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屠劫——余何适【完结】
时间:2023-06-17 17:12:01

  “去,找个人拦下他,把这个给他。”朝露捋了捋额间碎发,唇角勾起,道, “就说,我想见见他。”
  毗月一惊,见那笺上芙蓉一朵一朵,似是少女用来传情的手书,吞吞吐吐道:
  “殿下,找此人这是……”
  “无他。”朝露扬了扬眉,冷笑一声道,“就他该死。”
  风徐徐,吹皱湖面几缕烟波。湖边的朝露漫不经心地拨动食指上的缠丝玛瑙戒指。
  人人都以为,她洛朝露靠着一副好皮囊,美则美矣,不过是一株菟丝花。
  却不知,菟丝花又名杀人藤,其藤蔓看似柔弱,实乃杀器,可在方寸之间绞杀参天大树。
  重活一世,她还是那株依附他人的菟丝花,却也要做主宰自己命运的杀人藤。
  ……
  刘起章,大梁敦煌郡人,他父亲虽是小小佐官,但受命跟随承义公主和亲乌兹,他才得以随行,后被擢为长史。
  他一入乌兹王庭,便被这西域大国的富丽堂皇所惊艳。
  他不由想到,那千里之外的长安城会不会比这更加雄伟?他心底打着小算盘,若是此行顺利,再熬个几年,凭本事混水摸鱼,收复西域得以归长安受赏,该是何等荣光。
  接到王女的亲笔信笺之时,他甚是惊异,差点要跳起来,颤抖的手将信笺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也无法平复了狂躁的心跳。
  脑海中不由浮现前几日看到王女的舞姿。
  不愧是名动西域的王女,他往日流连的敦煌郡秦楼楚馆,当中花魁都未见有如此之色。明明少女容色清丽,可那身段,却无不妖娆动人。他看得痴迷,当下酥了身子。
  夜色沉沉,偏僻的小道宫灯昏暗,照不见来路。
  宴上他饮了几杯,此时已觉脚步轻浮,眼神迷蒙,差点撞上眼前的假山丛林。
  影影绰绰间,仿佛有一角红裙隐在青翠山石之间。
  他左右踯躅,假山后忽而伸出一双手,将他拉了进去。
  “刘郎……”一声欲迎还羞的叫唤拂过耳际,一双滑腻素手夺走了他手中紧紧攥着的信笺。
  假山里头太暗了,看不清人。只可见眼前一片雪白丰腴,却足以让他酒后的下腹顿时发躁起来。
  “刘郎,你可有跟王上说些什么?”那娇柔的声音问道。
  他酒后意乱情迷,迷迷糊糊,狠命咽了咽口水,才哑声回道:
  “今日只和同侪饮酒,还未和王上说上话,便赶着来见殿下了……”
  那头似是有人轻舒一口气,雪脯起伏,他正想埋首下去,闻一闻那泛着春红的香汗,忽觉后脑一沉。
  倒下去的时候,眼前仿佛有金碧辉煌的长安之景一一闪过。
  紧接着“扑通”一声,他意识昏沉地坠入深湖。浪花涌起,将他的身躯包裹着下坠,他扑腾几下,无尽的水流夺走了他的气息。
  碧波荡漾,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映出岸上两道纤长的人影,正冷冷望着男人沉入湖底。
  此湖极深,此人不会游泳,神仙都救不了。
  待来日浮尸水面,也只会判个酒后失足撞在假山上坠湖。
  死在西域的大梁使臣不计其数,没人会在意一个小小长史的生死。
  “他没伤着你吧?”朝露望着一旁的胡姬秋叶。
  秋叶换上了她的衫裙,故意扮作她在假山中引诱刘起章。王庭中的舞姬乐姬,是城中仙乐阁的胡姬,大多是西域兵荒马乱下无父无母的孤儿,卖艺卖身为生,甚是可怜。朝露前世在宫中无甚朋友,常乔装与她们一道吃酒作乐,都是真性情的女子,倒也相处自在。
  秋叶正敛着衣衫,朝那湖中啐了一口,道:
  “碰都没碰着,这个怂货。呸,什么东西,敢觊觎王女。”
  “你悄悄出城去避避风头,不到一月不要回来,这些钱给你买酒吃。”朝露递予她一锦囊的银钱。
  秋叶将夺来的信笺塞在她手中,笑道:
  “你的恩情我一直记着,下次还有这种事,尽管来找我罢。”她大大咧咧接过银钱,也不推脱,月牙似的眼睛一勾,便拍拍手离去了。
  朝露掀开一旁宫灯的琉璃盖,将信笺一卷,在灯烛上点着了火。
  她静静望着火苗肆意燃起,一一吞噬了笺上瓣瓣淡色芙蓉。
  心中无名地升腾起了一丝快意。
  玉指轻搅,抖了抖燃尽的纸灰,火星子翻飞,几近烧了眼。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的一刹那,羽睫微颤,心间大动。
  手中最后一缕信笺的焰光,照见了湖的对岸,立着一个人。
  时间恍若静止了须臾,唯有袍袖随着湖波轻轻拂动。
  一道隐秘而深远的目光隔着一湖春水,正朝她望过来。
  不过是黑色的剪影,面容模糊不清,却有着洞彻人心的目光。像是山间冰凉雪,融融而化,照在她身,有如烧灼。
  此时,虽不见面容,但她心中已万分笃定。
  就是他。
  这样的目光,她只在一人眼中见过,死生一世,难以忘怀。
  朝露恍若在湖面清波之上,望见上辈子的倒影。
  人海中万民景仰的遥望,相拥时烈火烧身的凝视,离去后隐忍不语的回眸……
  她与他之间寥寥数次无声的对望,如同一点点微末火星,弹指间点燃了她心底荒芜已久的记忆。
  前世,叔父将佛子幽禁宫中,数十人钳住他的身,将鹿血酒灌入他喉中,并召来数十美姬,莺莺燕燕在他面前搔首弄姿。
  佛子身姿如玉,岿然不动,数日来始终手持念珠,闭眼诵经,丝毫不为美色所动。
  最后,美姬渐渐散开,朝露身着绉纱霓裳,拈花而舞,碎步翩跹,伏于佛子身前,支颐侧卧,呵气如兰:
  “法师,她们不美吗?”
  “芙蓉白面,不过红粉骷髅。”他道。
  名贵的鲛油灯烛半明半灭,幽香旖旎。软罗纱帐如烟似雾,来回摇曳,隐隐勾勒出两道靡丽轮廓。
  帐中,佛子大汗淋漓,唇瓣浸了血一般的红,檀口翕张,诵经不断。
  她为他拭去额上、颈间、胸前汗水,只觉他浑身烫如火,发颤不止,紧抿的唇舌就差要咬破:
  “法师,你很难受……何不纾解?”
  “肉身凡胎皆是幻象。所见即是空,所相亦为虚,耳鼻舌意,亦复如是。”他道。
  她玉臂轻展,勾上了他的颈,顾盼间上唇轻咬下唇,轻声道:
  “法师,你爱慕我,我也爱慕你,何不共赴极乐?”
  “汝爱吾何?”他问。
  “我爱你眼,爱你鼻,爱你口,爱你耳,爱你身。”她指尖轻点,自他的面上至颈下,一一抚过他紧紧闭阖的眼睑,密如羽扇的睫毛,在他白玉雕刻般的面。
  佛子摇头道:
  “眼中但有泪,鼻中但有,口中但有唾,耳中但有垢,身中但有屎尿臭处不净。”
  她顿了一刻,而后|荑微微一挑,衣衫缓缓滑落,柔纱层层堆叠在不盈一握的束素。
  无瑕白玉,含苞红蕊,世间绝色。
  她笑问道:
  “法师倘若真的心无杂念,为何不敢睁眼看我?”
第4章 被迫(新)
  前世的洛朝露,贵为乌兹王女,西域第一美人。
  那一年浴佛节,听闻她将在盛会上扮作女尊者乾闼婆,多少人千里迢迢赶来乌兹,绕了王城数圈不绝,只为能远远一睹其神容。
  姿容姝丽,万方倾倒。
  原本是受新王洛须靡胁迫,逼她出卖色相,使得佛子破戒。她被富贵烟云迷了眼,不屑一顾地应下,却在佛子这里栽了跟头。
  在为数不多的相见中,佛子身正端持,不惧声色,从容闭目间统领千万僧众。那一身皎若云雪的袈裟,在她眼中恍若神o,不可逼视。
  可神o无情无欲,目中只有苍生万物,却唯独无她一人,始终不曾看她一眼。
  旁人只需她微勾手指,自会殷勤上前;可对于佛子,即便她使尽浑身解数,献媚于他,亦不过是镜花水月,无动于衷。
  她何曾受过这般委屈?她一出生就有一副别人求也求不来的好皮囊,幼时更有父王万千宠爱,为人嚣张跋扈,不可一世。
  乌兹的王公贵族,凡是男子无不是捧着真心任她玩弄。
  即便裙下臣无数,她从未对任何一个男子动过心。
  她却对一个千不该万不该的人,起了心念:若是高高在上,不染浮尘的佛子也沦为她的裙下臣,会是怎么样的光景?
  世人叹惋虎兕出于柙,却最爱看龟玉尽毁椟中。
  越是得不到的,便越是想抓在手心。她誓要将神o拉下神坛,占为己有。
  由是,他成了她的心魔深种,她亦是他的劫难一场。
  此间夜风吹过,湖波澹荡,撩人心绪。
  往事渐如潮退,朝露身上薄衣浸汗,被风一吹,冷意如针,泛起皮下一阵战栗。
  他方才一直在对岸立着,湖面毫无阻隔,此岸假山处的风景一览无余。
  她引诱刘起章,再狠下杀手。种种行径,他全看到了吗?
  她像是被那道极其浅淡的目光戳中了心口。
  上一世,她在他面前极尽妖媚之术,用尽心机,引诱他破戒,最终害人害己。
  犹记得最后那一夜,少年佛子对她伸出手去,望着她道:
  “欲海无边,回头是岸。我今日以己身渡你,你可愿从此随我修行?”
  当下,心底和身体的快意一道袭来,她迷失在阵阵浪潮之中,又骗了他,满口答应会修身养性,做个好人。
  后来她确是有一度想要悔改,可惜,她最终被迫入了大梁皇宫,成了姝妃。
  她无依无靠,身如飘絮,为了能在深宫活下去,只得不择手段,以色侍人,惹下一桩又一桩的杀孽。
  唯有入夜之时,宫廷玉阶凉如水,她会秉烛窗前,遥望四面高墙,总会想起那浪漫至死的一夜,还有一个以身渡她的男人。
  她庆幸他不在宫中,不会再看到她一手血腥,一手勾人的模样。
  在雷音寺赴死之时,她跪在神佛面前,发愿求一个来世,再见他一面。
  却未成想,重生的第一夜,她得偿所愿见到了他,却又让他撞见了她残酷冷血的一面。
  信笺的火苗窜起来,烧到了她的手,灼意自指尖烫至心口。
  朝露被烫得回过神来,甩去烧尽的纸灰。随着火苗燃烧殆尽,微弱下去,夜色又沉了下来。
  那道人影转身离去,仿佛从未存在。
  像是极夜里短暂交汇的光,星星点点照亮了至暗至沉的夜空,却在转瞬间湮灭了踪迹。
  朝露提步想要追去,小跑起来脚踝伤口撕裂般的疼痛,她所行不快,只见那道人影一晃而过,消失在重重长廊之后。
  廊间有三两使臣自夜宴上下来,走过时低语议论:
  “那九王子朗月清风,真乃谪仙一般的人物。若是乌兹能有九王子坐镇……”
  “哪还有什么九王子,人家是佛子。”
  “落入新王手里,不知会如何了。宴上佛子拒不破戒,不惜以命相搏,真是惨烈。”
  “听说,王上在佛殿中用了那种药,刚又送了几个美姬过去……哎,佛子破戒,只在旦暮之间了。”
  一众啧啧惋惜声掠过,朝露心惊肉跳。
  佛子才进宫一日,洛须靡便等不及要下手了。这一世,没了刘起章进谗吹风,洛须靡还会找上她吗?
  “殿下……”毗月的叫唤声传来。
  朝露回身,见毗月形色匆匆赶来,面上阴云密布,见了她低声道:
  “殿下怎地还在此处,叫我好找……王上,王上召人来宫里,说要你过去……”
  ***
  乌兹王宫的大殿以纯金画漆镀墙,在满堂烛火映照下,如同片片金鳞闪耀,熠熠生辉。
  大殿深处有一间穹顶小殿,原本是父王的书房。朝露幼时,常被父王抱在膝头,看着他处理接见使臣,处理国事。
  朝露一步步走入殿后,只觉这一世归来,满目金漆壁画,连睡莲纹的青蓝花砖都不曾褪色,仍是幼时的样子。
  只是朱颜改。
  殿门口的侍官见她来了,微微一躬身,最前头为首的,还瞟了她一眼,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她。
  一身翠色绉纱仙裙,花簇状的高领口只露出颈侧若隐若现的雪肤。即便似是刻意素净了些,却仍难掩春色。
  那人看直了眼,咽了咽口水,道:
  “王女殿下稍后片刻,待奴前去通传新王。”
  从前父王在时,她想去何处,何人敢拦,她穿着为何,何人敢如此看?此时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垂目淡声应是。
  那人见她乖顺,笑眯眯地往里走去。
  稍后,那人领着她穿过几道云纹玉雕屏风,行至殿内。
  “那人油盐不进,外头的僧众若是发现要攻打王城,该如何是好?!”内里传来洛须靡大发脾气的吼声,一下一下就重重砸着书案。
  每震一回,殿前垂头默立的小侍官就浑身哆嗦一次。
  朝露垂在袖中的手紧紧抓着,皱了几寸衣料。她用指甲掐了掐手心,努力镇定下来。
  她缓步走过去,向乌兹新王行叩首之礼,伏身下拜:
  “儿拜见父王。”
  每一个字念出口,就像扎在她心头一般。她垂首伏于地上交叠的手背上,极力压下这一口气,未有抬头。
  案后的洛须靡在群臣簇拥中回过身来,望见地上跪伏的女子,一缕纤腰都要贴至地面,极为恭敬的正礼。他微须的唇角翘得老高,难掩得意之色,心下即刻舒坦不少,招手道:
  “朝露啊,何必行此大礼?来,到这里来。”
  朝露起身,只微微上前几步,并不靠近那群人。她垂首之时,只觉殿内无数目光落在她身上,恣意地打量着孤身一人立在那头的她。
  她不由想起了前世,李曜和她还有朝臣们一道把玩各国上贡的珍宝时,亦是这样的眼神。李曜宠爱她,会由着她挑选。
  当时她满心欢喜谢恩,却不想,她与这堆叠的珍稀贡品,并无甚分别。
  “真乃绝色也。”
  使臣中有人叹了一声,随即又缄默了一片。
  众人心中感慨,绝色又有何用,还不是要为人鱼肉。
  洛须靡身旁最近的那个使臣见气氛尴尬,朝新王一拜道:
  “恭贺新王,得女如此。”
  “王女殿下天姿国色,无怪乎令佛子也动了凡心呐。”
  朝露猛然抬头。
  明明刘起章已死,还未和人说起,这个人又是如何得知的?
  那个开口的使臣,也是梁人。
  她下手太急,又怕露了破绽,并未当时就问刘起章此谣言的来处。此时方知,打算出言劝新王将她献给佛子的人,不止刘起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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