵达穰县。
赵郎君九月就开始张罗冬衣,是那时候就已经预知了要在这边过冬了吗?
怎就知道不用回叶家堡?
令兵不动声色,抬手招呼一个人:“二宝,你娘叫我给你捎话哩,等我吃饱了跟你说。噎死了,有没有汤?”
二宝端了汤给他,笑道:“你晚上跟我一起睡。”
令兵接过汤碗,答应了。
才咕咚喝了两口,有人进来喊了一嗓子:“赵郎君要行军法了!”
大家纷纷问:“咋?出了啥事?”
那人道:“四贵那傻子,跟几个外人一起去祸害人家一个大闺女,咽气了!”
大家听完,纷纷面露怒色。
“龟孙!早跟他说别跟这些人一起混!不是好东西!”
“走,看看去!”
呼啦啦走了一大群人。
令兵和二宝眼神对撞了一下,把剩下半个饼全塞进嘴里两口吃完,又咕咚咚灌了几口汤,二人一起跟过去了。
赵景文脸色铁青。
镇上德高望重的乡贤宿老和苦主家人、街坊邻居一起,用门板抬着咽了气的姑娘一起来嚎哭。
一老者上前,含泪行礼:“将军!将军要粮,我们给了粮。将军要屋舍,我们腾了宅院。将军要冬衣、冬被,我们都竭力而为了。可将军不能纵容军爷们祸害百姓家啊。”
姑娘的遗体上盖着被褥,手滑出来。光裸的手臂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淤痕。手腕上被扼住的淤痕尤其扎眼。
这姑娘和父母住在一进小院里,她自己住着厢房,火炕就在窗户根下。
半夜几个男人跳墙翻窗进去,捂住嘴摁住手脚,祸害了一晚上。
早上家人发现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没救回来,终是咽了气。
这事,不用想也知道定是镇上驻军干的。
这么多男人聚集在一起,势必要出一些这样的事。平时小偷小摸小勒索大家也就忍了,可这是人命关天啊。
当然,百姓敢抬尸来哭,也是因为他们承认镇上驻扎的是“兵”不是匪。
兵和匪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这一路虽不知道到底是哪一路的军,可那将军生得相貌堂堂,谈吐得体,看着是个正经人。
叶家军是有军法的,出了这样的事,必然得查。
其实十分好查。因夜里除了警戒轮岗的,不该有人不在军舍里。
黑灯瞎火摸黑出门的,非奸即盗。
赵景文当场悬赏,立时便有人站出来指了:“我们舍里的四贵昨天夜里不在,我起来尿尿摸着旁边被窝空了。”
揪出一个就能揪出两个、三个、四个。
作案的一共四个人。
但让赵景文脸色变得铁青的其实并不是案子本身。而是,四个案犯中唤作四贵的那个,是他从叶家堡带出来的兵。
若四人都是后来招收的人,他还不会这么惊怒交加。但竟有叶家堡的兵参与其中,与三个外人合伙作案,说明了什么?
说明在这些人的影响之下,一百叶家军的军纪开始败坏了!
赵景文冷汗涔涔。
第65章 改换
没有人比赵景文更清楚这个事的严重性。
因他现在的状态, 其实类似方城的杜金忠,就是虚。
他真正倚仗的核心力量,其实就是叶家堡的这一百人。
叶家乃将门后裔, 家学渊源。虽没落了, 可叶家训练部曲家丁, 依然是正经的练兵。
否则,邓州也不是只有叶家才有坞堡,不是只有叶家才有家丁, 当年兵乱怎么就叶家一家出头了呢。
赵景文的脑子一直都很清醒,但人为了达到一些目的, 往往必须得牺牲一些别的什么。
叶家堡内没有他的位置, 他必须向外发展。
他渴望拥有属于自己的力量,可也知道,叶家堡这一百兵丁,迟早会还给叶家堡。
为此, 他急速地吸收人手。
杂牌将军的溃散兵丁,本地盗匪, 愿意从军的青壮。不管是抓来的、遇到的还是自己来投的,他统统都要。
在这个短期内急速扩张的过程中, 为了追求数量,自然不能苛求质量。
又恐这些人离散,对他们便宽松许多。
一些本就良莠不齐的人扎堆在了一起, 有了仗势, 自然就胆大了起来。
但若叶家军这一百人也跟着败坏了, 那便是他高楼尚未筑起, 先坏了根基。
空中楼阁是根本不能存在的。
赵景文脸色铁青, 意识到了量的变化引起的质的变化, 及其危害性。
这时候该怎么办?
赔钱,略施小惩?还是……
如果碎金在这里,她会怎么办?
不,如果是她的话,根本从一开始就不会这样良莠不齐地招收人手!
她是怎么对待杜金忠的人的?
【不留活口。】
这时候,项达微微贴近他,压低声音:“郎君,要行军法吗?”
赵景文看向他。
再看看叶满仓,叶满仓虽然没说话,可似乎对这个提议也没有异议。
是的,叶家军是有军法的!
现行的新军法,是要求众人都背下来的。那军法一条一条,都是叶碎金亲手所书。赵景文亲眼见着过,他甚至比旁的人都更早见着。
赵景文醍醐灌顶。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守不住叶家军军法的,根本就不会被娘子承认吧。
那有什么意义。
“来人!”他眼神清明起来,“行军法!”
量已够,就算不够,也不能再等了,是时候该整饬质了。
他是要建军开制,他不是要坐地为匪。
叶家堡里,处处洋溢着喜庆的气氛。
叶碎金领大军回到叶家堡,却并没有立刻闲下来。
她先视察新兵营的训练、匠人营的进度,又轻装简行,带着叶四叔、三郎、段锦等人邓州快马跑了一圈,视察民生。
各县都给流民修了地窝子。对这东西,一些从北方过来的流民比本地人还更熟,还做了些修改,比叶家堡新兵营的简单设计还更好,更适合一家人避冬。
总之今年,邓州冻死的极少,饿毙的没有。
叶碎金每巡视一处,流民认出了她,都纷纷叩拜感恩。
叶碎金又检查河道清淤的成果,听取了穰县县令孙向学和南阳县令叶敬仪以及权领内乡县的叶八叔的汇报。
秋税后县库的结余、常平仓赈济流民的支出、徭役的轻重等等。
穰县县令孙向学是真的服气了。
他家节度使大人真的不是只会打打杀杀的无脑莽夫。她对民生的了解深度和关切态度甚至有些震惊了他。
作为正儿八经进士出身的前魏官员,他更隐隐地察觉到,叶碎金看待治下的视角,是非常正统的朝廷的视角。
他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以她的出身和人生经历,这是什么天赋异禀吗?
真有生而知之者?
叶碎金当然不会告诉他,我打过天下,我还坐过天下。
打天下时我关心兵马粮草军机。
坐天下时我过问百姓生计。
我还曾跟一群学识能力甚至不要脸的程度都比你强万倍的读书人天天斗来斗去。
读书人从圣人经典中学治国之道,叶碎金从经验中学。
待走了这一趟回到叶家堡,族里的人都在为祭祖做准备。
叶四叔忽地才想起来:“啊,景文也不回来过年吗?”
“五叔、七叔、杨先生都不能回呢。”叶碎金理直气壮地说,“他不好好守着那块飞地,回什么回。”
叶五叔在唐北堡,叶七叔在上马县,杨先生在比阳城。
其实也不是不能回来几天过个年再回去的。但叶碎金有意把他们都按在了那里。
这样,赵景文的不归,看起来就再自然而然不过了。
赵景文,这是不是正合了你的心意?
不客气。
“碎金。”皇帝喝了酒,在中宫的榻上翘着脚,“我跟你说,那时候你要不是一下子给了我三百人,或许……”
“或许我就老老实实地回叶家堡。”
“或许就没裴家什么事了。”
“你说是不是?”
“我第一次掌那么多的人,令行禁止,全在我举手间。”
“碎金啊,人心里的火就是这么烧起来的。”
“一烧起来,怎么可能再熄灭,只能越烧越旺,越烧越旺,越……烧……”
皇后低头看去,皇帝枕在她腿上,已经睡着了。
皇帝带着酒气,呓语:“你快……夸我……”
皇后伸手托起了皇帝的颈子,自己站起来下了榻,收手。
砰――
第二日皇帝一直摸后脑,奇怪怎么肿了个包。
今年祭祖,依然是叶碎金领着。
从她争到了叶家堡的继承权,就是她领着,毕竟是家主。
往年,族里总会有一二闲人,因看不惯她祭祖而指指点点:“一个女子……”
但今年,没人敢再放一个屁。
每年祭祖,大家当然都会穿上亮丽的新衣袍。叶氏本家富足,衣衫尤其亮眼。
然而都比不过今年――后排的人抬眼望去,前面的本家全穿着官袍。
尤其叶碎金的紫袍和叶四叔的红袍看起来是那么华贵。
叫人心热。
谁还敢放屁,族人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