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下谷城没费什么力气。因之前有个杂牌将军在此驻守,他后来死了,如今这里空虚。
原先有一些散兵游勇,后来也都被赵景文收编了。如今小城空虚,叶家军直接入主。
百姓颇惶然。
年轻闺女媳妇都藏起来,根本不敢露脸。
叶碎金巡视一圈后,对这个小城很不满意:“人太少了。”
城本来就小,而且感觉特别空。
找了本地人来问,说是这几年跑了很多人。这边不安稳,自然都是往襄阳跑。
有能耐的,往江陵府跑,那边据说更好。
叶碎金跟五叔念叨:“这里如果能修个大城,再驻兵河口,为邓州南端,则邓州唐州的南线,便安全多了。”
叶五叔:“嗯嗯。”
叶五郎耷拉着脑袋。
叶七郎左右四顾,一会儿晃晃身体,一会儿又晃晃身体。
段锦比起平时,格外地沉默。既不嬉笑,也不说话。
周俊华尽量缩起来,想假装不存在。
他就不想来。
是副使大人硬把他塞进来的。
本来十郎君闹着非要跟着来的。副使大人怕来的都是叶家女婿的小舅子,到时候一句话不和容易炸窝。硬是把十郎君按在了比阳,把他给塞进来了。
居然还要掺和这种狗屁倒灶的破事,倒霉。
叶碎金撩起眼皮:“一个个都怎么回事?”
叶五叔:“恪!
叶五郎忍不了了:“姐,明天就是二十二了!”
明天就是吉日,就是赵景文和裴家女儿成亲完礼的日子了!
他六姐怎么跟老僧入定似的,一点反应没有。
“姐你说吧。”七郎十分相信叶碎金一定有安排,“是不是今天晚上咱们夜行军,直杀入房陵?”
上次打唐家堡不就是嘛,好好的,突然她来一句“今日夜袭”,然后就打了唐家堡。
七郎摩拳擦掌,只等着叶碎金一声令下,他们兄弟就带人奔袭!
叶碎金却笑道:“还早。”
五郎气得直翻白眼。
叶五叔也看不下去了,道:“六娘,现在去还来得及。再晚,那边礼就成了。”
叶碎金也知道到这时候了,没法再糊弄敷衍他们了。
她看了一眼周俊华。
周俊华非常识相:“末将去巡查城防。”
脚底抹油就溜之大吉了。
“五叔。”没有外人在了,叶碎金问在场唯一的长辈,“这个事,你怎么想。”
五叔道:“不能轻放过了他。怎么也得让你兄弟们狠狠揍他一顿。把他拎回邓州去,冷他一阵子。叫他认错。”
此言一出,五郎七郎都呆住了。
他俩同时跳起来叫道:“五叔五伯,你在说啥?”
不该是狠狠揍一顿,然后义绝吗?
叶碎金微笑。
果然这就是,男人和男孩的区别。
这一趟,她连四郎都不带。便是因为四郎已经成亲,已经是男人。不像五郎七郎他们,都还可称一声少年。
唉,说起来,还是少年们可爱啊。
男人们,他们是真的打从心底不觉得一个男人拥有多个女人是“错误”的事。
所以上辈子,裴莲甘愿为小,长辈们便都觉得这事可以接受。
那时候五郎七郎九郎十郎也都气得跳脚,但都被长辈们按住,教导他们“百年修得共枕眠”、“宁拆十座庙不会一桩婚”的道理。
不,其实长辈们左右不了她。
上辈子真正做决定的还是叶碎金自己。真正不肯放弃赵景文的还是她自己。
叶碎金早就能够做到直面曾经犯下的过错。
不将责任推给旁人。
七郎腾地站起来:“五伯!”
“你坐下!”叶五叔道,“这是大家的意思。”
大家,自然值得的是全部的长辈们。这种事情,大人眼里,容不得小孩子插嘴。
已经成婚的三郎四郎还可以,其他的都是小孩。
但七郎不肯听。
他道:“婚姻之事,如人饮水。实不该旁人觉得如何,而是该问六姐想如何!”
他对叶碎金道:“六姐!你说吧,不管你想怎么样,我都听你的!”
五郎附和:“还有我!”
段锦只负手站在叶碎金身侧,不发声。
反正不管叶碎金怎么选,只要她一声令下,他都会为她拔刀。
叶五叔生气:“小孩家家的懂什么,你得知道十年修……”
“我不知道!”七郎大声打断叶五叔。
他平时是个规矩守礼的孩子,被叶七叔和七夫人教导得有点过于规矩了,不知机变。
现在却竟敢打断长辈。
“我只知道,当年,我要是照死里闹,闹到孙家的王八蛋和我姐和离了,我姐也就不会那么早死了!”
“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是吧!当年我爹我娘也是这么说的,我信了!”
“结果呢!”
七郎和三娘、十郎都是叶七叔的孩子。
当年他小,对三娘的事没有任何话语权,懵懵懂懂听了父母的。后来三娘没了。
七郎从那时候才懂,原来父母长辈说的,不一定就是对的。
他也恨自己太听父母的话。
当然叶七叔和七夫人后来也都后悔了。于是全家对十郎的教育,便都跟对三娘、七郎不太一样了。
所以虽然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七郎规矩拘束,十郎却十分地跳脱。
提起三娘,叶五叔也顿了一下。
但他又道:“六娘和三娘可不一样。”
“一样不一样,”七郎从来没这样反驳、顶撞过长辈,出人意料的强硬,“让六姐自己选。旁的人,不要和稀泥!”
叶五叔从来没见过七郎这么强硬过,吃惊地看着他。
他深深地感受到了侄子的变化。
什么时候这孩子变成这样了?
叶碎金亦喟叹,在一次又一次的杀阵,浴血,冲锋中,七郎……也终于长大了啊。
不再是那个在胞姐死后悔得在她肩膀上哭得全是鼻涕的小弟弟了。
叶五叔叹一声。
孩子们主意都大,六娘更不是他们能左右的。他道:“六娘,你到底想怎样?”
段锦凝目望去。
叶碎金的嘴角微微扯动:“我想,咱们不能去得太早。”
去太早,礼未成,坏了赵景文的好事。
更重要的是,礼未成,裴泽若是下了决心不要赵景文了,可怎么办。
那不行,时机得拿捏好,必须得尘埃落定。
三月二十二,房陵裴府办喜事。
房州有头脸的人家都来了,不能来的也派人送来了贺礼。
裴泽也很高兴。
他虽然嫁女,但并不想将女儿嫁“出去”。他早就和女儿有默契,寻一个女婿就放在身边,这样女儿也可以一直跟在身边。
她少时流离颠沛,很是受了苦。
裴泽决定照顾她一辈子。等他百年,就让裴定西照顾她一辈子。
因此婚礼就在裴府办,洞房也安置在裴府,以后,裴莲还是继续在这里生活。
至于女婿赵景文,裴泽是想让他脱离邓州,到房州来。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一个女婿半个儿。
新郎一表人才,宾客们赞不绝口。
婚礼办得喜庆顺利,待礼成,新郎新娘送入洞房。
裴泽眼眶竟然湿润了。
裴定西不放心,要去洞房看看,让他的几个义子一把薅住:“走走走,定西跟我们吃酒去。”
裴定西用力挣扎:“我不吃,太辣……”
然而义兄们拎着他,像拎小鸡仔,脚不着地的就被拎跑了。
洞房里,红烛火焰跳动。
裴莲羞怯放下扇子,露出一张芙蓉面。
喜娘端上瓢杯,赵景文接过来,递到裴莲面前:“娘子……”
裴莲抬眼,烛光里,是她为自己选中的如意郎君,容颜俊美,眉目含情。
那眼睛里,都是她。说话的声音,这么温柔。
裴莲接过瓢杯,二人交臂,共饮下这合卺酒。
摔杯于床下,一俯一仰。
喜娘笑道:“大吉!”
婢女们遂放下喜帐,悄悄退出,带上洞房的门。
退出去之前,隐隐听到帐子里,赵郎君似说:“娘子,你我,自此相亲不相离……”
赵郎君多么温柔多情,把他的娘子捧在了手心里,心尖上。
试问,谁不想嫁给这样的郎君。
第79章 见面
“娘娘……”裴莲干枯的眼窝里都是悔恨的泪水。
“不值。”她说, “我和娘娘,都不值。”
她唤了大皇子到床前。
“娘娘没有孩子,他没有娘, 你们两个联手, 是为上策。”她虚弱地看着她, “娘娘,以后……他就是你的儿子。”
裴贵妃眼看着要不行了。
皇后最后送她一程,守在她身边。
人死的时候, 会先失去视觉,陷入黑暗。
这种时候, 将死的人往往会呼唤最亲近的人。
裴莲双目失焦, 陷入了黑暗中。
她抬起了手。
大皇子想要握住她的手,给她安慰。
“夫君……”裴莲临死前唤的却不是儿子,“赵郎……”
“你再看看我呀……”
“你说过,相亲不相离……”
“再看我一眼呀……”
皇后站在床边良久无言。
待皇帝下朝赶过来, 裴贵妃已经寂静。
皇后道:“她最后,喊的是你。”
皇后一度以为, 有了大皇子之后,裴贵妃没有像从前那样爱皇帝了。
唯一能跟女人这种昏头昏脑的爱对抗的, 也就只有对孩子的爱了。
她错了。
那一天,裴贵妃死的那一天,她才明白――
裴莲, 至死爱着赵景文。
清晨, 阳光透窗, 春日明媚。
裴莲在赵景文的怀中醒来。忆起昨夜种种, 又羞涩, 又甜蜜, 又幸福。
夫妻起身洗漱,婢女捧来新衣裳,赵景文接过来,挥退婢女,亲自给她穿。
少时受的苦,如今都偿回来。裴莲感到发自心底的幸福。
幸好没嫁赫连,实在无法想象与那个冷硬木讷之人如何同床共枕。
犹记得幼时流亡路上,虽困顿饥苦,但忠仆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她:“你是剑南道大小姐。”
让她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
她剑南道大小姐,如何能将就赫连那样的粗糙军汉。
自然该配赵郎这般如玉似圭的郎君才是。
哪知道赵景文看着她,目光里柔情似水,却忽然垂下头去。
裴莲不解:“……夫君?”
赵景文抬头看了她一眼,一撩下摆,单膝点地跪在了裴莲面前,忏悔:“娘子,我对不住你。”
裴莲吓了一跳,忙去扶他:“你在说什么?”
赵景文把住她手臂,却不起来,痛悔道:“我、我骗了你和岳父。”
裴莲凝目,问:“此话怎讲?”
赵景文又垂头:“我,其实我在邓州,已有一房妻室。”
裴莲却吁了口气:“原来是这个……”
赵景文抬起眼:“你……”
裴莲大大方方道:“父亲早猜到了,也与我说了。”
那又怎么样。
昔年大魏女帝的公主爱上了有妇之夫,女帝赐死了那男人的妻子,赐婚他与公主。照样做了许多年的驸马,琴瑟和鸣。
她裴莲是剑南道大小姐。
若不是王贼夺篡,她现在就应该是蜀国公主才对。
如今北边晋国的公主们,昔日不也都是节度使的女儿吗,与她都是一样的。
赵景文知道自己又赌对了。
他后来复盘当日的情形,意识到了当时自己反应虽然已经称得上快,但到底还是犹豫迟疑了一息。
就不知道裴泽是不是能看得出来。
但他考虑之后,知道他与叶碎金的婚姻之事,迟早会揭开。
与其被别人揭开,不如自己揭开。
果然,做对了。
他垂下头:“我实愧疚,可又怕人生只此一次机会,与你错过。”
裴莲最喜欢这种绵绵情话。她喜欢别人把她看得很重要。
赵景文这些天,早已经摸透了这一点。
果然裴莲觉得心口甜甜,她扶起赵景文:“夫君,起来再说话。”
夫妻俩握着手坐在床边说话。
赵景文羞愧道:“莲儿与岳父,如此大度,我实羞愧。待会我就去跟岳父请罪。”
裴莲嗔道:“大喜日子,别提这些事,等过些日子再说吧。我先悄悄与父亲说一声。”
赵景文握住她的手,问:“岳父真的不生我的气吗?”
裴莲道:“邓州哪有什么像样人家。你那妻子,又是什么出身?”
赵景文道:“她是邓州叶氏女。便是如今掌了邓州的那个叶氏。”
“原来是他家。”裴莲也知道赵景文在邓州是效忠于叶氏麾下,她问,“她家祖上何官何职,位列几品?”
赵景文摇头道:“她家终魏一朝,阖族未曾有人出仕。”
裴莲底气十足:“白衣之家,怎堪与夫君匹配。良禽择木而栖,才是正理。”
“我家,我祖父、曾祖,皆是二品节度使,使持节。”
“我外祖家,世袭一品国公。”
“我母亲,京城淑女。”
“郎君与我相遇,原是上天缘分。”裴莲含笑,“郎君美玉一样的人,上天怎忍让你埋没乡间,你与我金风与玉露,原就该相逢。”
赵景文感动地握住她的手:“莲儿,你雍容大度,实不愧为名门贵女。得妻如你,景文此生之幸。”
小夫妻去拜见了裴泽,裴泽见女儿面如珠玉,往日病恹恹的气息都少了几分,眉间眼角尽是妩媚温柔,显是琴瑟和鸣,良益于身。
裴泽点头,十分满意。
裴莲悄悄把赵景文的坦白与裴泽说了。
裴泽淡淡道:“你知道就行了。叫他别说到我跟前来,我只作不知便是。”
裴莲软语道:“他实是对我们愧疚,一早就跟我坦白了,不敢欺瞒的。父亲以后对他不要带出颜色,免得他不安。”
裴泽看了她一眼,心情复杂。
新婚第二日,这个女儿就收起了往日的倔强、骄纵和幽怨,学会了温言软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