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静芸帮她用针挑破了,挤出水,裹上纱布。看着被包的里三层外三层的手,陆明绯忽然感觉她也是有囊萤映雪悬梁刺骨的刻苦精神的,一种自豪感油然而生。保持着一手纱布,等上学这日得意洋洋的跑到齐思书面前显摆。
“看见没齐思书,这都是我努力的见证。”
齐思书非常捧场的哇了一声,捏着嗓子拍手叫好道:“你好厉害啊陆绯绯,被罚学琴还能这么开心,我也好想像你一样没头没脑没有烦恼哦!”
陆明绯嘴角笑容骤然消失,扬起那只手对着他就招呼了过去。
齐思书哪里能让她打中,跳起脚来向后一躲,踉跄几步,正好撞上夹着书刚走进门来的韩信芳和齐云开。
韩信芳伸手抵住他肩膀,齐思书回头一看,对上他那双严肃冷寂的眼睛,吓得差点原地跳起来。
慌慌忙忙向后退了两步,躬身弯腰,头几乎扎进腿间,恭敬行礼道:“学生恭请韩先生诲安。”
陆明绯和甘静芸见他来也一同过来行礼,韩信芳回应过后走上讲台。
齐云开眼尖的看见陆明绯手上裹了纱布,从她身边过的时候本想问问她。但上面韩信芳已经开始叫他们准备上课,只得按下心事不表。
第十二章 出宫游历计划的萌生
“这几日我有些私事。”
韩信芳一开口,声音里难掩疲惫。
“耽误给你们上课了,这是我为人师的不好。但你们也得自觉些,便是没有人从旁监督,也要主动学习。所谓书犹药也,善读之可以医愚,读书使人明理明智,你们韶华正好,自当勤勉。”
“学生明白。”“韩先生。”
陆明绯没有跟着回答,而是站起来行礼发问道:“学生有不明白的地方。”
韩信芳点点下巴,“你问。”
“学生近日读《史记》,读到赵国名将赵奢之子赵括,从小饱读兵书,父亲问他兵事时对答如流,后来代廉颇为赵将,却在长平之战中惨败于秦将,究其原因是只知照搬书本,而不知实际应用。所以学生以为要多读书明理启智,这固然重要。但更要躬身实行,否则也不过是空会纸上谈兵的败将而已。学生如此想法,不知先生以为如何?”
韩信芳微微颔首,轻轻叹息一声:“知政失者在草野,想让你们成长为国家栋梁之才,却又把你们圈禁在这三寸书屋,接触不到现实的世界,真实的梁国,确实是难为你们了。
陆明绯见他点头同意自己的观点,心中一喜觉得有戏,忙试探着他的脸色开口祈求:“那先生带我们出宫学习吧,去看民生百态,去看最真实的梁国。”
韩信芳看着她一副期盼迫切的样子,憔悴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意。
“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呢?你觉得可能吗?宫规森严,你们一位皇子殿下,一位世子殿下,一位御史大夫之女皇后之侄,一位忠靖侯府的千金,身份贵重,怎么可能会随便让你们出宫学习。”
陆明绯不死心的继续追问:“可是陛下从前不是也经常出宫微服私访吗?皇帝陛下身份不比我们贵重多了,他都能去为什么我们不能去?”
“是啊韩先生。”
齐思书在一边助阵,“我觉得陆明绯说得对,天天困在这皇宫里看四四方方的天空,怎么可能会对书里的至理箴言有深刻体会?还是得出宫走走,置身其中方能懂得。”
陆明绯悄悄在下面对齐思书比了个大拇指,坐下往后一靠,小声嘀咕:“说句话呀静芸,你不是也特别想出宫看看吗?”
“我……”
甘静芸抿了抿嘴唇,鼓起勇气站起来道:“韩先生,学生想,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人需得有水可饮,方能体味冷暖,而我们从小都困在高墙中,所见所闻,多是别人想让我们看到听到的,其中漏掉的,或许就是真实二字。但我们最想看的就是这样真实的世界,而不至于有朝一日会问出问出「何不食肉糜」这等不知世事的风凉话。”
韩信芳听他们三个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的有理有据,他自己没什么理由反驳了,垂眼盯着桌上的书,沉默半晌,拿起一本诗经,用古老而有用的方式回避问题。
“翻开小雅四月这一篇。”
一听这话,齐思书和甘静芸意料之中,并没多大感觉的坐下翻开书准备上课。
只有陆明绯人成了霜打的茄子,欲言又止的看着逃避回答的韩信芳,还是兴致寥寥的坐下。
甘静芸在后面用手指轻轻拍拍她肩膀以示安慰。
齐思书攒了个纸团朝她飞过来,陆明绯看都没看又朝他砸回去。
她带着一点失望上了一下午课,虽然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压根没花费精神听,却还是感觉有些身心疲惫。
酉时末韩信芳放了课,书屋前面日头西沉,火烧一片霞海。
陆明绯斜挎着书袋走出书屋几步,看着眼前茂盛如翠云的合欢树静静站在晚风里,枝叶摇动,粉红色绒花打着旋落在泥土里,垂头轻轻叹息一声。
“呦,稀奇稀奇。”
齐思书拍着手走到陆明绯身后,探头看看她眼睛,露出一口白牙,笑的欠欠的。
“原来陆绯绯你也会难过啊。”
陆明绯两边嘴角一扯哼哼笑了两声,脸色一变冷眼凶他。
“齐思书你知道你一天天的有多欠揍吗?”
“明绯。”
甘静芸走上挽住她胳膊,打量着她表情轻轻说:“别不开心,以后没准儿还有其他出宫的机会呢?还是跟着我学琴太累了,所以才特别想出宫放松放松?”
陆明绯语调柔软下来,“不是,不是这个原因。静芸你看啊。”
她掰着手指头给她数,“我十岁就来长安了,在这儿待了三年多,一共出过五次宫,每次就不到一天时间,连夜都没在外面过过。”
她又是委屈又是撒娇似的,头往甘静芸肩膀上一埋,闷声闷气的叨咕。
“我在宫里待的特别憋闷,我想出去。”
“上次刚把红袖帘招弄了个鸡飞狗跳,这次又想去掀了谁家房盖?”
齐思书看齐云开走过来,下意识的退后半步给他让位,在一边附和道:“就是,云开堂兄管管她,目的达不成就撒娇卖痴,这招也不知道跟谁学的。”
齐云开拉了下她肩上书袋带子,陆明绯头从甘静芸肩膀上抬起来,眼神无辜望着他。
这一眼好像一只小猫爪子在齐云开那颗坚硬的心上挠了一下,都到了嘴边的拒绝否定的话又生生咽了回去,鬼使神差的换上一句:“真的很想出去?”
陆明绯眼睛一下亮了,虔诚的重重点头。
齐云开眼神点了点她缠着纱布的手,“解开我看看。”
陆明绯现在恨不得把他当个活神供起来,当然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忙让甘静芸帮她解开纱布,两手板的笔直放到齐云开跟前。
眼睛亮晶晶的问:“世子殿下看手做什么?”
看见那眼前一双白嫩若削葱似的小手指尖上满是浮起一层肉皮的干瘪水泡,齐云开自己都没察觉到眉心已经皱起了纹路。
垂在身侧的手动了一下想去托住她手。但脑子还是更快一步压制住动作,转而语言叮嘱。
“夏季炎热,纱布别缠太紧,手上不做事的时候直接拆了,这段时间别再碰琴,等好了再慢慢开始,记住了吗?”
陆明绯点头如捣蒜,放下手道:“记住了。”
“等会儿。”
齐云开叫住她收回的手,视线紧盯着她食指指根和右手虎口处几乎透明的薄茧,用别有意味的眼神看着她问:“练琴还会磨到虎口和指根?”
陆明绯下意识收回手,又觉得这动作太过明显,不尴不尬放在后脑勺上挠挠头发,干巴笑了一声。
“害,不是,逢花台院子花草树木的多,我常要打扫落叶落花什么的,应该是被扫帚磨的。”
齐云开哦了一声,眼睛直直盯着她,“是吗?”
“陆绯绯你憨不憨?”
齐思书瞄了一眼齐云开,在旁赶紧打着马虎眼。
“这些糙活儿怎么不让宫人来做?等哪天你回西北了带着一手茧子,让忠靖侯爷看见了还以为宫里刻薄你呢。”
“啊对对!”
这大概是第一次她被齐思书骂憨却没有还嘴,还顺着他说:“那个,本身是觉得扫扫落花落叶什么的挺有意境,没想到一个不经意弄出一手茧子来。”
齐云开用看破不说破的目光在她身上逡巡,陆明绯脸上绷着不自然的笑容死撑。
两人之间的空气好像慢慢停滞,须臾片刻功夫却一百年那样漫长煎熬。
终于,甘静芸看不下去了,看看陆明绯又看看齐云开,轻轻笑笑缓和凝滞气氛,上前一步柔声温和说:“方才世子殿下问明绯是不是真的很想出宫,想来是有办法了?”
齐云开闻言,视线终于从陆明绯脸上挪走,陆明绯好似老鼠从猫爪底下逃出生天似的,低头悄悄松了一口气。
偷偷抬眼瞄了齐云开一下,没想到他也流转回眼眸看她。
对上他那能把人看透似的灼灼目光,陆明绯心头一紧。虽然面上挤出一个微笑,但脚趾头却抠住了鞋垫。
都说一物降一物,陆明绯觉得齐云开就是专门降她的那个物。
还是个读不懂看不透,八百个心眼的怪物
第十三章 皇帝召见
时间眨眼而过,天上太阳没有那么耀眼毒辣了,连着树上聒噪蝉鸣都跟着虚弱了些,康乐十九年的盛夏不知不觉只剩下一条尾巴了。
陆明绯搬个小板凳坐在门口,吹着过堂风,啃着西瓜,看着天边太阳隐没,乌云慢慢翻腾聚集,风声飒飒,一场雷雨即将来临。
她啃西瓜啃了满肚子水饱,胀的实在吃不下去了,收回西瓜皮放好小板凳,百无聊赖的坐到琴桌前拨弄两下琴,觉得没意思又走到书架边找了一半书,翻了两页看不下去放回原处。
一屁股坐在竹编逍遥椅上,身子往后一仰,数着昏昏屋顶上一根一根整齐排放的木梁,开口几个字几个字的往外蹦。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瞧着你满心头都是闲事,怕是没好时节过了。”
陆明绯闻声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看着从门口进来的陆明纤。
“姐,你回来了。”“嗯。”
陆明纤脱去淡紫底白梅花对襟外袍坐在窗下炕椅上,陆明绯上前接衣服,仔细挂在衣架上捋顺平整。又把刚才留好的西瓜拿出来,放到炕桌上给她。
“姐,吃西瓜。”
陆明纤低头看她留的西瓜,都是红透了的西瓜心。心下一软抬手摸摸她头,轻声说:“这是长安不是西北,西瓜夏日多得是,不必总是吃那边边角角,也不用总给我留下西瓜心。”
陆明绯坐在炕桌另一侧,水灵灵的眼睛冲她眨巴眨巴,“没事,边角也很甜,我也爱吃。”
陆明纤笑着用指尖戳了戳她额头,“你啊你,要一直这么乖巧懂事多好。”
陆明绯笑的娇憨,她本身就长得粉雕玉琢,唇红齿白的,打架骂人的时候撂下不提,存心装巧卖乖的时候可谓是人畜无害,少有人能抵抗的住。何况是看着她长大的亲姐姐陆明纤。
她爱也不是喜欢也不是,拿她没办法的叹了口气,转头看向门口侍立的宫女,召她过来吩咐道:“给绯姑娘换上她柜子里那件弗肯红色,有柿子如意纹的衣服,梳个简单发髻,发饰别带太多,简单大方即可。”
陆明绯一下警惕起来,“姐,换衣服干嘛?”
陆明纤回头挑了她一眼,“好事。”
陆明绯一下来劲儿了,小狗似的凑上来,“什么好事?”
陆明绯捏起一片西瓜吃了一口,清香甜丝丝的瓜瓤沁人脾胃,故意吊着她胃口,慢慢道来。
“也不知道是谁,一天天觉得无聊总想出宫,求完韩先生求漠北王世子,现下皇帝陛下都知道了,今日早朝后在莲华殿外看见我,还专门花费时间跟我说这件事。”
听见这个惊喜消息陆明绯整个人都飘了,瞪大眼睛捉住陆明纤的衣袖,不敢相信的一再确认。
“真的?陛下同意了?姐你也同意了?我可以出宫了!”
陆明纤放下西瓜,打了下她手背,故作严肃的威胁她:“你要是敢在外面打架生事,胡作非为,我立刻回禀陛下,把你带回宫里关禁闭。”
这话说出来那就是同意的意思,陆明绯心里多日烦躁杂乱,在那一刻瞬间被抛到九霄云外,立刻变得爽朗明快起来,欢天喜地的想原地蹦两圈。
跳起来站在陆明纤跟前,昂首挺胸举起三根手指头肃然立誓:“姐我发誓,一定不会在宫外惹是生非!”
陆明纤看她这么开心,她也高兴,只是知道自家妹妹是个给三分颜色就要开染房的主儿,不得不板着脸教育她。
“还要注意自己的周全,不可轻听人言,不可多管闲事。”
陆明绯这时候心早飞宫墙外面去了,不管陆明纤说什么,都使劲点头,一个劲儿的答应,然后兴致勃勃,迫不及待的要去收拾闯荡江湖的行囊。
陆明纤叫住她,“着什么急?陛下有话嘱咐你,先去换了衣服去未央宫拜见陛下,给我好生规矩的回话听见没?”
陆明绯一想也对,好饭不怕晚,经皇帝陛下金口玉言的允准,出宫游历就更加光明正大无所畏惧了。
于是积极听话的梳了头发,在一半绾成发髻的乌黑漆亮的发髻间簪上两枚柳叶银簪,另一半头发柔顺披在背后,换上那身弗肯红色柿子如意纹的衣服,等待晚上戌时正刻未央宫传旨太监来召见。跟陆明纤打过招呼,离开逢花台。
沿着狭长高深的宫道,乌蒙蒙暮色低垂压在头顶,未央宫早就点起了一排排烛火,远远望去彩彻区明,辉煌金黄,好像一座被烛光托起浮在暮色里的天宫。
陆明绯迈进宫门,走到正殿台阶下,值守太监让她稍等,然后开门前去通传。
稍候片刻,沉重殿门被从里面打开,一个老太监走出来,颤巍巍行了一礼,捏着尖细难听的声音道:“宣西北忠靖侯幺女陆明绯觐见!”
陆明绯微微低下头,抬脚迈上汉白玉砌筑的殿下台阶,一步一步走上去,殿内锣鼓戏曲声飞出殿门,犹如绕指柔丝,悄悄伸出手来笑嘻嘻缠绕裹挟,把人直往里面拉扯。
陆明绯才进去就觉得脚下飘忽,头脑闷热,目之所见华丽奢靡,锣鼓弦乐紧凑密集,戏子歌喉婉转缠绵。目不暇接的斑斓色彩,头顶彩灯脚下柔毯掌声笑声潮水似的铺天盖地向她涌来。
她觉得心烦意乱,与这里氛围格格不入。
“明绯来了。”
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自上面高座上穿来,陆明绯只看了一眼她头上金灿灿的凤冠,就跪下磕头请安道:“臣女陆明绯,请陛下圣安,皇后娘娘金安。”
皇后涂着正红色口脂的嘴唇笑意盈盈,推了下坐在旁边眯眼轻哼,享受沉溺于戏文的上了些岁数的黄袍男人笑道:“陛下快别唱了,明绯跟您请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