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屠劫——余何适【完结】
时间:2023-06-17 17:12:01

  朝露不由望向眼前身姿挺拔的僧人。
  数月未见,他的下颚清瘦不少,唯有凶厉的面疤犹在,眉眼不改的锋利。
  宽大的袈裟尽数掩住了他的右臂,微风吹起袍袖,却隐隐可见腕间雪白的绷带还在溢血。
  “法师,你的手?”她问道。
  “无碍。”他拂手垂袖,将伤臂掩去。
  见他张弛有度,声色冷淡,朝露倏然笑了笑,凑近他一步,翩跹的裙裾拂过他的袈裟,问道:
  “法师,你帮我三哥,只是因为要固权么?”
  僧人回身,微微偏过头来,沉静而幽远的黑眸映出她明媚的倒影。
  他沉默良久,清朗的声音没入落花中:
  “是因为一位故人。”
  朝露微微一怔,恍惚看到他冷漠的眸中隐有一丝她从未见过的柔情。
  她未来得及再细问,那道玉白身姿已然飘远。
  后来她才知道,国师臂上之伤,乃是北匈利箭所致。他此战得胜后,继续深入腹地追击敌军,却无功而返,且身负重伤。
  因为李曜下了一道密令,勒令他作为谋臣和武将邹云派兵追杀逃亡的洛枭,必要取其首级。
  一直以来,李曜不仅对北匈人恨之入骨,亦将她三哥视作心腹大患。
  可她不明白,李曜已平定西域,毕其功于一役,成就大梁王朝历代君王所不可为之事,为何仍要对远在漠北、已不会对他造成任何威胁的洛枭穷追不舍?
  ……
  今生,峡口的风凛冽如刀刻,一寸一寸将她最后残存的希冀迎面浇灭了。
  无论如何,这一世,李曜对北匈、对洛枭的杀心不会减。他才不会那么好心将她三哥的消息告之她,只会杀之而后快。
  如此思定后,洛朝露转过身,面对李曜,她的神色异常的平静。
  俄而,她径直走了过去。
  李曜见她朝自己走来,薄唇难以抑制地微微勾起。
  下一瞬,朝露猛地一俯身,快步上前捞起尸体上一把散落在地的弓箭,飞速张弓搭箭,瞄准了正中的李曜。
  眼见着男人的神色从志在必得渐渐转为怔忪,还有几分难以言喻的错愕。
  她的手指一松,一支飞箭离弦而去。
  银光撕裂了今生的夜空,轨迹与前世雪夜刺中她的那一支仿佛能重合在一道。
  一箭之仇,她亦没有忘。
  李曜被身为的亲卫扑倒在泥地,飞箭如流,在他身侧遽然而过。
  射箭之人箭术之准,发力之狠,哪怕只擦着他的大臂,那伤口已深深划破皮肉。
  再抬头,少女翩然的身姿仍旧向斜坡上那道玉白之色奔去,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仿佛对那个人,她是求之不得。
  而方才对他,是戏弄,亦是报复。
  李曜一把掀开保护他的亲卫,正要起身穷追,背后竟忽有数十道流矢飞来。
  亲卫惊觉,拔刀护卫,拨开漫天云雾一般的暗箭,厉声道:
  “殿下!王女竟然还在此处有埋伏,还追不追了?”
  “追不上了,先撤。”李曜拿起落在地上的箭镞,眯眼一看,目光闪过一丝阴狠。
  “不是她。”他声音更沉,扫视一圈,道,“西域做不出这等精铁箭,是大皇子的人。”
  亲卫一脸惊愕,面面相觑:
  “殿下是秘密出宫,以谋大事。虽说大皇子之前也有派人在西域经营,他们怎会消息灵通,那么快就察觉殿下行踪?”
  “有人告密。”李曜浓眉耸立,语调漫不经心却极为笃定。
  他虽暂无头绪此人为何方神圣,却隐隐感到,必是一大劲敌,想要置他于死地。
  李曜与众亲卫一道利落地纵身上马。他没有在意正在追来的大皇子精兵,而是向佛子僧众离去的方向放眼望去。
  滚滚如雷的马蹄渐渐消弭,扬起的风烟在天际幽幽散去。
  李曜收回目光,拳头紧握的缰绳磨破了指间粗糙的茧。
  当下,最出乎他意料的,并非大皇子的突袭。
  而是,前世他心爱的姑娘,今生似乎不怎么好骗了。
  无论如何,他要夺回她。李曜幽深的眼眸比夜色更黑更沉,如有暗火阴燃。
  这一世,她只能属于他一个人。
第35章 亲密
  莎车国边境, 蒲城。阴雨绵绵。
  落的是春雨,方冒翠的草垫被淋成一片暗绿。方才阵阵马蹄所踏之处, 新翻起一道道泥泞。
  莎车国佛教盛行, 大小寺庙林立。千名僧众护送佛子疾行径直回到莎车王城,本欲在蒲城的大寺中稍作休憩再上路。
  此刻已近入夜了,佛子却迟迟未有要再动身的意思。
  僧众不敢催促, 只得齐齐整整在佛殿前端坐休整, 面朝金身释迦,口中默念经文。
  经诵声隐隐传至佛殿后面的僧舍,如千蜂嗡鸣,彻响不绝。
  洛襄立在僧舍檐下, 身披一袭蓑衣, 只露出襟口的雪色,僧袍底下沾了点点泥渍。
  俄而,两名医女, 一老一少,从一间僧舍出来,朝他微微行礼, 而后告退。
  年幼的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相貌清俊出尘的僧人,被年长的狠狠瞪了一眼, 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
  洛襄立在门口许久,才褪下湿漉的蓑衣,缓缓推门而入。
  僧舍宽敞, 一盏昏黄的烛火照不全整间, 大半浸在黢黑之中。
  少女蜷缩在榻上, 半身笼罩在光晕中,面色灰白, 连饱满的双唇都失了血色。
  医女方给她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衫,却未着罗袜,从衾被下漏出凝脂的足尖,初雪一般的白,横在他眼底。
  洛襄回身,背对着榻,别开目光。
  从峡口一路到蒲城,她将马匹骑得飞快,饶是自幼骑术精湛如他,都几乎追不上她。
  不像是在赶路,倒是像在逃命。
  到蒲城的时候,她一下马,身形晃晃悠悠,马鞭掉落在地,人也差点跌进泥路上。
  他这才发现,她发起了高热。
  请来的医女说,她发了寒症,是由于惊惧过度,又淋了雨,饮下一两帖药,再好眠一夜,应是不会有大碍。
  他便回想起来,她好像每次遇到那个年轻的大梁使臣都很害怕。
  上一回,在王庭的湖畔假山,她紧紧扯住他的袍袖不让他上前。
  这一次,即便她英勇无比地向那人射出了一箭,他能感到她奔向自己时,扔下弓箭许久的手还在发抖,一头冷汗浸透了乌黑的鬓发。
  自她从他面前偷偷跑走,他心知她是要回头去找洛枭,便召回了所有的僧众,一同奔向峡口。
  当时,他有千人护卫,对面不过百人。她本不该如此惧怕。
  他也不会让她被那人带走的。
  “哥哥。”榻上少女睡不安稳,眉心始终紧皱,呓语不断,“不要走……”
  洛襄回眸,向榻望去。
  少女怀里紧紧搂着一件玄黑的绫袍,袍边还带着斑斑血迹。
  他认得,那是洛枭换下的袍子。
  之前,他亦是在洛枭安置在蒲城此寺中。西域万千寺庙,都由佛子掌管。洛枭若是老实在此等着,便不会遭此劫难。
  可洛枭不来,他和她,或许逃脱不了乌兹王的追兵。他和洛枭,或许必有一人要牺牲。
  如今,洛枭做了他的抉择,他也该做他的。
  洛襄垂眸,手从宽大的袖口中伸出,抽走了她抱着的血衣。
  怀中一空,少女双臂松了松,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前送,搂住了坚实的臂膀。
  洛襄身子一僵,不习惯被一团绵软这般贴近,本能地想要抽身退去。
  “三哥……”她意识不清地呢喃了一声。
  “若我回不来,你替我好好照顾她一生一世。这是你欠我父王的。”洛枭离去前的话语还萦绕在耳侧。
  洛襄没有动,也没有作声,由着她抱上来,将湿漉漉的脸埋在他的胸前。他眼眸低垂,落在泪花闪动的娇靥上。他的手缓缓抬起想要擦去,却滞在半空,张开的手指蜷起来,握成了拳。
  泪水肆无忌惮,衣襟慢慢浸透。良久,湿意从温热直到冷却,干涸。
  洛襄闭上眼,任由身间的娇软像藤蔓一般将他缠绕起来。
  他不禁心想,她和洛枭,平日里也是这般亲密吗?
  ……
  朝露从浑浑噩噩中醒来。
  她好像回到了前世,被李曜幽禁的时日。宫殿冰窟一般的冷,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李曜冷着脸地对她说要杀了洛枭泄愤。
  她浑身发抖,在凹凸不平的宫砖上匍匐着,拼命想要抓住什么求救,妄图逃出去。
  手指触到一角玉白的袍袖,她用力拽住,那人回头望她,面上疤痕骇人,眼眸冰冷如水。
  朝露一吓,睁开双眼,正对上洛襄清润的目光。
  两双几近相似的眼重合在一起,她如梦初醒,惊了一身汗,哽了一声:
  “襄哥哥……”
  “地上都是血,都是人……我怎么找,也找不到他。”她不敢大声,只抽噎道,“三哥……呜呜,我再见不到三哥了……”
  洛襄注意到,她一醒来看到他,即便还是很害怕,仍是即刻松开手,退去另一侧。身上她带来的暖意散去,他沉声道:
  “别怕。我已经派人去查洛枭的下落了。一有消息,便告之你。”
  “只要一日没找到尸首,就还有一日的机会。”
  朝露抬眸,荒凉的心底燃起一丝希望。好像他这般说,洛枭就还有生机似的。
  洛襄看到少女眼底的星火,光艳灼人。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又道:
  “我答应了他,在他回来之前,必会照顾好你。哪怕是,一生一世。”
  朝露一怔。
  一生一世这句话,他之前也说过。当时她急于去找回洛枭,并未细究个中含义,或是不敢去想这个可能。
  如今听来,他言辞郑重,神容端肃,不像是随口之言。
  何况,她所知的洛襄,从不口出妄言。
  而她,确实也是无处可去了。
  朝露眼睫一动,垂下眸光,弱声道:
  “他们都当我是诱惑佛子的妖女。我如何能跟你一道?”
  “是我之失。”洛襄将手指平放膝上,敛眸道,“当日急于将你以审判之名送出王庭,未有说明那夜实情,女施主并未让我破戒……”
  朝露睁圆了眼。
  原来,洛襄让僧侣将她囚禁,是为了在洛须靡的眼皮子底下将她带出去。
  是她之前一直都错怪了他,以为他已将她视作妖女,厌恶她所行。所以,这一路上她才对他百般挑衅。
  可是,她和他那夜之事,怎么能让人知道呢?他是没有动情破戒,可她却是既动了情,又动了欲的。
  朝露忍不住抬手捂了捂他的嘴,止住了他继续往下说。
  “那夜,那夜……你不许告诉他们。”指尖刚触到他柔软的唇瓣,她一愣,又慌忙收回手去。
  朝露直跺脚,背过身去,不让她看到面上泛起的薄红,轻声道:
  “总之,决不能说……就让他们把我当作妖女好了。”
  她低低埋着头,听到背后温润的声音:
  “你既要随我回到莎车,我自会在此之前澄清一切。我已向佛门言明,你是假意诱惑,实则帮我躲过洛须靡的圈套。不知女施主所言又是何事?”
  朝露哑然回眸,幻觉一般地,看到男人薄唇似是一动,笑意似有似无。
  她恍惚觉得他在戏弄她,此刻却实在看不出他的破绽。
  许是她多心了。
  那夜明明发生了很多事,谁让她偏偏只记得他修长有力的手指,搅弄风云,掌她生死。
  之前在歧城,她以此调笑于他,今日却好似被他反将一军。
  望着洛襄黑沉沉的眼眸,看不透一丝情绪,朝露不由别过头去,将心底的波澜掩了过去:
  “无、无事。如此甚好。”
  他仍是不动声色地望着她,淡淡问道:
  “那么,女施主可愿和我去莎车国?”
  朝露只想将这一话题赶紧翻篇,便很快地点了点头,应了下来。
  洛襄替她找三哥的下落,他僧众遍布西域各地,她跟着他才有消息,也能得到庇护,再谋后事。
  ……
  夜幕浓烈,更深露重。
  洛襄眼见着朝露饮下药后安然睡下,回到自己房中独身一人静坐。
  他不曾发觉,方才与之肌肤相贴,竟让他出了一身汗。夜风从雕窗的罅隙中吹来,他才感到一丝微微的寒意。
  许久,洛襄默念佛偈的口顿了一顿。
  方才,她终是答应随他去莎车的时候,他似是轻轻松了一口气。他也算没有辜负洛枭的生死之托。
  回到莎车,面对诸位长老和师尊,他还有一场恶战要打。
  想要将她留下,委实不易。
  片刻后,听见缘起推门进来,洛襄闭眼问道:
  “可有消息?”
  “峡口方圆十里都找遍了,并无那人的踪迹,连尸体都无。”缘起见他闭目不语,面色沉重,顿了一顿,又迟疑着说道,“长老们已问起,佛子为何迟迟未归。”
  缘起瞥了一眼沉默不语的洛襄,吞吞吐吐道:
  “就是,就是流言四起……说,说佛子带回一个绝色女子在身边一刻不离……”
  “荒谬。”洛襄拂袖起身。
  缘起抬眼望向洛襄,小声问道:
  “师兄打算如何解释?”
  洛襄持袖在前,面色肃然,缓步道:
  “大乘佛道修行,从不生分别心,更不分男女。谁说,女子便不可修佛?”
  缘起心道,他的师兄持戒从来极为严苛,若非是自小跟着他,缘起自问也不愿走如此辛苦的一条修行之道。再者,王女的头发又黑又密,平日里就见她宝贝极了,手指老爱勾着发丝玩,怎肯全剃了做个比丘尼?
  缘起摇摇头,心中有了论断。若是王女不愿,还要硬留在佛子身边,佛子定会受到戒律院责罚的。
  缘起左右为难,忽又想起了什么,从怀袖中掏出一卷绢帛,递给洛襄,道:
  “空法师兄让我把这卷画给你,他说,此法可以解师兄燃眉之急,回去免遭诸位长老诘难。”
  洛襄接过,拇指翻动柔软纤细的绢帛,缓缓将画卷打开。
  是一幅西域常见的双身金刚持坐像。
  金刚主尊明王交腿盘坐,怀中明妃为般若佛母,法相赤身合抱,通体仅有披帛飘荡,饰以华贵宝珠,面露欢喜之色。
  洛襄目色一沉,听到不明就里的小沙弥继续道:
  “空法师兄还找了佛经为证说,天竺曾有一任国王名为毗那夜迦,其人残暴无端,渴血嗜杀。佛祖释迦牟尼派信徒化为绝色美女,诱惑毗那夜迦。由是,毗那夜迦日渐沉沦女色,舍生忘死,脱离杀孽之海,终被感化,皈依佛门,成为佛坛上众金刚的主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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