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屠劫——余何适【完结】
时间:2023-06-17 17:12:01

  “因为,本王女对佛子动了情。”
  明丽的少女言笑晏晏,眉眼艳若桃花,声色坚定不移:
  “我想留在佛子身边,让他破戒还俗,与我厮守一生一世。”
第37章 留下
  少女清越的回音在高耸入云的佛塔上荡开, 仿佛能上达天听,周游寰宇。
  诸天佛像慈悲静默, 静观人世喜怒悲欢。
  堂前寂然无声, 诸僧面露惊色。
  “妖女!”
  人群中忽然起了一声低斥。而后,在场的所有僧人反应过来,一刹那众口铄金, 怒喝声像潮水一般向她涌来。
  朝露面上从容不迫, 心里更是满不在乎。
  缘起跟她说起过这个关于佛子的预言。
  佛子若能在二十四岁前不破戒,便能证果成佛,渡化天下千万人。
  可她才不相信什么预言之说。连她重生归来,本该与前世一模一样的事情都发生了改变。
  既然佛门中人偏要对这一荒诞不经的预言深信不疑, 她为何不能将计就计。
  如果佛子本该有一难, 她就成为那一劫难。
  反正,这一世洛襄也不会对她动情破戒,之后待他渡了所谓的劫, 顺利受封成为佛子,她也能依靠他暂时逃脱前世的泥淖。
  今时今日,洛枭下落不明, 她也回不去乌兹王庭,她更害怕会再见到李曜。
  她暂时只能待在莎车, 留在佛子的身边。
  如此一来,她助他渡劫,他又庇护于她, 实乃两全其美, 皆大欢喜。
  朝露思定后, 一旋身起立。描金的胡袍散开如花苞绽放,身上的璎珞环佩悦耳鸣响。
  确是艳绝西域、名动天下的乌兹王女的架势。
  她在万千注视中转向众人, 媚眼如丝,唇角微勾,不屑中又有一丝毫不动摇的笃定。
  周遭的一切骂声仿佛消失了,她眼底的余光里,仿佛看到身旁的洛襄微微偏过头,正望向了自己。
  他看她的眼神,一如既往的清冷不可玩味,此时却多了一份复杂。
  一贯沉黑的眸中似是发了一瞬间的光亮,如同满天星辰有了颜色。
  可他眼底那一股讶异的波澜稍纵即逝,而后便是瀚海渊深的无可奈何。
  他的目光,比夜色亮,比日光黯;比呼吸浓,比香息淡。
  看得到,抓不住。
  她记得在乌兹王宴上,她当众吻上他的唇时候,也看到过他这样谜一般的目光。
  想到那一个惊世之吻,朝露唇角不由翘起。当初在乌兹王庭,她在无数人面前轻薄了洛襄,痴缠佛子的妖女名号都已背在身上,她现在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她也不会后悔。
  为了能留在佛子身边,不要像前世那般死于非命,这点羞辱根本算不了什么。
  面对义愤填膺,恨不能将她这一妖女碎尸万段的僧众,朝露反而起身,淡然一笑。
  “妖女?”她嘴角勾着一丝讽意,朗然道,“若没有我做妖女为非作歹,佛子如何普渡众生?”
  “若无爱欲,世人怎会沉迷其中,要烧香拜佛,脱离苦海呢?若无世人供奉,这庙里的神佛又如何修得金身,养得起你们这帮僧人?”
  “我是人,有贪嗔痴,有爱人之心,我恋慕佛子,如佛爱众生,爱花爱草,爱世间万物,我何罪之有呢?”
  众僧被她说得口中一滞,只得再骂道:
  “大胆妖女,口出狂言!你一己私欲,怎能与佛陀相提并论?”
  朝露巧舌如簧,立刻反问道:
  “你们佛家不是讲没有分别心吗?我又为何不能与佛陀作比。”
  “歪理!诡辩!这妖女搅弄是非……”众僧疾言驳斥道。
  “阿弥陀佛。”正中静立的师尊忽而重声一念,打断了众僧呵斥声。他缓缓诵道: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
  “诸行无常,诸法自然。女施主心意执着,已生因缘,自要得果。”年迈的师尊转身,仰头望向默然的释迦像,昭告众人:
  “佛子既然命中注定有此一劫,王女可从其愿,留或不留在王寺,皆应顺应佛陀降下的因果。”
  语罢,师尊垂下目光,望向洛襄道:
  “请佛子随我入内一叙,商议王女去留。”
  听到此言,众僧大惊失色。师尊的这番话,是不是也已默认了这一有关劫难的说法?
  此妖娆狡诈的妖女,难道真是佛祖派来试探佛子修行之心的?
  人群交头接耳,几个耐不住的武僧将手中的降魔杖和金刚杵相互碰撞,又用力抵在地上,咚咚作响,如雷声大震。
  洛襄起身,跟着师尊进入内室。他走了几步,在门外倏然回头。
  他漠然的目光扫了一圈堂前神色各异的众僧,面容看不出情绪,眉眼幽深如刻,只轻描淡写道:
  “王女既是佛陀赐予我的考验。谁若是再敢妄议王女,便是对佛祖不敬。”
  此语一出,震慑之意不言而喻。僧人们顿生惧意,耳语的声音低了下去,连望向堂中女子的目光都淡了些许。
  ……
  佛塔内室,是一间藏书阁。
  阁内,一丛丛经卷齐整放置于数排壁高的檀木经架当中,颇有压人之势。其间萦绕着清淡的旃檀佛香,沁人心脾。
  案上铜炉熏香燃起,青烟袅袅。
  师尊法号净空,在莎车王寺修行数十年,乃是莎车国国师,德高望重,亦是自幼教导佛子的恩师。
  此刻,净空法师立在案前,神容凝重,望着眼前自小养在身边的沙弥,今日已是芝兰玉树,如松如柏。
  他低声道:
  “你已决意,要将她留下。”
  “是。”洛襄回道,“师尊在此,弟子并非妄言。弟子认为,她或许就是佛陀设下的考验。”
  师尊捋了捋下颚白须,道:
  “难道果如传闻所言,因为她多番纠缠于你,让你动了心念?”
  洛襄眼眸低垂,摇了摇头。
  “师尊知晓,弟子自幼总是梦见一些……奇怪的画面。”他顿了顿,缓声道,“自弟子在乌兹王庭见到王女以后,虽不能确认,却恍惚觉得,经年之梦,似是与她有关。”
  师尊皱了皱眉,长叹一声道:
  “为师知道,那个梦,一直以来都是你的心魔。每逢望月,此心魔更是难以抑制。此行乌兹,你是如何渡过月圆之夜的?”
  洛襄道:
  “弟子以佛法克制,幸未受邪魔所控。”
  师尊眉头紧皱,拂袖道:
  “是了,你身有恶疾,本只需在寺内按律苦修,必有一日可破执破魔,修得大道,渡得己身。如今你既知她或是你的劫难,又何必非要立于危墙之下,冒险将她留在身边?”
  洛襄抬头,一字一句道:
  “若是此心魔无法根除,弟子也不配再做佛子。”
  “小乘渡己,大乘渡天地。天地浩大,因缘万千,若非亲身遍历,又何以渡己渡人,何以破执破魔?”
  净空法师面色一沉,一时不知如何规劝。
  “佛子既执意如此,为师无甚可言。一切因缘际会,皆有其法。许是前世之因,今生得果。此劫既避无可避,不如直面,倒也不失为一应对法门。”净空法师长叹一声,微微一笑道,“为师修行数十年,反倒患得患失,不如你看得通透。少年人有此气魄心志,为师甚是欣慰。”
  “但……”净空法师顿了顿,望向面容沉定的洛襄,犹疑道,“你对王女?……”
  洛襄断然回道:
  “弟子佛心坚定,不会更改。王女自有她的姻缘,于我不过一时同舟共乘。”
  “那她既对你生了情根,你为何不顺势而为,让她了却俗念,皈依佛门三宝,和你一道修行,断情绝欲,”净空法师喃喃道,“如此,你毕生的劫难也就不攻自破,迎刃而解了?”
  “她是否出家修行,不该由我而定。”洛襄摇摇头,面容清冷,目色坚定,“若非她自愿,弟子不会逼迫于她。”
  净空法师看了一眼面色平静而冷峻的洛襄,不由想起塞外风吹不移的磐石。
  自少年时,他便一贯如此,认定之事,不可转也。
  “也罢。”法师微微颔首,轻声道,“昔年,为师将你的法号定为空劫。便是希望你今生此大劫为空相,不受果报。但愿,但愿……”
  ……
  待洛襄离去后,净空法师仍在佛前独立良久。
  他此生修佛已过半百,如今已是须眉皆白的年纪,加之研习佛法,早已将死生之事看淡。
  唯独对眼前的少年佛子始终放心不下。
  人间百年如白驹过隙,只因他仍有这一丝尘缘未了,始终难以参透大道。
  乌兹先王当年将洛襄交予他之时,不过是半身高的孩童,是他手把手教之习字读经,教养成人。
  稚童终有一日长成巍巍少年。
  他身为僧侣,一寺长老,终身守戒,无妻无子,永绝红尘。可谁又能说,十余年来如师如父的情谊,不是人伦之乐。
  终是他贪恋红尘罢了。
  苍渊难困潜龙,这样惊才绝艳的少年,又岂会因浅薄的人间爱欲,迷失己心。许是他多心了罢。
  纷乱的脚步声响起,王寺的其余三位长老纷拥过来,净空法师收回思绪。
  他扫视一眼欲言又止的佛门高僧,述道:
  “佛子空劫,自幼天资极高,三岁早慧开蒙,五岁受五戒十善,十岁便可日诵千偈,十八岁受比丘戒,辩经大会名震西域,万方来朝。是佛门数百年不遇的奇才。”
  “他有心魔,当日我等定下他为下任佛子之时,诸位一致并无异议。自今日起,他要顺应佛祖之意,以身应劫,自是无可厚非。”
  “诸位,还有何事要说?”
  一名长老沉吟片刻,犹疑道:
  “听闻佛子在乌兹王庭受困之时,就与王女过从甚密。若王女到来不肯再走,佛子的心魔愈发深种不可自拔,那该如何是好?”
  四处安静,落针可闻。
  一扇精致的莲纹雕窗半开,可见窗外阵阵轻沙飞扬,天地间时而混沌,不辨颜色。
  四处连绵的亭台楼阁尽数隐没在漫天风沙中。
  唯有至高的佛塔岿然不动,气势恢宏,周身莲纹似清辉,光明磊落,不为纷扰的风沙掩去一丝一毫的轮廓。
  净空法师敛了敛袍袖,淡淡道:
  “恰恰正因他有心魔,才离成佛之道更近。”
  “佛与魔,不过一念之间。有心魔之人,一旦放下,反而比旁人更易顿悟成佛。”
  闻言,其余长老点了点头,另一浓眉长老怒意未减,大声道:
  “可那乌兹王女素来淫逸放荡,王寺怎能容下此等妖女?”
  净空法师看过去,眉目顿生几分严厉,他沉声开始叙述道:
  “诸位可曾听过,佛经中有一佛陀旧事。释迦牟尼成佛前,尚是悉达多太子之时,魔王波旬害怕其觉悟成佛,影响魔王在凡间的权势,于是派三名魔女阻挠他证得菩提正果。”
  “魔女谄媚诱惑,极尽妖娆之态,淫r之状。悉达多太子深心寂定,对魔女视而不见,毫不动心,犹如莲花出污泥而不染。太子又劝诫魔女,使之得见自身恶态,只见骷髅骨节,皮包筋缠,脓囊涕唾。魔女自惭形秽,转了意念,便很快发了佛觉心,最后都成了佛的弟子。”
  “众生在佛陀眼中毫无分别,皆可渡化。王女在此,或是劫难,亦或是成佛的机缘。我们不可怠慢。”
  几位高僧精通佛法,自然都听过这段经文,此刻领悟过来,认为极有道理,纷纷点头应是。
  净空法师眉目淡然,堪堪望了一圈已知天命的各位长老,眉峰微耸,了然一笑道:
  “不过区区一红颜劫,谁少年时又不曾经历过呢?”
  已是长须飘飘的高僧面面相觑,终不再言语。
  少年心事,午夜梦回,谁人不曾拿起,谁人又不曾放下呢?
  无量劫中,风沙滚滚,点滴往事,云来或成雨,风来必消去。
  皆散于广阔天地间。
  ***
  莎车王寺从远处看来,不过方寸之大。可进到王寺中,才知内里庭院楼阁无数,枝繁叶茂,曲径通幽,别有一番洞天。
  洛朝露被安置在王寺深处的一方庭院中,远离王寺前庭。旁边便是一群年少的比丘尼修行之所,以一面宽阔的影壁隔开。
  庭院不大,却清幽异常,雕栏梁木皆刻有半开的栩栩莲纹,精美如画。
  她被缘起领到庭中一汪碧池前。绿水回通,菡萏葳蕤,清香幽长。
  小沙弥一板一眼地向她交待道:
  “佛子每日有早课晚课。早课在日出之时,晚课在日落之后。佛子上完早课,不是去附近佛窟编译壁画经文,就是去寺庙里与俗世之人讲法。哦对了,我们僧人过午不食,你要是错过了饭点便没有了哦……”
  “等等,早课在日出之时?”朝露惊异。莎车国在乌兹以南得多。她之前在王庭,日上三竿都未必起得来,莎车国的日出,只会更早。
  “早课约在中原时辰的寅卯之间。”
  一道声音在身后传来。
  朝露回头,看到洛襄正超她缓步走来。
  她一愣,寅时连鸡都未打鸣呢,她如何起得来?
  可她不过是借住王寺等她三哥归来,为何要上佛子的早课?
  “我要一直与你在一道吗?”她犹犹豫豫地问道。
  “既是渡劫,自当寸步不离。”他淡淡回道。
  朝露撩了撩散开的额发,抿唇不语。忽闻一声熟悉的大喊:
  “殿下!”
  朝露回身望去,看到邹云和几个禁军亲卫忙奔了过来。
  她惊异地望着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披头散发,脸涨得通红,问道:
  “这是?”
  “当日,为了避免沿途的洛须靡眼梢认出,我将他们化为我们随行的僧众。”缘起拍了拍胸脯,得意地掰着手指道,“男子要进我们这佛寺,自是要正式成为僧人的。他们硬要跟来找你,我便帮他们剃度,这可是我今年头一件大功德。”
  邹云身旁的亲卫跺了跺脚,委屈道:
  “你这小和尚胡说什么啊!我还要跟着王女封妻荫子的!我,我还没娶妻呢,怎能出家?……”
  “是啊是啊,王女救救我们吧……”几人应声附和,哀嚎道。
  邹云一扬臂,几人的呼喊声停了下来。只见他缓步走近朝露。几日不见,俊朗的眉目风尘覆满,正定定望着她。
  “佛子。王女殿下。”他躬身一拜,道,“非我不愿出家为僧,只我尚有情缘,看不破红尘,无法得法修行。”
  朝露挑了挑眉,看向一旁冷着脸的洛襄,问道:
  “这是,你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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