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屠劫——余何适【完结】
时间:2023-06-17 17:12:01

第15章 自缚(新)
  洛襄任由她夺走他怀中藏匿的一纸经文,没有作声。
  当时火势虽然还未烧到他的所在之处,佛殿满堂被夺目的红光笼罩,其实看不来人的清身形容貌。
  可她的身影朦胧出现的那一刻,他就知道她回来了。
  他阖上双眼,压下看到她时心底莫名而起的波澜。
  片刻后,掌心被纤巧的五指勾住,洛襄睁开眼,目光从紧扣的十指上移,看到红衣似火的少女正牵着他的手,往外快步走去。
  “襄哥哥,你为何不逃?”来之前,朝露还以为洛襄又被他们用什么手段制住了,脱不开身。此时见他完好无损,不由发问。
  洛襄清醒过来,从她手中抽出,收入袖中。
  “你可知为何火势只起于佛殿,未有殃及池鱼,其余僧众皆可顺利逃出?”他停下脚步,与她隔开几步,道,“因为,他们要烧之人是我。我若是逃出,那么其他人,可还有活路?”
  “可是哥哥……”
  “不必担心,我自有主张,你且去吧。”
  一簇新燃起的火焰沿着经幡窜上屋梁。
  所剩的另外半边柏木被烧断,从头顶坍落下来,强行分开了互相搀扶的二人。
  “走!”洛襄的声音在耳边如风吹过。
  朝露趔趄一步,站定后回首。
  漫天沙尘之中,洛襄止步不前,隔着那起火的木梁遥遥与她对望。
  他似是用尽全身力气将她推了过去,推向生的那道门。独留自己在火海的那一头。
  他的目中似有一闪而逝的温柔,更多的是深沉的决绝。
  依旧是一言不发,只是对她缓缓摇了摇头,转身离去。
  看到那样的目光,她的心像是被灼到了,内里登时也有一把火烧了起来。朝露撩起衣袂,一跃而起,横跨过那根阻隔二人的木梁。
  “襄哥哥!”
  她身体腾空,闭上双目,仍能感到眼帘上满堂火苗的不住跳动。
  下坠的时候,身体落入一个温热而干燥的怀抱。鼻尖嗅到一股熟悉的白旃檀香,由淡转浓,将她包裹起来。
  二人一齐跌坐在了地上。折断的梁柱暂时与大火的来处相隔,二人在佛龛后方坐定。
  洛襄回身望着向他飞奔而来的少女,抱着她的双臂都在发颤。
  她身上华贵的丝缎都被火苗烧成一缕缕的焦线,玉白的小脸沾满黑漆漆的污痕。
  可她浑然不觉,抬手将鬓边散乱的发撇开,露出灼灼的明眸,透着一丝狡黠,对他道:
  “襄哥哥,这下,我也走不了了。”
  洛襄失笑。
  真是个呆子。
  他见她捂着脚踝,问道:
  “你的腿可有摔伤?”
  “多亏方才哥哥护着我,毫发无伤。”她笑靥绽开来,凑近他道,“用了你给我的药,我的腿伤好全了,骨头都长好了,哥哥你瞧……”
  下一瞬,她站起身来,在他面前,双手作花苞状举过头顶,莲步轻移,旋身一舞。
  嫣红的裙摆如芙蕖荡漾,袅娜的身姿似月华流转。
  惊鸿一见,美不胜收。
  他看得怔住,许久才挪开目光:
  “即便痊愈,今后也不必跳了。”
  “嗯,我答应哥哥,不会再给他们跳舞了。”朝露点点头,又拿出方才那纸未被焰火烧尽的经文。
  她对此事并未罢休,仍是攥着半张字条,一字一字念了出来:
  “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而后歪了歪头,望着他,娇声向他求证问道:
  “哥哥,我可有抄错?”
  底气十足。
  洛襄眸光低垂,轻轻摇了摇头。
  经文一字未错,是他作茧自缚。
  洛襄默然起身,从佛龛的净瓶中倒出水来,浸透一方锦帕,撕成两半后,各自覆在二人的口鼻之间。
  湿帕隔绝了呛人的烟气,也止住了她继续言语。余光里,只见那湿帕之下,她的呼吸一起一伏,有几分急促,并不平静。
  火海中,洛襄凝视着她眼里自己的倒影,突然轻声问道:
  “怕死么?”
  “你不会让我死的。”朝露说得极为笃定,望着他微微垂下的眼眸,心道,前世,你不惜破戒,也想救我一命,今生又怎会看着我死在此处。
  她唇角一扬,笑道:
  “况且,襄哥哥从来不会求死,你定是有办法逃生的。”
  洛襄咽了咽干涩的喉。他确实在等一个时机,但并不想有人和他一道犯险,才将其余僧侣全部赶出佛殿。
  只是,他不知道她还会回来。
  洛襄遥望塌陷后敞露的夜空,舒卷的流云被火焰烧红,飞逝如奔马走。他淡声道:
  “再等一刻,便有雨水。”
  朝露一怔,也望向密云遍布的天穹,许久看不出所以然来,问道:
  “你怎知会有下雨?”
  洛襄轻轻吟道:
  “鱼鳞天,不雨也风颠;棉花云,不久雷雨鸣。”
  “是测雨之术。中原所沿用的历法,精妙至极,可正农时,平止水患,春播秋收,皆循其时,年年风调雨顺。”洛襄转头望着她,明光如注,道,“我略知一二,女施主若是有意,我可教你。”
  朝露心间一颤。
  鱼鳞天,不雨也风颠;棉花云,不久雷雨鸣。
  同一句话,一模一样,前世那位国师亦教过她的。
  ……
  前世她的师父,大梁国师,圣僧空劫掌太常所,携百余太史令编撰了大梁迄今为止最为完善的历法,对天时星象颇有研究。
  在宫中曾有一夜,她去大明宫寻李曜不遇,回去路上忽遇瓢泼大雨。
  她可惜一身新裁的孔雀翠羽裙,若是沾了水那青蓝的翎毛便不好看了,遂躲入太液池边一处荷塘水榭避雨。
  她正百无聊赖地喂着池中锦鲤,一抬眼,远远望见一道玉白身影自荷塘上的九曲长桥走来。
  男人身姿高彻,夜色中满身雾蒙蒙的白。身后跟着的一名内侍小跑步,小臂举得老高给他撑着一顶绸伞。
  曲桥迤逦,弯弯折折,他的步伐不疾不徐,每迈开一步,僧袍前摆便微微一皱,随风扬起,又垂落下来,覆住一双长腿隐隐的轮廓。
  朝露丢饵的手顿了一顿,目光从那片曜目的白又回到争食的鱼群间。
  发现水榭中有人,来人脚步一缓,浅浅一躬身行礼。
  她方得知,李曜驳回了母亲作为公主归朝觐见的请书,是因为国师从中作梗。她那个时候对这位师父并无好脸色。
  身旁的侍女一向怕极了这位国师,挤了好几个眼神示意她回礼。
  朝露从栏处收身,细眉一勾,朝他懒懒屈了一下膝。
  他神容淡漠,似是看到她被雨水打湿的裙衫,瞥了一眼内侍,那内侍便识趣地将伞递给了她的侍女。
  “法师,何以得知今日有雨?还是日常出门都需带伞,以防不测呢?”她音调分明婉转娇柔,可话中带刺,意有所指。
  他宽大的袍袖垂落,吟道:
  “为师曾教过娘娘:鱼鳞天,不雨也风颠;棉花云,不久雷雨鸣。见此天此云,必有大雨。”
  她忆及他曾对她的倾囊相授,垂下头去绞着手中锦帕,低声道:
  “在我故乡,可不像长安有这般多的雨。”
  他与她一道立在荷塘前,凭栏观鱼,问道:
  “池鱼思故渊。娘娘在长安宫中可过得惯?”
  她将最后一把饵都丢入水中。
  鱼儿几番争抢,鲜红的鱼尾跃出水面,时不时涌起小浪阵阵,终究翻不出这小小水塘。
  她望了池面,叹着气回道:
  “四面都是墙,跑不了马,天空也看不到几颗星星,跟故乡好不一样……法师,你可知,在我故乡,无论春夏秋冬,夜晚都可看到好多星星。如今,我远望,不见故乡,也不见亲人,更看不到星星。”
  雨声喧嚣,一旁身长玉立的男子静默不语。许久,久到朝露以为他或已不在,却见他从袖中伸出手,指向夜天西北,示予她道:
  “北斗星勺柄最末端的那一颗星,叫做‘摇光’。摇光星所照之地,便是你的故乡,乌兹国。今日天雨,不见星月,待天晴之夜,便可观测。”
  她的面上终是露出一丝笑意,眺望夜空中被雨幕遮掩的渺渺星芒,回道:
  “多谢法师指点。往后我在宫中看到那颗星,就好像能看到故乡一样。”
  他微微颔首,冒雨离去。
  几日后,李曜恩准了她母亲的入京之请。
  ……
  “滴答――滴答――”
  朝露掀起眼帘,睫毛微颤。
  凉丝丝的的水滴坠在她的眉心,再沿着她的面,淌下滑腻的侧颈,透湿了她的薄衫。
  她迟缓地伸出手去,接住一滴落在她掌心的雨水。
  不愧是佛子,果然料事如神。
  雨滴越来越密集,接连不断打在二人身间,浇灭了身边熊熊的火焰,灼热消弭。大火为倾盆大雨所灭,各处仍有烧烬的梁木,屋瓦倾颓,泛着一片鞯那嗷摇
  洛襄从满殿残破余烬中站起身来,轻轻从柜中取出一身干净的僧袍,盖在她的身上,而后推门而出。
  晨曦的微光自烧焦的雕窗照下。
  朝露看到他立在佛殿门前,湿透的玉白袈裟迎风招展,清袖拂动。
  他的身后,是数丈之高的金身释迦像,犹如身披万道华光,有大光明之相。
  他手捻佛珠,平视远方,一言不发,既如和风细雨,亦是雷霆万钧,动人心魄。
  守在佛殿阶下的众人齐齐震住了。
  为首的邹云和身后的大片守卫目瞪口呆,立在原地,任由手中本来拿来救火的水桶翻滚在地,与漫天雨水混在一处。
  “神佛显灵了!佛子开恩啊!”
  乌兹人向来迷信。
  见大火骤然为暴雨所灭,佛子毫发无伤从佛殿走出,他们既心虚又惊恐,顿时神志慌乱,当场腿脚一软,纷纷放下兵器,不住地朝佛子跪地求饶。
  佛子困于火中一时,其声名传遍乌兹王庭。
  今夜之后,世人惊闻,佛子大有神通,能受业火而不焚。一夕之间,王庭上下,修佛之人成百上千。
  唯独朝露心有隐忧,他声名愈盛,对洛须靡威胁愈大,在王庭中便愈发危险。
  ***
  之后的数日里,正逢乌兹王宴,西域诸国来朝,王庭四处皆是服饰各异的使臣,往来各人甚是庞杂。
  乌兹以西的大宛人高鼻深目,东面的车师人皮毛为衣,大月氏人肤色黝黑,金发碧眼。来使纷纷入宫,明为觐见乌兹新王,其实未必不是来查探佛子的。
  这一日朝露晨起去往佛殿,在王庭的一处九曲回廊间,迎面碰上一队使臣。
  是云纹青袍的大梁使臣。
  洛朝露一身白羽红衫,神容艳绝,走到哪里,都有人偷偷看她。
  与这队使臣队伍错身之际,她总觉有一道若有若无的目光定在自己身上。
  她快走几步,下了长廊的石阶,一时不察,踩空了一级,往下跌去。
  一股遒劲的力道捉住她的手腕,没让她摔下石阶,而是靠在了那人结实的肩臂上。
  “当心。”那人沉稳有力的嗓音在耳边响起。
  听到这个声音,朝露瞳孔睁大,心跳骤然猛烈起来。
  惊愕间,她沿着那人臂上镶绣的青云纹往上看去。
  还未看到那人的脸,却见他已松开她的手,侧身离去,只可见一个高昂的背影,与这队大梁使臣一道,渐渐消失在长廊尽头的树荫之中。
  独留朝露怔在原地半晌。
  俄而,她醒过神来,迈开步子朝佛殿狂奔而去。
  没走几步,她一头撞上一个温热的胸膛。
  “怎么了?”
  洛襄方下了早课,见她慌慌张张跑来,伸手扶住了她。
  闻到熟悉的白旃檀香,听到他和煦的声线,朝露狂跳不止的心才平复下来。
  “明日便是乌兹王宴,有人会来带你出宫。”他似是看出了她的不安,以为是为了出宫一事,便出言安慰于她。
  她知道,洛襄是要趁王庭使臣繁多,洛须靡无暇顾及,且禁军人手不够,要掩护她逃出王庭,重获自由。
  可她此刻心头之事,却不在此。
  她抬眸,望着他温和的眉眼,极力使自己冷静下来:
  “襄哥哥,乌兹王宴,你也会出席吗?”
  洛襄点了点头。
  朝露忽而眉心一跳。
  她终于忆起,前世就是在乌兹王宴上,当着诸国使臣的面,佛子第一回 破了戒。
第16章 圆满(新)
  去国离乡太久,洛朝露淡忘了故国的许多事。
  乌兹王宴,乃是彰显国威的大宴。乌兹王接见西域各国使臣,为他们更换新王颁下的官牒,以示继续维持邦交。
  西域广阔,绵延万里。草原荒地,绿洲沙漠之间,大国小国遍布其中,没有一百也有数十。
  朝露知道,后来李曜以乌兹为据点屯田屯兵,征伐西域如探囊取物,这些国家大半皆臣服于大梁,成为大梁藩臣。
  要说李曜何以对西域如此熟悉,只因他还是个落魄皇子之时,逢宫变为人追杀,混入大梁使臣之中,逃至乌兹。
  她和他的渊源,便始于此。
  前世有一日,她救起了一个奄奄一息却面容英俊的汉人使臣,她为他疗伤,命人悉心照料。
  无他,只因此人样貌有几分像那个她得不到的男人。
  可此人伤好之后却不告而别,毫无影踪。
  彼时的她,并不知道这个浑身是伤的男人,是逃亡西域的大梁四皇子李曜。更不知二人再见之时,他成了改变她一生命运的帝王。
  可惜,这一命之恩,不过换来几年盛宠。要牺牲她保住皇位的时候,李曜丝毫没有手软,仍是令亲卫一箭刺死了她。
  于是为了报复,她死前在他怀中,一如从前那般千娇百媚,故意说出那句遗言:
  “陛下以为,臣妾爱你至深?错了。我恋慕陛下,不过因为陛下这张脸,像极了臣妾从前最爱的男人罢了。”
  字字戳心。李曜向来疑心深重,此一句足够让他余生临幸其余女人之时,即便软玉温香在怀,都会时时疑神疑鬼,不得安宁。
  男人总以为自己那么特别,即便是九五之尊,也不会例外。
  闭眼之时,听到他一向沉稳的声音,声嘶力地喊她的名,朝露心下不知有几多畅快。
  岂料重活一生,今日又在乌兹王庭听到李曜的声音。
  他的声音,她再熟悉不过了。
  那一瞬,她以为是幻觉,却切切实实惊出一身冷汗。可那人掉头就走,一个正脸都未露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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