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拿着这一大堆话堵住了陆明纤的嘴,陆明纤没有机会去管在下面偷着乐的陆明绯,就被他哄进了房间里。
看着齐云开拿着书,一脸认真的之乎者深刻探讨,陆明纤无奈一笑。
打断他道:“行了世子殿下,不必演戏了。”
齐云开放下书,大大方方的承认。
“明纤姐真是眼明心亮,一下看出我的来意。论理这里没有我说话的地方,但是明绯她……”
陆明纤扶额摇头打断道:“这话原该我向世子殿下解释,明绯从小娇纵惯了,给世子殿下添了不少麻烦。如今还要世子殿下来说情,我这个做姐姐的真是无地自容。”
齐云开眉眼肃然坚定,郑重其事道:“明绯与我婚约已定,既为未婚夫妻,便是荣辱与共,我为她所做的一切都应当应分。况且我们两人身后,更有西北与漠北两封边陲疆土在盼望着合作联结,共同拱卫守护大梁一方。”
陆明纤垂睫浅笑,毫不吝啬的称赞他道:“世子殿下年纪轻轻,却有如此胸怀沟壑,令人钦佩赞服。只是……”
她话锋一转,抬眼以一个长辈似的目光注视着他。
“你对绯绯的关照用心,仅仅是为了顺从圣意,为了交换利益吗?”
“我……”
齐云开博闻广记,心思灵敏,口舌活络,只有别人问他他懒得说,没有想回答却哽住说不出来话的时候。
但是此时此刻,他的的确确是哑口无言,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陆明绯轻笑一声,站起来走到自己书架前,手指拂过一排排的书脊,从里面间隔抽出几本书。
“人人都赞,漠北王世子殿下少年老成,稳重深沉,我看也确实如此。”
她指尖顿在一本旧的快散架的书上,眼光忽闪,莫名其妙道:“若一个人世事洞明人情练达,自然可以说他是聪明人。可聪明人也难免会被聪明误,总是在衡量利益,计较得失,却忽视了自己的真心。”
她还是抽出那本旧书,夹在其他几本书中间,一起递给齐云开。
“世子殿下,不是我夸自家妹妹,她百般缺点,却有一点,多少人也做不来。”
陆明纤视线看向窗外,齐云开站起来接过书,随她一起望向外面。
那个跪在稀疏树影下的身影还颇有心情的在帮蚂蚁搬家。
陆明纤眼神里填满了爱惜和柔软,温声道:“她天生就像个小太阳,永远热烈赤诚。即使知道自己身处波诡云谲的名利场,明白世人的虚伪冷漠有多可怕,却也能一直将真心二字视为无价之宝,要活出一个正直坦荡,清白光明。”
她这些话无比精准的拿捏住齐云开,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砸进平静无波的水面,让他那一直波澜不惊,或者说他以为的波澜不惊的心脏翻滚起汹涌波涛。
他站起来接过陆明纤递给他的书,垂下眼帘盯着最上面一本的封面,心事沉重。
第五章 清风书屋开课了
斑竹园深处的清风书屋寂寥一个月,终于在八月廿一重启柴扉。
寂静无人的清冷竹舍洒射进金黄灿烂的阳光,穿过竹林的午后清风吹入如入窗扉,轻轻拂动檀木笔架上的悬挂的几支毛笔。
案上书本高高摞起,陆明绯头埋在后面,手里捉着一只毛笔蘸了笔墨,认真在宣纸上挥洒。
“明绯,你写什么的呢?”
陆明绯闻声回头,和她穿一样学子白衣的少女放下书坐在她身后位置上。
少女容貌虽非惊艳,气质却端庄优雅,颦笑尽是大家闺秀的温良贤淑。
“静芸。”陆明绯讶然转过身去道:“你怎么来上学了,病还没好利索怎么不多养两天?”
“没事,风寒咳嗽而已,不打紧的。”
她指了指陆明绯桌子上的宣纸。
“一进来就看你在那里埋头苦干,在写什么呢?”
陆明绯嘿嘿一笑,把那纸张拿过来给她瞧。
甘静芸低头一看,洁白的宣纸上面赫然画着一个四爪伸出,头却缩进壳里的乌龟。
“这是……”
陆明绯皱起鼻子哼一声,“这是给齐思书的开学见面礼,让他那么不讲义气,画个缩头乌龟好好寒碜寒碜他。”
“倒是挺记仇的。”
一道熟悉声音传来下,两人齐齐转头看向门口。
只见齐云开拿着书走进来,视线自然而然放在陆明绯身上。
甘静芸立刻起身屈膝行礼,“请世子殿下康安。”
“芸姑娘不必多礼。”
他将书箱放在陆明绯对面的桌案上,弯腰拿过陆明绯手里的画。
观摩一会儿中肯评价道:“墨法笔法有进步,乌龟活灵活现,好画。”
“什么好画?”
门口一声严肃声线响起,三人赶紧排排站好毕恭毕敬对站在前面的青衫中年人弯腰行礼。
“学生恭请韩先生诲安。”
韩信芳枯瘦的身子拔的笔直,双眼混浊神采却如鹰隼般锐利有神。
背着手扫视面前三个学服雪白的学生,口气不容置喙:“我问你们,什么好画?”
陆明绯心虚的瞄了一眼齐云开,只见他脸不红心不跳,气若悬河。
“学生愚鲁,一时兴起随手画了只头缩进壳里的龟,本来功夫不到笔墨稚嫩,不敢说好。但因想起先生先前让我们温习的易经系辞里说「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能屈能伸,此大丈夫也。一时有感,故说好画。”
韩信芳伸出手,语气稍有缓和。
“拿来我看看。”
齐云开恭敬双手递上去,韩信芳展开画,看见上面一只伸着四爪和尾巴而不见头的圆圆乌龟。
嗤声一笑,慢悠悠将画从左到右卷起来。
陆明绯看他笑了,悬起的心才敢放下。
正要舒一口气,韩信芳却拿着卷成筒的画,一个箭步冲过来,往她和齐云开脑袋上各敲了一棒槌。
拿着画先后指着陆明绯和齐云开,恨铁不成钢的斥道:“你们俩!一个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一个不分轻重就知道护着,等着吧,将来有你们好受的!看什么?还不给我归座!”
三人哪敢说个不字,慌慌忙忙回到自己座位整理衣服正襟危坐。
韩信芳走到前面讲桌上刚刚端正坐下,好不容易肃静下来的课堂又被从外面急吼吼跑进来的齐思书打破。
齐思书抱着书箱,跑的满头大汗气喘吁吁,还不忘磕磕绊绊的对着上座的韩信芳道歉。
“学生恭请韩先生诲安,学生来迟,先生见谅!”
韩信芳翻着书淡淡道:“没事,今日课业你比别人多交两篇就行了,归座吧。”
“啊……多交两篇啊?”
韩信芳手一顿掀起眼皮,齐思书浑身鸡皮疙瘩起来一片。
他立刻闭嘴,耗子似的蹿到自己座位上老老实实坐好。
陆明绯看他被罚,躲在书后幸灾乐祸的朝他做个鬼脸,齐思书趁人不注意又对她吐了吐舌头。
韩信芳坐在前面清了清嗓子,“上次学堂结课,我布置了几章书让你们读,今日我便来考教考教,现在翻开道德经第五章。”
他站起来,一手拿着书,一手背在身后,走在几人书案间高声诵读。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天地之间,其犹橐籥乎?”
陆明绯一听别人诵读书本就控制不住的走神,托着下巴,眼睛不知不觉被窗外叽喳打架的麻雀吸引。
韩信芳走到她背后,放下书口中接着念:“虚而不淈,动而俞出。多闻数穷,不如守中。明绯。”
陆明绯听见他喊自己名字,一个哆嗦回过神,腾的站起身来。
“你来说说,老子这番言论,如何解释,意在何为?”
她支支吾吾强行解释,“呃……老子是说……应该是说……老,老天爷不仁慈,拿百姓当成狗,然后那个……那个身在尊位者,他也不仁慈……”
韩信芳无语凝噎,“也拿百姓当成狗?”
陆明绯讪讪笑着,“应该是这个意思吧先生?”
韩信芳嗔目道:“是个鬼!你应该庆幸人死如灯灭,不然老子仙魂不远万里也要游来这儿好好教导你一遍!坐下,静芸,你来说。”
甘静芸被叫起来,轻声细语不急不躁的答:“老子这话是说,天地圣人任由万事万物的自生自灭,宇宙万物都有其发展规律,应当顺应自然,不可过多干预。”
“嗯。”韩信芳满意的点点头,“坐吧。”
他回到上座坐下,环顾下面四人问道:“静芸解释的不错,老子这番思想,在座诸位怎么看?思书,你先来说说?”
齐思书起身装模作样道:“回先生,学生以为,老子说的好。”
韩信芳眉头攒成疙瘩,“废话,问你好在哪儿?”
齐思书自信的回答:“好在三点。这第一嘛,就是因为是老子说的,古圣先贤说的话自然是好。
第二呢,天地之大万物之盛,别管是老天爷还是上位者,都管不来那么些人那么些事。所以这话说的是实话,描述的是现状。这第三……”
韩信芳在上面静静的听他头头是道的说着。
“第三呢,什么事情不都得靠比较靠衬托嘛,若天地仁慈年年风调雨顺,君主圣明代代体恤生民,百姓自然过得舒心安乐,可现实是天地不是常年都那么仁慈,君主也不是每个都那么圣明,那这时候不主动施压磋磨,让百姓自生自灭就已是很好,还敢奢求什么呢?”
“什么叫奢求?”
陆明绯听他的话坐不住了,站起身来面对他反驳。
第六章 上课打辩论然后被留堂
“天地无身无心,无情无形,对它们倒也不必寄托什么厚望,可君主高高在上,食民供养,就该励精图治庇之护之,若政令不好就应革除弊端,积极修正。若官员不善就得罢免废除,选贤任能。噢天天躺在龙椅上睡大觉,不残害屠戮百姓就是很好,你这要求也太低了吧!”
“你!”
齐思书被她义正言辞怼一通也急了。
“你讲道理嘛!我说的是现实情况下,现实你懂吗?现实就是君主根本没有一锤定乾坤的至高话语权,政令不是他想改就能改,官员也不是他想免就能免!”
他越说越激动,手都忍不住颤抖起来,不受控制的在空气中挥动。
“这其中厉害关系错综复杂,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若像你说的那样简单粗暴的革除罢免,那不知有多少人利益受损。到时候不管他们是另寻门路还是直起反叛,对整个国家来说都是更大的伤害,甚至是毁灭性的打击!”
“所以就任由那些人如蛀虫般啃咬吞噬,而我们连动都不敢动一下?岂不知壮士断腕才能保全其身,畏缩不敢放之任之,最后得到的只能是柱梁崩裂大厦倾覆,连后悔想扶一把的机会都没有才叫可悲!”
陆明绯昂首挺胸,眼神毅然无畏,那双异瞳里,仿佛装着一个盛世山河。
“反叛如何?毁灭性的打击又如何?依我看,能看到一个不藏一丝黑暗污浊的清明盛世,就算要以摧天裂地、一切规则重新建立为代价,那也没什么不值得!”
韩信芳混浊的眼球在那时一亮,但很快又黯淡下去。
他克制着微微有些抖动的声线,面色如平常一样平静的叫了一声。
“静芸,看你皱着眉头,是有什么想法吗?说出来给我们大家听听。”
甘静芸站起来,朝韩信芳鞠了一躬,蹙起眉尖温声道:“请先生原谅,学生是小女子,日日坐于井底,难能俯仰天地之大乾坤之盛,胸怀见识十分有限,思书殿下和绯姑娘之言对我来说犹如惊雷,听来惊心动魄,手足无措。
学生没有那份青云志向和胆魄能力,也无法左右别人的想法行动。但学生愿以三尺薄命为盏,稀疏心血为捻,散发萤火微光,摆渡夜行之人。”
韩信芳微不可查的轻轻叹息一声,视线扫过站起来发言的三人,最后落到淡定坐在座位上,一直沉默无言的齐云开身上。
他叫他的名字,“云开,你的同窗都说了自己想法了,你又有何看法?起来谈谈。”
齐云开起来先行了一礼,平淡而又沉重道来:“若食民奉养受国勋爵,自然不能无所行动袖手天下。但人性自私欲壑难填,纷争欺压不断,大同世界永远难以实现。
所以学生愿如孟子所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若有能力且值得,我便救,若自顾不暇且没有力挽狂澜的可能,我也不会做无谓牺牲。”
韩信芳听完四人回答,闭上眼,在上面低头沉默良久。
半晌,才睁开眼,合上手头的书,站起身来,背着手自顾自的走下讲台。
视线在四个学生脸上各停留片刻,沉吟道:“罢了,今日课业,不必写文章了。”
四人一听喜上眉梢,还没来得及欢呼雀跃,就被韩信芳浇了桶冷水。
“改抄书,云开抄湘月二十遍,思书抄山坡羊叹世二十遍,明绯抄吊古战场文十遍,静芸抄自悼赋十遍。你们就留在书屋安静的抄,抄不完别回去吃饭睡觉,明日课前交上,现在下课。”
四人一齐拉着长音鞠躬道别:“恭送先生。”
韩信芳一走出门,书屋里立刻活跃起来。
陆明绯憋了半天可算逮到机会,誓要「报仇雪恨」,张牙舞爪的朝齐思书扑过去。
齐思书早就知道她没那么容易放过自己,预见性极强的一个闪身,把齐云开拉过来当挡箭牌。
陆明绯用力过猛却没抓住人,一个踉跄扑进齐云开怀里。
齐云开把她从怀里揪出来,皱着眉教训她:“随意对皇子拉扯打斗,成何体统?”
“就是!”
齐思书躲在他身后虚张声势,“成何体统!不许打本皇子!”
“我呸!”
陆明绯不顾旁边甘静芸的劝阻不依不饶。
“你见过谁家皇子忽悠别人去逛窑子?惹出事来撒腿就跑,以后陛下再在长林苑举行骑射比赛,我不追兔子我就追你,你可比兔子跑的快多了!”
“我那不是逛窑子!我那是……观赏歌舞,体察民间风俗人情!”
“啧啧啧齐思书你那脸皮真是够厚,赶明儿修筑城墙不用砖石用你的脸,任他敌军把蜂窝炮震天雷往上招呼,连个皮都不带掉的!”
“你们两个还要吵到什么时候?”
齐云开转身回到自己桌上,拿起笔来蘸了一笔墨汁,“韩先生说了什么话不记得了吗?抄不完书不能离开这里,明绯你写字慢,还不抓紧时间赶快去抄?”
陆明绯抱着胳膊气鼓鼓道:“六皇子殿下要抄二十遍呢,比我多一倍,他都不着急我着什么急?”
“你确定?”齐云开从桌上翻出一本书,掀开其中一页展示给她看。
“你要抄的是吊古战场文,全篇字数是思书的二十倍不止,你抄一遍的功夫六殿下就已经抄完山坡羊二十遍了,现在不着急,等他写完了来笑话你的时候才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