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让二宝警觉的是,有人道:“俺也想去房州看看哩。这辈子出的最远的远门就是河口了。”
别的人道:“去不了,这次要带去的人,咱的人一个都没有。”
说话的两个人都是从邓州叶家堡跟来的人。所谓“咱的人”指的是叶家军的人。
对标的,则是其他那些赵郎君后来收编的人。
便是这两句对话,让二宝猛然警醒了不对。
士卒训练得好了,精气神都会跟普通人不一样。
后收编的这些人虽然现在比以前强多了,但是他们的精气神是没法跟叶家军比的。
哪怕是做面子,叶家军带出去拉成一排,看着也更威武,更好看。
赵郎君要去房陵参加别人的喜事,一个叶家军都不带。
这不对。
二宝便去找叶满仓:“我也想去见识一下。”
叶满仓道:“人都选好了,都是郎君自己挑的,你下次吧。”
二宝说:“也怪,郎君怎么一个咱们的人都没挑上?咱们的人个个精神,尤其是我们几个,我们可是主人的亲兵,带出去不比那些个人有面子?”
他笑着说话,可是不错眼珠地盯着叶满仓。
而叶满仓明显地紧张了。
有猫腻。而且叶满仓知道,或者参与了。
叶满仓绞尽脑汁,编了些有的无的做借口。
二宝假装信了,还贱兮兮地摸了他一块饼子,跑了。
叶满仓笑骂,松了口气。
他在说谎,二宝确信。
他刚才的解释里废话太多了。一个人会说这么多废话,明显是在心虚。
二宝想了很多,猜测了很多,觉得这三个人可能要另起炉灶。
可能是想弃了邓州,投奔房州。
合情合理,赵郎君在叶家堡因为要避嫌,不大有晋身的可能了。
项达不过一个小小校尉,跟谁干不是干。跟着赵郎君,他是左膀右臂。
他尚且如此,叶满仓一个有身契的家仆,更愿意当这个左膀右臂了。
二宝啃了那块饼子,他去不了,那就得想办法。
有钱能使鬼推磨。
来之前,主人交待任务的时候,还给了他钱。
赵景文带着项达、叶满仓去了房陵,留下几名队长守着河口。
二宝在河口等了三天,终于,一个跟着去了房陵的后收编的家伙,悄悄摸回了河口。
带给了他真相。
虽然跟二宝以为的“赵郎君要另起炉灶”不完全一样,但,赵郎君真的是要另起炉灶了。
“裴家是要嫁女没错。”那人说,“但你猜嫁给谁,嫁给你家郎君。对,赵景文。我就不懂,这大好事,做什么要瞒着?”
因为赘婿不是什么上台面的事,大家跟着赵景文在外面,谁也不会那么没眼色到处瞎说。更不会跟新来的这些人说,本来两边人就不太对付,说郎君是个赘婿,那不是灭自己威风吗?
所以这些人都不知道。
二宝问:“哪天成亲?已经礼成了吗?”
“没呢。吉日是三月二十二。”那人道,“说好的钱呢?”
二宝掏出一个鼓鼓的荷包,那人掂掂,道:“我还得赶紧快马回去,那边有人帮我打掩护呢,我怎么都得意思意思,再给点吧。”
二宝又抓了一把钱给他:“小心点。别漏口风。”
那人满意地走了。
二宝找了自己那几个伙伴。
他们几个都是叶碎金的亲兵,这趟安排让他们跟着赵景文。
二宝出示了叶碎金给他的手令:“我有任务在身,主人命我便宜行事。我现在要回邓州,你们几个帮我遮掩,别叫旁人发现了。”
伙伴们虽惊讶,但手令是真的。他们道:“啥事啊?能说不?”
二宝道:“不能,别问。”
“好吧。”伙伴们说,“你去。我们帮你遮掩。”
二宝摸了匹马,离开了河口,一路疾驰,直奔邓州。
立功去了!
第76章 好事
三月, 叶碎金人在比阳。
叶家堡消息传来,三郎的妻子第二胎也生了男孩。
叶四叔先回了比阳,心情一看就是很好, 跟叶碎金说:“就希望这个能立住。”
头一胎也是男孩, 未满周岁便夭了, 怪可惜的。
为着怕夭,特特给这孩子起个贱名,叫阿龟。
叶碎金点头:“阿龟。”
和上辈子一样。
乳名一样, 孩子出生的时间、性别也都一样。
叶碎金喜欢看到有些事是和上辈子一样的。
这些事就像大船沉下去的锚,牢牢地定在那里, 让她在时间的河流里能有参照。
“一定会长命百岁。”她说。
叶四叔道:“三郎过几日便回来。我们不在, 十二没淘气吧?”
叶碎金的治所既然定在了比阳,大家自然要跟着她走。
五叔、七叔、八叔几大家子都跟着迁过来了。
四叔家因为桐娘临近产期,便暂时先没动,打算等桐娘坐完月子再搬家。
叶碎金嘱咐过他们:“不着急, 看桐娘和孩子身体情况,以她和孩子稳妥为重。”
四夫人深赞:“六娘稳重。”
但十二娘等不及, 她先搬来比阳了。
因为算着桐娘临近产期,叶四叔和三郎前阵子回去了, 就把她交给了叶碎金看管。
叶碎金笑道:“十二娘可不淘气。”
说起来也怪,在叶四叔跟前“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没个姑娘家的样儿”的十二娘,到了叶碎金手里就老老实实了。
叫干什么就干什么, 卖力得很。
叶碎金道:“怕她淘气, 就叫她老师多给她留功课。”
十二娘的老师陈先生如今是穰县县令, 日常给十二娘留下功课。因他旬日里要过来见一回叶碎金汇报公务, 正好检查十二娘功课。
十二娘为着学习的事, 为了不让叶四叔嘲笑她一事无成, 不蒸馒头争口气,十分地肯下苦工。
正说着,十二娘风风火火地来了:“六姐,你看到唐明杰……哎,爹你回来啦,我嫂子生了没?”
说完才觉得自己傻:“哦,肯定是生了,要不然你怎么回来了。生了个啥?”
叶四叔给她后脑搂了一拳:“什么叫生了个‘啥’?还能生个啥,当然是你侄子。”
他很得意:“你侄子阿龟,用金秤称了,七斤六两。”
叶家有一杆金秤,专用于叶家血脉新生称重的。
十二娘揉后脑:“啧,还没我重。我娘说,我当初七斤八两,差点撑死她。还有这名起得!爹你手太重了!跟我有杀父之仇吗!”
很好,一句话里,爹死娘亡。
大孝女!
叶四叔气得直翻白眼。
叶碎金笑道:“唐明杰又跑了?”
十二娘很生气:“他就不肯好好练字!”
叶四叔道:“他不爱练字就拉倒,你别强求。让他好好练武就是了。”
唐家堡的遗孤唐明杰被叶碎金认作了义子送回叶家堡,当时是交给了叶四叔的。
那时候叶碎金、赵景文都不在叶家堡,叶府空着,也不能把唐明杰一个说话都有问题的孩子一个人丢在那。叶四叔就先让唐明杰住在了自己的家里。
家里人知道了唐明杰的身世,都十分怜悯他。
四夫人和桐娘衣食起居十分照顾他。
日常把他送到叶家族学的蒙学里,跟一群比他矮半截的小豆丁一起上学,发蒙。
其实唐明杰在家里生变之前已经开始学发蒙了,只这些年藏在井底,全荒废忘记了。
但学堂里一个好处是先生讲话吐字清晰,小童们也一样在学说话。对唐明杰说话能力的恢复起到了很大的帮助。
十二娘在叶四叔眼里是个一事无成就知道瞎淘气的,可她热心肠。
从别人嘴里知道唐小姐的事,她哭得呜呜的。
问了唐明杰的年纪,大吃一惊,因唐明杰十一岁,跟她同岁,只比她小几个月。可唐明杰比她矮一大截,她还以为他是个小童呢。
四夫人抹眼泪:“定是吃不好,才不长的。”
十二娘对唐明杰说:“你别怕,以后在我们家,天天吃肉。”
四夫人和桐娘照顾唐明杰的衣食起居,十二娘见他从学堂回来写的字七扭八歪的,大包大揽地教他练字。
用叶四叔的话说就是“十二干啥啥不成,字写得还不错”。
所以当初在南阳,叶敬仪都肯让十二娘在公堂上充个书记,录供词。
那知道唐明杰并不喜欢练字。
叶家族学跟别家族学是不一样的。叶氏武将出身,他家族学里学文反而不是最重要的。如叶敬仪这种有读书天赋又真爱读书的,都是自己去别的书院拜师学习的。
叶家族学里,习武才是重课。
唐明杰跟着小豆丁们一起习武。
比起读书识字,他对习武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
本来当初叶碎金问过他想学文还是想学武,他便选的是学武。
然而他的身体素质却还比不上小豆丁们。
叶家武学里都是族人充当教习,都说他身体底子不好。
唐明杰虽然说话的能力恢复了,却不爱说话。若非老师提问回答,否则他能一天都不说一句话。
听教习先生们这样说,他便每天闷头干饭。因四夫人说了,要想身体好,就得先吃好。
一边摔摔打打,一边伙食跟上,唐明杰瘦小干瘪的身体吹气似的长起来了。
跟正常的孩子比,长得实在太快。这速度四夫人都害怕:“不兴这么长的,这别长出问题来。”
找了郎中来给他摸骨,又把脉。郎中说:“没什么问题,可能以前欠缺的,攒一起长了。饭食跟上就行。”
身体是练武的基础。随着身体情况的好转,唐明杰进步很快。当然,他本来就年纪大,学什么都比小豆丁们快。
很快给他升了班级,跟稍大些的孩子们一起了。
他学得刻苦,进步很快。
可要真更同龄的叶家孩子比,他又比不上。
唐明杰请教武学里的教习先生们该怎么办。
先生们的回答都差不多:“底子差,只能加倍用功。别人扎马步扎一炷香的时间,那你就扎两炷香。”
唐明杰便加倍刻苦。
这趟叶家人迁居,十二娘把唐明杰也给揪到比阳来了:“傻,我爹我哥们都在那呢。我爹,黑马银枪叶丰堂,我大哥阎罗金刚叶三郎。我小哥……哦,不用理他。总之,家里厉害的都在那边呢,你在比阳,我爹我哥能亲自教你。”
“当然最好的,是六姐能亲自指点就更好了。不过你还不到那水平呢,你呀,至少再练个五年,才配让我六姐亲自指点。”
唐明杰原想留在叶家堡族学里的,听了十二娘的话,便跟着来了比阳。
但人的时间和精力都是有限的。一件事占的多了,自然另一件事就要被挤占。
唐明杰便常常逃功课,花更多的时间去练功。
刚刚十二娘就是到处逮他呢。
听叶四叔说让她别管唐明杰练字,她气鼓鼓:“他字写得那样丑,以后出去说是我叶十二的外甥,多丢人。”
序了齿的十二郎夭了,十二娘正好占了“叶十二”的名头。
唐明杰既是叶碎金义子,到了比阳之后,就住进了刺史府里。叶碎金太忙,分不出心多管唐明杰。倒也喜欢十二娘帮她照看着。
她道:“可能躲到西边的空院子里练功去了,你去问问段锦。段锦知道他。”
十二娘哒哒哒地去了。
等叶碎金忙完想起来,问起段锦,段锦道:“我没让十二娘找着他。”
叶碎金拿眼瞧他。
段锦道:“明杰这身世,怎能与旁人一样,踏踏实实该学的都学。他一心只想学武的。”
叶碎金比旁人更懂“执念”二字。她点头:“我回头跟十二娘说说。”
唐明杰这情况,已经不适合再用普通孩子的学习的方式了。
她便道:“给明杰正经寻个师父拜师学吧。”
叶家满门武人,家将很多,寻个师父十分容易。
段锦却道:“寻什么,我来教他便是。”
叶碎金看了他一眼。
他们后来专门弄了个地方,把叶家军那些孤儿寡母聚拢在一起,养着他们。
叶碎金在宫里,自不能亲自看着。
外面主要是段锦在照看。
他常常去看那些孤儿的。
因他自己就曾沦落为路边乞儿,因此堂堂的大将军却很会照顾孩子,很知道这样的孩子需要些什么。
段锦离开书房,在外面廊下站住。
又是这样的一眼,他想。
她看他的目光,有些时候会让他困惑。
他垂眸片刻,离去了。
三月春光明媚,万物生发,实在是个好时节。
三郎又作了父亲,是个喜事。
紧跟着,关将军派人来联络了。
关将军这边,叶碎金非常重视,她亲自去了。
关将军见到她,比从前亲近好几分。若不是因为她是个女子,他大概就要与她把臂言欢了。
扼腕。
关将军豪迈地道:“来分账。”
叶碎金是带着蒋引蚨来的。分账的事,自有蒋引蚨去做。
且看着关将军红光满面的模样,一看就知道这回赚得盆满钵圆。
关将军是个爽利人,账目十分清楚,不含糊。
他道:“我这边路子通了,你那边货源可不要断。”
叶碎金道:“自当尽力。”
关将军道:“有钱大家一起赚。我决不会昧了你的。”
叶碎金道:“将军自然是信人。”
叶碎金更关心的是另一件事:“将军,那件事如何了?”
被漂亮女人用热辣辣的眼神期待地看着,关将军不自觉地腰板都挺了挺,道:“你再等等,正在想办法。”
以他的身份和能力,自然是能跟定难军那边联系上,马是能搞到的。
关键是运输。
从定难军到邓州唐州,是要穿过整个大晋的核心领域的。
走私良马这种事,就得小心再小心。
叶碎金也知这事难。但她真的太想要凉州马了。
后来,段锦北伐,他麾下的骑兵铁蹄滚滚,名为“鸱苕铁骑”,天下闻名。
京师小儿都传唱:“鸱苕翩翩,怖杀人。”
北地胡人闻之莫不变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