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屠劫——余何适【完结】
时间:2023-06-17 17:12:01

  像幼时那般,母亲拿起檀木梳为她一缕一缕梳着满头青丝,一面低声道:
  “我的儿,乌发如缎,雪肤花貌,真是万里挑一的美人……你为佛子办了事,他有没有对你好些?”
  朝露神色一滞,望着铜镜中呆若木鸡的美人,不由悲从中来。她望着母亲一双手从她的鬓边抚至发尾,为她抹上浓郁的蔷薇发油。
  “王上送去的美姬都毫无作用,朝露,还是得靠你这身美貌诱他……”
  朝露一把推开檀木梳,回身蹙眉道:
  “阿母说得这是什么话?如今,连阿母也要来逼我吗?”
  母亲掰正她的头,直直对着铜镜,仍旧有条不紊地为她理着散乱的发,梳子卡至打结处时,拉扯头皮,痛得朝露咧了咧嘴。
  “这世上,女子只有依附男子,方可立足。如今有王上在,方可予我们母女俩庇护,若是他失了势,你那些叔伯,只会变本加厉对付我们。”
  “啪啦”一声,朝露将梳子重重砸在妆台上,起身摇了摇头。
  “阿母此言差矣。”她深吸一口气,道,“女子若是靠嫁人谋取后半生的幸福,那女子的命运,岂不是永远掌握在所嫁之人的手中?”
  前世,她嫁给李曜,万千荣宠系于他一身,她的所言所行,一切都要以他的喜怒为准则。
  身为后妃,容要端庄,行要得体。不得再骑马射猎,不得再说胡语,更不得妒他宠幸其他嫔妃……
  只有死,才随心所欲了一次。
  这样的日子,她绝不要再重来一回了。
  话音刚落,朝露又被母亲硬生生按回了妆奁凳前,听她泣诉道:
  “阿母命苦,十四岁沦为戴罪之身,去国离乡,来到这腥膻之地嫁给你父王,如今又被迫二嫁你叔父。我一汉人,在这西域异族立足,何其不易?那佛子当众斥王上杀兄娶嫂,阿母也为千夫所指,被骂为不伦,更是连大门都不敢出,何至于此啊!”
  “如今你叔父视他为眼中钉,我们母女俩日子哪会好过?你叔父的样子你也看到了,方才阿母真是怕呀,怕他一冲动就要杀了你了,我的心肝肉啊……”
  朝露心中既是厌烦又是惊恐,咽喉像是被一只手扼住了一般窒涩不已。
  前世,母亲也如此劝过她,她当时唯唯诺诺,乖乖照做,怎么就没有听出话中之意?
  生她养她的母亲,畏惧人言,不堪谴责,也要用她这身皮囊,堵住悠悠众口,求得那新王庇护啊。
  叔父是威逼,是利诱;她的母亲,更是四两拨千斤,那朱唇所吐之言,字字句句,像是细细密密的针似的,一根根扎在她身上。
  母亲一手拢着她的一绺发辫盘成髻,另一只手握着一支血红的宝石簪子,在她手中华光流转。
  正是朝露前日握在手中,想要刺破脸的那一支。
  尖利的簪头将她盘起的发髻一下子刺穿,将方才如云如水的青丝一把牢牢固定在头顶。
  朝露想要逃,双肩却被手肘牢牢按住,望着铜镜里的美人妆发既成。
  “为何这几日都未有得手?他不肯要你吗?”
  朝露垂眸不去看铜镜里令人惧怕的美人,指甲几欲攥破掌心,道:
  “他佛心坚定,是不会区区女色破戒的。阿母,你不必白费心思了。”
  铜镜里的母亲冷笑一声,灵巧的手指将她鬓边的碎发勾去耳后:
  “色授魂与。女子以色授之,男子才会神魂颠倒。你还是处子,许是不懂其中门道,我召个人来教你。”
  “阿母!……”
  朝露惊起,大门再度紧闭,门外传来母亲重重的叹息声:
  “好好学,我去求王上,再给你一次机会。”
  不多时,一个体态丰腴的碧罗裙女子被带了进来。半老徐娘,细眉挑目,口脂嫣红,鬓边散出一缕碎发,脂粉无不是勾栏曲水的风尘之气。
  朝露认得此人,和秋叶她们喝酒时见过的。
  是仙乐阁的妓。
  她扭着身子走来的时候,朝露后退一步,发觉声音竟有几分颤抖:
  “你敢?……”
  那女子拂了拂碎发,眼睛眯成一道缝,皮笑肉不笑道:
  “奴家奉命调-教,没有什么使不得的。你阿母可说了,何时学好了,殿下才能出这门呢。”
  “殿下金枝玉叶,不懂男人的喜好。这男人呐,就喜欢你勾着他。”那徐娘丹蔻半褪不红不白的手指捏了捏她身,鸟喙般的长指甲挑开她的衣襟,一面啧啧称奇道,“这身腰,真乃不可多得的尤物,谁见了不欢喜?”
  朝露浑身泛起一阵战栗,紧紧闭着眼,恍若眼前面对着一道深渊,狂风在身间呼啸而过,拖不起她不断下坠的身。
  徐娘绞着帕子捂嘴嗤嗤地笑,宝贝似地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指予她道:
  “这个姿态,奴家可是从佛经里看来的,也算是‘因材施教’了。写着是什么双身金刚曼荼罗,说什么以欲制欲。你看你看,菩萨都要双-修,更何况一个和尚,怎么忍得住不贪你这色。”
  “要这般扭,才勾人……”徐娘照着册子,扶着她的腰,推着她继续坠落,“这小衣呀,半松半紧,小荷才露尖尖角,最让人着迷……”
  这般伎俩,她前世入宫前亦学过不少的。色授魂与,心愉于侧。既换得了盛宠,也换来了最后一箭穿心的赐死。
  这一世能有什么不一样?先是被逼色-诱佛子,再被卖给李曜,一生沦为刀俎下的鱼肉,重蹈覆辙,不得自由。
  如此重过一生,和死了有什么分别?
  朝露麻木地任人摆布,心头却想着一个人。
  洛襄这个时候在干什么,是不是也在刑狱受着折磨?
  今夜如此,她和他是不是也算患难与共,相濡以沫了呢?
  ……
  殿外连绵的大雨仿佛仍在下。雨声似乎掩盖住了一切不堪。
  暗夜无边。耳边的滴答滴答,不知是檐下未尽的雨水,还是经夜不绝的更漏声。
  衣衫松垮的洛朝露,平卧于花砖上,任由凉意侵袭周身,一双空茫的眼盯着穹顶的般若花藻井。
  盘好的发髻解散开来,那支固定的宝石簪子被她握在掌中,簪尖的血痕已然凝结。
  外头的风雨似是停了,那老鸨仓皇逃逸时喑哑的嗓音都已随风消散了。
  可她为什么还在下坠?像一片落英在半空中打着旋儿,迟迟没有坠地的实感。
  朝露缓慢地爬起身,只着单衣打开了门。
  巡逻的重重卫兵把守着她的寝宫,她多走一步都受限。她便干脆坐于阶前。
  夜凉如水,天光熹微。
  许久只觉胸前袖口湿了一大片,她原以为是露水,低头仔细一看却发现是自己温热的泪水。
  朝露兀自笑了一笑,泠泠的目光泛着冷意。偏过头,却发现身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件狐裘大氅。
  回身一望,一眼看到为她披衣的男人,朝露一时愣在那里。
  她一夜黯淡的眼底一点一点燃起了星火。
第12章 利用(新)
  风雨稍歇,积了一夜的雨水自卷草雕纹的檐边一点一点滴下,落入阶前。
  “滴滴答答――”
  在沉寂的夜里,像是落了满地的呢喃细语。
  满面泪痕的朝露倏然莞尔一笑。
  若说重来一世有什么好处,就是她知道每一个人的未来。
  就像此时,这位闷声不响为她披了一件衣的小侍卫,会是将来追随李曜征战西域的大将军邹云。
  她微微仰首,不禁多看一眼面前的男人。
  这个时候的邹云将军,分明只是个大不了她几岁的少年,一身绛衣银甲,已有宽肩窄腰的精壮身形。
  到底是胡人与梁人的混种,虽是胡人的身材,却是汉地男子清秀的面貌。
  这个时候,他已在乌兹王庭当禁军了么,升得可真快呢。
  想当初,她第一次注意到这个男人的时候,他身着不合身的粗麻衣衫,袖口脚口都要短几寸。他当时不过是在她宫中的一个马奴,因将她的心爱之马养得极好,广通马性,熟知马相,是可造之材,被她随意指给了父王,自此编入乌兹王庭禁军,进而一步步提拔成了侍卫长,掌王庭内外。
  后来,李曜染指乌兹,剑指西域,他慧眼识人,将邹云纳入麾下。于是,这个混种少年,成了李曜一路征战的“活舆图”。
  李曜御极称帝后,邹云以收复西域的无上军功成为皇帝肱骨,本是位极人臣,却在最后与国师一道领兵救她出宫。
  在她死后,以李曜的雷霆手段,他的下场可想而知。
  这个时候,她才隐约觉得,这个总是跟在国师身后默默不语的少年将军,对她有着独一份的心意呀。
  前世,她辜负了这份心意。
  可今生,她又要利用这份心意了。
  朝露拢了拢身上的雪氅,慢悠悠地站起来,歪了歪头,不发一言地凝视着眼前皮肤黝黑的少年。
  看她笑中带泪望着自己,邹云不由揉紧了手中不敢递上去的丝帕,一颗心也跟着被揪住了。
  “朝露谢过邹云将军。”
  她竟记得他的名字!邹云猛然抬头,却又想到,可他分明还不是将军呢……
  “这皮毛是微臣亲手猎得的,殿下放心,我从未穿过的……”邹云的声音低了下去。
  他区区马奴,怎配穿这身雪氅,可他也不知,花了几月军禄去裁缝处制成这衣,自己不穿又是要献给谁呢。
  她却似是毫不在意,紧紧裹着他的雪氅沿着石阶漫步。
  “邹将军你看,我腿好多了,可以让我在这庭中骑一会儿马吗?”朝露眨了眨眼,望着垂头不语的男人。
  她的腿未伤前,常瞒着母亲与三哥去塞外荒原纵马,一天一夜才兴尽而归。自腿伤后,卧病在榻,已许久未骑马了,也许久未见过他了。
  可马,是她与他的联结,今日必要派上用处的。
  “我不出这宫廷,定不会让将军为难的。”她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我被幽禁在此,骑马还是可以的吧?”
  邹云此时心中在想的却不是宫规和军规。
  他知道她为了不再跳舞,折断了腿。
  她的舞,那一夜在宴上,他也偷偷跑过去看了一场。无法言喻的感觉,他只觉在战场上被敌人架着刀都不似这般的心惊肉跳,之后更是夜夜梦里都是她的舞姿。
  “邹云将军?”耳边传来她的轻声细语。
  邹云回过神来,默默叫属下把她的马牵入庭中。
  朝露展颜一笑,抚摸着马鬃。
  此马毛色黑中带红,鬃毛浓密,蹄毛泛白,有如踏雪。是北匈王族才能驱使的马种,是三哥洛枭特来去北匈替她寻来的高山马种雪云驹,她宝贝得不得了。
  作为西域土生土长的女子,朝露骑射皆精,弓马娴熟,都是她三哥洛枭自小手把手教的。父王曾赞她的骑射,称比之他的亲兵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惜哪怕养好了腿,后来入了宫,李曜素来不喜她的胡人做派,她便与弓马无缘了。
  朝露一扯缰绳,纵身一跃,便骑上了马。
  邹云伸出的双臂本想要扶她的,此刻滞在半空,迅速地收了回去,转而默默为马匹收了收马辔,将缰绳握在手心。
  默默在前头为她牵着马。
  朝露骑在马上,眺望乌兹王庭的金墙碧瓦,穹顶白塔。
  “邹将军,”她幽幽道,“这一方寸土外,有大漠瀚海,辽阔山河。你想不想去看?”
  邹云顺着她的目光望向天际,点头道:
  “男儿志在四方,微臣一向仰慕骠骑大将军收复河西走廊,乃吾辈楷模。”
  听他如此说,熟知后事的朝露不由勾唇一笑。
  他不过收复一个河西走廊。
  而你的铁蹄,会踏遍整个西域。
  青史留名,千秋彪炳,将会是大梁史书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邹将军非池中之物,必不会一直困在这王庭宫墙之中……”她望着走在前头的邹云脚步缓了下来,用谈笑般的语气向他抛出了至关重要的一句,“我也不想被幽禁宫中,一辈子以色侍人。”
  轻飘飘的声音,散在了风中,却像生生割了伤疤上的腐肉,露出内里流脓的溃痈来。
  邹云脚步一顿,垂着头,沉默不语。
  那老鸨伎子被赶出殿门,踉跄而逃的时候,他和他的属下正在殿前巡逻,都看在了眼里。
  众人心知肚明,所谓何事。其他人都在意淫个中种种靡情,他的心口却像被巨石压住一般那么难受。
  她不是这宫中最为尊贵的乌兹王女么,为何她要被迫与那最是低贱的伎子一道?
  他思来想去,只觉呼吸不畅,越发难以理解。
  马儿不耐地嘶鸣几声,邹云这才想起来牵着马继续往前走。
  他的踯躅与犹疑都被朝露看在眼里。
  她知道他是奉命看守她,监守自盗之事,说易行难。他今日是不会冒着被洛须靡革职的风险救她的。
  但她比前世更有心思,即便她身如芦草,但一旦在他心头种下,却能一寸一寸扎进他肉里,迟早有一天生根成芽。
  如此日积月累,待到有朝一日,稻草亦能压翻骆驼。
  “邹将军,我腿又开始痛了。骑不动了,回去罢。”她轻声道。
  虽然离她的寝宫门口不过几步路。马在四面高墙中也走不远,她还是对他说了一声。好像二人是这方小小天地的玩伴,而非主仆。
  他没有说话,而是默默弓下身去,像旧时的马奴一般充当她的脚凳。
  朝露心道,真是和前世一样,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呐。
  她扶起了他,柔声道:
  “邹将军,你已不是马奴,今后不必为任何人屈膝。”
  她一直记得的,每每李曜圣驾在临之时,满朝文武也就国师和他不必跪地行礼。
  闻言,邹云一怔,不由挺直了腰背。
  他心道,不是了么?可他还记得从前,殿下会夸他作的人凳极稳呢。
  雪云驹乃是高头大马,朝露下马的时候,受伤的右腿没有站稳,一个趔趄,倒在一双有力的臂弯之中。
  许是她吹了风有些凉,只觉那双劲臂绷得很紧,火一般的热。
  “恕、恕臣僭越。”他将头埋得更低,耳根略有薄红。
  朝露不语,只笑了笑。
  其实西域女子,大多爽朗开放,哪会在意汉地那些男女大防,繁文缛节。
  可她见他如此紧张,心下多了几分了然。
  前世,是李曜发掘了邹云为将,他由此为他誓死效忠,勇战沙场;这一世,是她先选中了他,他会不会也为她俯首称臣?
  只要她能够逃出这座乌兹王庭,西域之广袤,天下之浩大,李曜可为之,她亦可图之。
  朝露冷锐的眸光如星子闪烁,笑意渐渐浮上唇角。她的一抹余光,定在一旁浑身紧绷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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