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香殿内依旧灯火通明,黎青黛见宁贵姬头发脱落减少,头皮已经慢慢冒出新的发茬,症状明显得到改善,欣然一笑,“如今可停止针灸。接下来,在下会给您更换药方,佐以药膳调理,相信很快贵姬您的秀发就会恢复如初。”
铜镜内照映着宁贵姬娇美的容颜,她凑近看自己的发顶,的确长出了许多细小的绒毛,她满意极了,涂满丹蔻柔荑抚摸着鬓发,“好,真好。赏,重重地赏。”
黎青黛垂头,“这是在下分内之事。”
宁贵姬红唇微微一弯,“我说赏你,便是赏你。”不容她推辞的意思。
“如此,便多谢贵姬恩赐了。”黎青黛心知若不顺从她的心意,少不得还有麻烦。
从八宝妆台的首饰盒中挑出一只攒珠玉兰金簪,宁贵姬将其插|进黎青黛的发髻中,而后忍不住端量起她的面容,到底是年轻,还未诞下过子嗣,俏丽鲜嫩得如花一般面容,真叫人嫉妒。
宁贵姬倾轧在宫中几年,纵使保养得当,终究是比不得这些新鲜面孔,眼底闪过一丝寒凉。
披香殿外声音嘈杂,宁贵姬忙问:“吵吵嚷嚷的,外头发生何事了?”
她的贴身宫女神情慌乱,“回贵姬,陛下和皇后娘娘驾到。”
此话一出,就连宁贵姬也不由得神色惶惶,她不自觉地抚摸自己新长出来的秀发,和黎青黛的视线对上。
禁中台城内惊现刺客,一时间人人自危。
禁军身披铠甲,腰佩长剑,手持火炬,目光冷肃,严加搜捕宫殿各处。
领头的大长秋沈鸣面容阴柔精致,嗓音却不似一般的内侍似的尖着嗓子说话,反倒叫人如沐春风,只是说出来的话却不令人那么讨喜,“此乃贵姬寝宫,你们搜查刺客时动作要轻些,莫要惊扰贵姬。”
“是。”禁卫军声如洪钟,霎时涌入披香殿内。
守在殿前的宫人阻拦不及,大骂沈鸣:“你们好大的威风,竟敢擅闯披香殿!阉竖就是阉竖,不懂宫规为何物,只懂得摇尾巴咬人。”
可沈鸣早就听惯了这些骂词,只觉得不痒不痛,没甚新意,嘴角依旧噙着温润的笑,“你还是歇口气吧。小臣不过是按陛下旨意办事,捉拿潜藏的刺客,护宁贵姬的安危要紧,旁的可担待不起,。”
梁帝听闻刺客往披香殿方向去了,担心爱妃会遭遇不测,即便郑皇后阻挠,也执意前往披香殿确认宁贵姬的安全。
郑皇后望着梁帝焦急的背影,不由讽刺地勾了勾唇角。
“爱妃,爱妃在何处,可还安好?”梁帝急问。
沈鸣回话:“陛下稍安勿躁,宁贵姬吉人自有天相,还在寝殿安歇。”
闻言,梁帝稍稍放心,但没有亲眼见到自己爱妃没事,心里始终不安稳,更何况,自从宁贵姬称病后,他也许久不曾见到宁贵姬,遂往披香殿寝室而去。
若说宫人们阻挠沈鸣和禁军进入,是怕冲撞到宁贵姬,可陛下圣驾亲临,他们若敢阻挠,那便是活腻了。
郑皇后冷眼看着自己的丈夫步履匆匆地要去看宠妃,转头问沈鸣:“可曾看到有什么可疑之人出来?”
沈鸣回了一句,“刺客插翅难飞。”
得到自己满意的答复后,郑皇后才不紧不慢地跟上梁帝的脚步。若他亲眼看到他心爱的宁贵姬变得头发稀疏 ,容颜不再,他还会不会如此担忧?
可郑皇后设想的场面并未发生,反而见到风鬟雾鬓的宁贵姬扑到梁帝的怀中撒娇撒痴这一刺目的景象。
怎么可能?明明从蛛丝马迹中,以及从收买的宫女口中探知宁贵姬产后脱发颇为严重,可眼前的宁贵姬不仅鬓发如云,且经过这段时间的养病,气色变得红润,身材丰满有致,比起未生子之前多了一股说不清道明的韵味,郑皇后险些气得要咬碎一口银牙。
但毕竟是一国之后,郑皇后经过许多大风大浪,尽管她心中气愤,但面上不显,只阴阳怪气道:“宁妹妹平安无事就好,适才陛下可担忧得紧,不顾自己的安危非得来看你呢。”
梁帝这才注意到发妻郑皇后还在,不自在地轻咳两声,他哪里听不出郑皇后话外之意,然而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缓和二人关系,道:“是啊,皇后也很是忧心你,这不就跟着朕来看你了。”
忧心她?怕不是来看她的笑话的。
若不是她早有防备,私底下花重金托人做了顶贴合她头皮的假髻,恐怕她的前程就要断送在今日。宁贵姬能做到三夫人之一,且深得帝心,也不是那等泛泛之辈,她语笑嫣然,“皇后姐姐有心了。”而后又窝进梁帝的怀里委屈,“陛下,妾头疼――您给妾揉一揉就不疼了。”
矫揉造作。
郑皇后暗暗翻了白眼。
*
此时,伪装成守夜宫女的黎青黛垂头,用余光瞧来来去去的禁军的脚步。
突然,为首的那名禁军喊住了她,“你是哪个宫里的?”
黎青黛的后背冷汗直流,支支吾吾:“奴婢……奴婢是……”
却在这时,中护军崔恒嬉笑道:“唉,这不是宁贵姬宫里的吗?怎地,贵姬的发钗可找着了?”
那禁军听闻是宁贵姬宫里的,不愿得罪人,也就不再多问。
黎青黛顺坡下驴,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已经寻到了,这就准备回去呢。”
“那便好。”崔恒指着反方向的宫道说,“那处还未搜查过,走吧。”
黎青黛待他们走远后,找个隐蔽的角落脱去宫女服,这才赶回住所。
宫内闹得人仰马翻,意料之中的,医女们也被吵醒了,黎青黛原想着趁乱悄摸摸地混进去,孰料庭院内早就有人等着她呢。
女官冷眼瞧着她:“夜里不睡觉,你到何处去了?”
看到女官身边立着的苏月见,黎青黛心下了然,早就想好了说辞,“奴婢夜半腹痛,去净房解手去了。”
“解手需要这么久么?”女官明显不信。
钟萃娘着急道:“内人*,陈苓睡前就同奴婢说过她腹痛不适……”
“住口,这儿有你说话的份?”女官厉声呵斥,“陈苓,你回话。”
黎青黛给钟萃娘使了个稍安勿躁的眼神,稳了稳心神,不徐不疾道:“不小心打翻了净房的恭桶,忙着收拾去了,耽搁了些许时间。若您还不信,奴婢可以带您去瞧的。”
话音刚落,女官当即以袖掩鼻,退了一步,生怕沾染上了污秽。
“内人,陈苓夜半出居所,这不合规矩。”苏月见进言,势必要让黎青黛受到惩处。
黎青黛脾性好不假,但并不意味着她受人迫害时不会反击,“内人,奴婢知道错了。可现下宫里不太平,区区小事,不宜闹得人尽皆知。”
是了,而今宫里到处抓捕刺客,若是这里出了问题,还不得她担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到底是在宫里久了,女官看出苏月见和黎青黛之间有嫌隙,想借她的手出气呢,她可不愿掺和这些糟心事。“念在陈苓进宫时日短,便罚半个月的俸禄小惩大诫,此事到此为止。”
即便苏月见再怎么不服气,也不好再多言。
经此一事,黎青黛和苏月见也彻底撕破脸皮,不必维持表面上的和气。
然而,黎青黛怎么都想不明白,自己何时得罪过苏月见,让苏月见偏跟自己过不去。
“有些人总见不得别人比自己好,就暗地里使坏,我见过多了。”钟萃娘道,“甭理那些人就是了。”
是了,她也不是孔方兄,没道理所有人都会喜欢自己。
太医署的生活日复一日,在学习完基础的《素问》、《脉诀》、《本草》、《明堂》几本书后,医女们开始分科进修。
她和钟萃娘的情谊亦愈发深厚,有时碰到苏月见暗中和她较劲,她也并未放在心上。
恰逢寿安长公主玉体有恙,太医署的医师要前去看诊。因先前给长公主诊治的针师不慎摔伤,至今仍在休养,而黎青黛的成绩最优,颇为欣赏她的针师,特地举荐她一同前往。
这是一个能在贵人们面前露脸的好机会,其余人心里都酸到不行,但谁叫她是真有本事呢。
长公主府在建康繁华的地段,气势恢宏。许是长公主喜爱海棠,府内外皆是一片烟霞似的海棠花海,美不胜收。
还未抵达公主府时,老医师叮嘱黎青黛谨慎行事,黎青黛点点头表示明白,是以进到公主府后她打起了十二分精神,连余光都不敢乱瞄。
孰料在长公主府,她竟然还遇上了熟人。
作者有话说:
下章男主就出来~
*内人,可指代妻子,也指代女官、宫女。
第14章 捉弄
寿安长公主素有顽疾,每逢冬日抑或是阴雨天,便会心痛如绞,气短心悸,胸痛及背,咳嗽不能卧,叫崔恒瞧着十分心疼。
虽然长公主膝下儿孙众多,但长公主极为疼爱崔恒这个孙儿,崔恒也很是爱重长公主这位祖母。
“医师呢,怎地久久不来?”崔恒向外张望。
因着崔恒和庄檀静关系亲近,长公主发病,庄檀静亦来探望。
庄檀静见状给他倒了杯热茶,“你且坐下,太医署离长公主府不远,约莫再有半柱香的时辰就到。”
说来也巧,叶医师和黎青黛恰好就在半炷香后到达公主府。叶医师步履急急,黎青黛提着药箱紧随其后。
步入内院,没料到遇到庄檀静,黎青黛不由微微一愣。却见庄檀静面容沉静,仍是那副不认识她的清高模样,黎青黛就连最后的不自在也消弭了。
黎青黛毕竟资历浅,只能在一旁看着叶医师,学学如何给贵人问诊治病。
寿安长公主面容慈爱,言语和蔼:“我这胸口疼,已是旧疾了,又要劳烦你了。”
叶医师道:“微臣职责所在,说到底还是微臣医术不精,才叫长公主为旧疾所扰,若是言谢,岂不羞煞微臣?”
看着自己的亲祖母受病痛折磨,崔恒不满道:“这疾病就不能根治么?”
言外之意就是说叶医师空有虚名,竟是连彻底治好病都不能。
叶医师闻言当即跪下,汗涔涔,“依微臣愚见,微臣行医多年,有些人喝汤药不见效,换做针灸的效果却是极好,不若换针灸试试。许久之前,微臣就曾提议过,可长公主并未采纳。”
谁知,素来很好说话的长公主,一提到针灸便显露抵触之色,不论怎么劝说偏不同意。一是长公主自幼就怕针,一见到针就浑身发软,头晕发昏;二是治疗胸痹症的某些穴道,位于私密之处,要除去贴身衣物才可,况且宫中医师医工皆为男子,男女授受不亲,寿安长公主自持矜贵,乃金枝玉叶,她又岂能腆着脸,为了自己而使得皇家颜面受损。
崔恒只能对长公主软磨硬泡,他扫了眼规规矩矩立在一旁的黎青黛,心念一动,“祖母,您若是有所顾忌,这儿不是站着位女大夫么,让她近身来给您针灸可好?”
长公主经不住孙儿这般甜言蜜语的攻势,加之她苦旧疾久矣,有些被说动了,看着那个清瘦的少女迟疑道:“这小娘子能行?”
崔恒笑了笑,又温言地劝哄。
在世人眼中,唯有那等蓄须上了年纪的老大夫才是可靠的,黎青黛早已经对他人的质疑见怪不怪。
“那便试试罢。”在崔恒的劝说下,寿安长公主终于松口同意。
崔恒深深地看了黎青黛一眼,她心领神会,点头示意。
《金匮要略・胸痹心痛短气病》有云:“大脉当取太过不及,阳微阴弦即胸痹而痛,所以然者,责其极虚也。今阳虚知在上焦,所以胸痹心痛者,以其阴弦故也。”即上焦阳虚,下焦阴寒饮盛,寒饮上逆,故使胸痹而心痛也。而《诸病源候论》曰:“寒气客于五脏六腑,因虚而发,上冲胸间,则胸痹。”胸痹之症由五脏亏虚感寒而发作,故天气变化,骤遇寒凉而易卒发心痛。(1)
黎青黛观察了长公主的脉象和气色,断定病症正是寒邪侵袭、阴寒凝滞所致,既然瓜蒌薤白半夏汤对长公主疗效不佳,便大胆让长公主脱去上身衣物。
“若您害怕,可以合上眼,奴婢要开始了。”黎青黛温声安慰一番,随后用热补法,针肺俞、厥阴俞、心俞等穴位,使温热感传到胸部,不留针,膻中灸一刻钟……(2)。
如此折腾下来,黎青黛已经是满头大汗,而长公主的面色明显好转很多。
“辛苦了。”叶医师见她甚是疲乏,让她到外头歇息歇息。接下来的事情交给他即可,他还要给长公主配些温和的药丸以及药膳来调理。
建康的春日来的早,三月的海棠迎风招展,繁闹而热烈。东风吹拂,花瓣如雨纷纷而落。
黎青黛看着眼前的春景,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接住那颤颤巍巍飘落的花瓣,好像春天落入了她的掌心,她眉眼一弯,笑靥如花。
禁中虽美轮美奂,可终究太过拘束和压抑,短暂的闲适让她格外喜爱。
“喜爱海棠?”身后传来男人清朗的声音,黎青黛循声回头望去。
庄檀静一身褒衣博带,春晖柔和了他眉眼的冷峻,俨然像极了纵情山水的名儒雅士,就这样隔着纷扬的花雨,静静地凝视着她。
黎青黛愕然地看着他,而后环顾周围,发现没有其他人在场,这才放下心来。她赶忙牵起他的袖子,带他走到一个相对偏僻的角落。
看着她这副鬼鬼祟祟的模样,庄檀静有些无奈,其实四周都有他的人,不必担忧。然而,当他斜睨她牵着自己袖子的那只手,他忽而又什么都不想说了,跟她走一走又何妨。
黎青黛觉着这里安全了,才问:“你是来寻我的?”
“不对,”方才那样问,显得她有些自作多情,她自己下意识否认了,“你是来问我宁贵姬的情况的?”
瞧她急着否认的样子,庄檀静莫名有些不悦,“我自然是来问宁贵姬的事的。”
听他这般说,她反倒觉着轻松些,于是她没心没肺说着宁贵姬病情逐渐痊愈的事。
她果然没有辜负他的期待。庄檀静很是欣慰,“你做的很好。”
然而,正在此时,忽闻断断续续的交谈声,由远及近地传来,庄檀静当即面色一沉。
黎青黛暗道不妙,要是被人发现他们两人私底下相会,依着庄檀静这妇孺皆知的名望,相信名士重臣幽会小医女的绯色传闻不日便能传遍大街小巷。届时不论什么谋划打算都得泡汤,说不定还会掉脑袋。
短短一瞬,黎青黛就已经能想象到各种后果。不行,她决计不能叫这样的事情发生。
而庄檀静可不知黎青黛考虑了这么多,他登时就被黎青黛拉到墙角那株海棠树后。
因为动作太过仓促,庄檀静的手肘不慎撞击到墙面上,不由闷哼一声,后背贴着冰冷的墙,身前的人是她。
他微凉的唇擦过她的额头,二人几乎同时怔住。
经过园林的是两个婢女。其中一个瘦高些的,似乎是听到一些声音,顿住脚步,狐疑地看了看周围,“你可曾听到了方才的声响,好像林子那儿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