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屠劫——余何适【完结】
时间:2023-06-17 17:12:01

  朝露扯了扯嘴角,口中却猛然溢出甜腥的血。几滴猩红渗入皑皑白雪中,蜿蜒而去。
  闭眼前,她失焦的目光最后落在那间佛殿。
  那里,她方才点起的微茫烛火仍在燃烧,昏黄的光晕像极了那一夜,华灯千盏之下,少年佛子朝她伸出手来。
  若有来世,她定要……定要……
第2章 归来(新)
  西域乌兹国。
  夕阳余晖,云蒸霞蔚,笼罩在王城之上。
  城墙逶迤数十里,四方白塔直上云霄,环绕着中间一座座穹顶宫殿。明黄为底的金漆砖墙已有数百年历史,镶满繁复的青蓝花纹。
  一束天光从雕花玉窗透过,照在一处安安静静的寝宫。天色向晚,宫娥们在各处燃起了琉璃为盏的灯烛。
  烛影里,绡纱随着晚风轻拂。帐下,王女侍官毗月心中不安,命小侍女们打起重重帷幔后,屏退了众人。
  她碎步上前,撩开纱帐,只见昏睡已久的王女秀眉紧蹙,眼圈湿红,不知是泪是汗,透湿了鸦云鬓发。
  她轻叹一声,低声回禀道:
  “殿下,佛子已入宫了。王上召殿下前去……”
  洛朝露惊醒。
  她下意识地捂住了胸口。
  撕心裂肺的感觉仍在,只是中箭处完好无损。恍若前世只是做了一场噩梦。
  烛火在她身上投下碎玉般的光点。大滴大滴的泪从她惨白的面上滚落。
  毗月一惊,锦帕展开为她拭去泪水,担忧道:
  “殿下可是魇着了?王上那边……”
  朝露垂落在榻上的纤长五指一下子抓紧了薄衾,缎面揉皱不成样子。
  劫后余生的喜悦瞬间被倾盆冰水当头浇灭。
  此地是三年前的乌兹王宫。她重生的时机,说好不好,说差不差。
  乌兹王庭惊变已然开场。
  她的父王一夕之间溘然长逝,叔父迅速带兵入王城,擅权夺位称王。
  父王死得蹊跷,但群臣摄于叔父狠辣手段,默认其为乌兹新王。诸王子或叛或从,死的死,伤的伤,余下的敢怒不敢言。
  唯有九王子洛襄,日行千里,回到乌兹,与叔父相抗,为枉死的父王讨一个公道。
  他是西域佛子,座下僧众可抵百万兵,西域诸王,无不忌惮,在乌兹境内更是一呼百应。叔父惊惧不已,生恐好不容易得来的王位再次易主,以修佛道为名将佛子诱骗入乌兹王庭,自此幽禁宫中。
  而有些事,尚未发生。
  今日请佛子入宫,是一场骗局;今日夜宴,更是一鸿门宴。
  之后,叔父要她以色相诱使佛子破色戒,跌下神坛,失却民心,再无信众。
  色字头上一把刀,而洛朝露,就是那柄美人刀。
  她前世命运的悲剧,就由这场阴谋而起。
  朝露倏然起身,挥臂摆开纱帐径自下榻,绣鞋也不趿,踩在寒凉的花砖地面上往外跑去。
  没走几步,她趔趄一步,只觉双腿沉重,一下跌在羊毛毡毯上。
  毗月赶忙上前扶住她,道:
  “殿下,小心些,您的腿……”她心中酸涩不已,话音低了下去,默默望着朝露那双缠着纱布的脚踝,提起蹙金莲纹绣鞋,为她穿上。
  朝露腿骨钝痛,纷乱的记忆涌入脑海。
  乌兹王女的舞姿,盛名在外,艳而不俗,极尽奢靡。兼具西域浓墨重彩的风情,又有中原的华美庄严之相。西域有一小国国君主曾放言,愿以半壁江山换她一舞。
  她一身殷红的薄纱舞裙,据说皆是由鲜血染就。由是,她每舞一曲,就如踩在血海中翩翩起舞,极尽残忍的绝美。
  彼时年少恣意,张扬热烈,不知这身舞裙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也终有一日化成她的锦绣地狱。
  自叔父举兵入宫,坐稳王位后,他便荒淫无度,夜夜笙歌宴饮。一日,他底下有将士酒醉后,求叔父开恩要她在宴上跳舞助兴:
  “听闻王女殿下,色绝西域,舞姿倾城。王上,属下是否有幸得以一观?”
  她是王女,不是伎人。岂可为人赏乐?
  但是,自父王故去,叔父大权在握,母亲因二嫁羞愤而闭门不出,几位哥哥都在叔父手中磋磨,她哪里有反抗的余地?
  如此,她受召入殿,跳了一夜又一夜,每每被迫忍受那些流连在她身上不怀好意的赤裸裸目光,甚有人当庭拉来一舞姬淫乐。
  那舞姬,穿着和她一样的纱裙。
  最后一回跳舞,她旋身之时故意一扭,当着所有人的面,折断了腿上筋骨。众人扫兴,由着她被抬了下去。
  养了数十日,也疼了数十日,正骨之时,好几次痛昏过去。所幸的是,再也不用跳舞了。
  可虽不用再跳舞为人取乐,前面却又有更深更黑的深渊等着她往里跳。
  “殿下,新王应是派人来请了……”毗月担忧地望着殿外,想要为她更衣。
  朝露咬紧牙关,一步一瘸行至一方楠木案前,一把将此案掀翻,案上金玉瓷器尽数滚落地上,碎裂一地。
  门外的侍女宫人入内,见此状纷纷跪地收拾。
  她冷冷看着这些不知是谁的喉舌,轻轻一摆手道:
  “通传一声,我腿伤未愈,不去赴新王的宴了。”
  宫人领命退去,低垂的眼尾映着她纤瘦美丽的身姿,凝脂般的玉足尚有乌青肿块,心下不由怜惜不已。
  此时没有人会想到,王女已不是当初的王女,同样娇弱的躯壳里,装着一颗死而复生的魂灵。
  她重生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要先杀一个人。
  ***
  王宫内,乌兹新王洛须靡,正于王殿大开筵席,宴请群臣。一众宾客中的重中之重,自然是归来的西域佛子,九王子洛襄。
  自洛须靡登上乌兹王位,周边的小国纷纷遣使,携带奇珍异宝,美人胡姬,忙不迭向这位西域大国的新王致敬示好。
  一片恭维声中,唯有佛子反其道而行之,斥他杀兄娶嫂,不配为王,要为他父王之死讨个说法。
  那一日,宫门大开,钟声肃然,万千华光当中,佛子一身玉白色镶绣金纹袈裟,携百余信众踏莲而来,飞花满袖,流霞漫天。
  他拂手站定,风姿卓绝,如若天光方破晓,如若江潮初升平,如若灯火映诸天。
  所有人都朝着他来的方向稽首大拜,人潮中甚至还有信徒喜极而泣的低啜声。
  甚至王座上的他都随着众人一道仰望佛子一步一步走来。
  佛子一来,王庭的风向微微有所变动。往日对他唯唯诺诺的大臣们,有不少起了异心的。
  他愤恨不已,却不敢轻举妄动,佛子虽只身入宫,只携十余僧侣,可城门外尚有他的百万信众,还有大把虔诚信佛的西域君王,愿为他舍生忘死地出兵相助。
  洛须靡咬牙切齿,举起案头的白玉杯,将葡萄酒一饮而尽,余光朝殿内瞥去。
  今夜乌兹王庭的侍酒美姬是精心挑选过的,薄纱衫裙半褪半掩,身姿玲珑有致,容色露骨,与宴上宾客眉目传情。他的手下已有几员猛将坐不住,猛灌几口酒后,搂过几个按在怀中亵玩,靡靡之声不断。
  唯有殿前一处,清静异常。
  那处,一群绛红僧袍当中,围着一人,身着玉白袈裟,袍边蹙金织纹潋潋,耀人睛目。
  他神容端肃,静坐在侧,如若阶庭兰玉,遗世独立,仿佛眼前声色犬马,与他所隔山海,不闻不见。
  此时,三两美姬手捧香甜的葡萄酒,朝那堆僧侣走去。
  座前小僧率先起身,垂目对之一拜,拒之:
  “僧人不可饮酒。施主请回。”
  训练有素的美姬绕过他,径自走向当中的佛子,走动间,舞步摇曳,衣衫渐渐滑落,状容绮丽无比。
  佛子身前的两名武僧登时站了起来,拔出戒刀,怒目而视。
  美姬吓得花容失色,仍有胆大的,举起酒杯,颤悠悠地递到佛子面前。
  眼见武僧挥刀之时,清冽的嗓音响起,有如玉石之声:
  “不得无礼。”
  寥寥数语,却极具威势。武僧默默收了刀,恭敬退下。美姬虽有命令在身,此时面面相觑,皆露难色,始终不敢靠近。
  洛须靡腾地起身,指着佛子,高声道:
  “本王请你喝酒,高僧何不饮?”
  佛子眸光寡漠,淡淡回道:
  “凡修佛道者,一律不得饮酒近女色。还请玉城王见谅。”
  舞乐之声渐渐停了下来,饮酒作乐的人群放下杯盏,倒吸一口凉气。
  佛子竟不称王上,而是依照他旧时封地在乌兹玉城,称他为玉城王。
  佛子,不认他这个王。
  洛须靡拧着粗眉,气急攻心,一把抽出佩刀,走下王座,随手捞起一个敬酒的美姬,厉声道:
  “你今日不喝,我便杀了她们。”
  佛子起身,宽大的袖袍垂落,淡漠地讽道:
  “我不知玉城王胸襟至此,挟持弱女以强逼。”
  洛须靡不屑道:
  “哼,她们因你而死,你便是犯了杀戒。”
  众人心下哀叹,如此乃是死局,佛子今日怕是不破酒戒,也得破杀戒了。
  大殿沉寂一片,唯有风涌动帷帘的轻声,还有美姬惊惶失措的啜泣声。
  佛子不动声色,上前接过美姬手中的酒杯,缓步走出坐席,道:
  “凡所有相,皆是虚相。王上所见,不过都是幻象。”
  “这酒,是幻象。”洛襄敛起袍袖,倾泻酒杯,缓缓将酒液洒于地上。
  阵风拂过,地上的酒渍很快挥发消散,只余一股越来越淡的酒香。
  “这酒杯,是幻象。”佛子五指收紧,将瓷白酒杯捏碎在掌中。碎片霎时割破血肉,鲜血淋漓。
  佛子面无表情,松开手中殷血浸染的裂瓷,掷于地面,一脚踏过,碾成齑粉,渐渐随风飘散,须臾间亦不见踪迹。
  “你!……”洛须靡话音未落,却见佛子立在他身前,竟徒手握住他的白刃。
  在场之人大惊失色,眼见鲜血自他手掌中溢出,将他一身玉白泅染作朵朵红莲。
  佛子不退不惧,视若无物,手臂收紧,将白刃从洛须靡手中夺去,轻轻抛下。
  “咣当”一声,刀身坠地,血流逶迤一地。
  “利刃、肉身,亦是幻象!”
  他的声音明明无悲无喜,却有如惊雷一般,响彻王殿,众生静默,连窃窃私语都止住了。
  洛须靡被佛子一震慑,望着那柄刀,又看了看他手中刀伤,咬了咬牙,未再坚持。
  众目睽睽,若是佛子被他强逼之下自尽,怕是明日就有千军万马攻破他乌兹城门。
  他必得留着他的命,让他自己破戒才好。
  几个小僧小声低泣,围住佛子,为他用纱巾包扎起伤口。美姬感激涕零,伏地朝他跪拜不止。
  佛子洛襄终得以借更衣之名,离开这糜烂之宴。
  月影西移,殿外一处长廊,悬着百盏八角水晶宫灯。灯影微动,洛襄与随行小僧缘起穿过长廊,行至一片无人的湖边。
  “师兄,何故要自伤?”缘起忧虑难安,时不时瞥向他的伤口。
  “人命可贵。”洛襄淡淡道,“于我而言,不过区区流几滴血;于她们而言,确是几条人命。”
  他若饮了,便是违背戒律;他若不饮,必有伤亡;
  两相之下,破解之法唯有自伤。
  缘起心下一叹,点头应是。
  那乌兹新王凶神恶煞,手起刀落,必会伤及无辜。佛子素来悲悯众生,宁肯以身饲虎,也不会见死不救。
  二人一前一后,沿着湖岸漫步。
  水波澹澹,吹散宴席间一股酒色之气,顿觉神色清明。
  未走几步,忽闻湖对岸几座巍巍假山后边,传来几声男女的娇吟粗喘:
  “刘郎,你慢些……啊……”
  “殿下,臣私慕王女殿下已久……臣今日,就算死在这花下,也甘愿了。”
  缘起闻声一愣,低语愤愤道:
  “素闻乌兹王女骄奢淫逸,光天化日竟敢……”
  缘起抬头,却见前面的佛子缓缓停下了脚步。
第3章 初见(新)
  夜阑人初静。
  乌兹王庭方开宴,身着云纹青袍的一众大梁使臣鱼贯而入,饮酒作乐之声隐隐从远处传来。
  朝露立在宫掖深处,一汪碧澄澄的深水湖前。她一身玄色氅衣风帽,隐在夜色中,远远望着亭台楼阁上歌舞升平。
  叔父称王后,常在王庭宴请大梁使臣。
  前世她未曾发觉,原来这个时候,叔父与大梁的关系便如此之紧密。她想起前世的结局,只觉冷汗透背。
  自大梁数战力压北匈,打通西域门户河西走廊后,名臣张氏出使西域,曾言“得乌兹者得西域”,自此大梁不断遣使拉拢乌兹,将她母亲,宗室贵女封为承义公主嫁予乌兹王,也就是她父王。
  父王曾摇摆于北匈和大梁之间,两边都不想得罪。
  叔父夺位后,又娶了她母亲,送国书与大梁修好,获得大梁支持。梁人自是要抓住叔父这位亲梁的乌兹王,以谋西域,再谋天下。
  使臣向着叔父,想要佛子破戒堕落,保住他的王位。各事其主,本是无可厚非。
  但他们不该把她也牵扯入局。
  若非要如此,这些人便是非死不可。
  湖畔有细碎的脚步声响起,朝露回身,朝来人问道:
  “找到了吗?”
  毗月是与她自小一起长大的亲侍。她虽惊异今日她与往日大所不同,还是小声回禀道:
  “确如殿下所言,今日有位使臣姓刘名起章,第一回 入王庭,此时方在宫门外拜帖赴宴,还未入席。”
  前世这场宫宴上,叔父召来数十美姬劝酒,佛子不肯破酒色之戒。叔父怒不可遏,却摄于他身份,不好当众强迫。
  佛子破戒,必得让他心甘亲愿,方才有用,否则,只会引起群情激奋。
  正是刘起章后来向叔父进言道:
  “佛子少时曾恋慕王女殿下。王女色艺双绝,或可为王上所用。”
  佛子洛襄为乌兹九王子时,自幼修佛,与她不过只有数面之缘,并无交集。
  此人信口开河,想要借嘴皮子讨巧立功,却害得她前世受这副皮囊所累,余生日日遭此酷刑。
  趁今生他还未接近叔父,她必要先下手为强。
  她隐隐记得这个身材瘦小的男子,常坐在前排乌兹大将的最后头,半身隐于帷帘处,默默观她跳舞,如同窥伺。
  看她的眼神,定定的,像是发着幽光。这种目光,她上一世在无数男人身上见过无数回。敢想不敢动的男人罢了。
  朝露笑了笑,笑意却未达眼底,面上冷意森然。她从袖中取出一封花笺,用指尖轻轻弹了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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