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雾剧烈地抖动着,最终失去了光泽, 变成了一只振翅欲飞的甲壳类昆虫。
看了眼手中的虫子, 又看了眼怀中的没有丝毫苏醒迹象的贺凌云, 薛青城眉头皱了起来,从怀中掏出一只空瓷瓶,将虫子装了进去,随后封起。
‘咒’虽被拔除, 却无法保证没有残余, 这也是师妹迟迟不醒的原因。
*
夕阳渐渐西沉, 将梁府笼上了一层夜色。
府中的仆从沿着小路将夜灯一一点亮, 无人注意到头顶的天空有一抹身影划空而去。
借着夜色遮挡,薛青城御剑飞行, 悄然落在了客栈的房顶。
贺凌云双眼紧闭,颓然地靠在他的背上,此时整个人在微微颤抖,看起来难受极了。
翻窗进了屋中,摸索着将师妹放在了床上,薛青城便起身将油灯点燃。
昏黄的油灯下,贺凌云眉头紧皱,细密的汗珠自额头渗出,嘴唇发白,呼吸有些急促。
见状,薛青城疾步上前,探手覆上贺凌云的额头,触手之处温热得厉害,俨然是发烧无疑了。
贺凌云觉得自己被人丢进了深不见底的滚热汤泉之中,五脏六腑都快被烫熟了。
她是又重新投胎了?
如今她变成什么新品种的生物了?亦或是一种可口的火锅食材,被人切碎了丢入锅中,煮熟之后再用长筷捞起,蘸上辛辣可口的调味料,送入食客的口中,经过一番细细的咀嚼,化为残末,结束短暂而辉煌的一生。
这么想着,贺凌云艰难地吞了吞口水,由衷地叹道:“吃呀……”
怎么还任由她沉在锅底,迟迟不愿捞起她?
浑身燥热得厉害,似乎要将身体里的水分蒸发殆尽,贺凌云闭着眼睛,伸出手挠了挠自己的脖子,接着便扯起了衣领。
可无论她使出多大的劲也挣脱不开,就像是被人死死钳住了双手,动弹不得。
睡梦中,贺凌云不满地嘟囔了几声,随后放弃了挣扎。
薛青城无奈地松开手,将贺凌云额头上温热的湿布巾揭了下来,重新换了一条。
他独来独往惯了,也不大生病,因此并不会照顾人,此刻手法僵硬,略显生疏。
若是贺凌云醒着看见了这幅场面,恐怕也是会大为震惊的。
她那个面冷心冷的大师兄居然会纡尊降贵地照顾她,简直是匪夷所思。
然而她此刻还沉静在自己是一片肥牛卷的幻想之中,对外界做不出任何反应。
来回换了几盆热水,贺凌云额头的温度总算是有所降低,变得不那么灼热了,薛青城松了一口气,接着从纳物袋中取出一瓶丹药来。
绿色的瓷瓶上用红色的蜡丸封紧,从外表上看来与普通药瓶无异,薛青城取下蜡封,倒出一粒药丸来。
药丸小得可怜,在薛青城的手心轻轻滚动一遭,周身散发出微弱的金色光晕来。
将师妹扶坐起来,后者软弱无骨似地倚靠在薛青城的怀中,鼻子却微微抽动着,似乎是寻到什么美味的食物,不安分地蹭着。
“好香啊……”贺凌云小声咕哝着,一颗毛茸茸的头几乎要埋进薛青城的臂弯中。
这是还真的不怪她,要怪就怪薛青城手中的护心丸在炼制的过程中添加了几味香料,以至于神智不清的贺凌云馋得厉害。
薛青城的身体微微向后倾斜,试图避开贺凌云的触碰,无奈一手需要护住师妹不倒下去,另一只手攥着药丸。
原本极为容易的动作此刻变得无比艰难,尤其是当他低下头,看见贺凌云那张坨红的脸时,浑身都变得僵硬起来。
“师妹你等会儿……”薛青城眼疾手快地将手中的护心丸塞进贺凌云的口中。
这粒丹丸不似普通丹丸难以下咽,反而香甜可口,贺凌云口中嚼着丹药,心满意足地睡了过去。
看着笑得一脸安详的师妹,薛青城终于松了一口气。
“砰砰——”
门外骤然响起急切的敲门声。
“师妹,你回来了?有没有见到大师兄?”闻漱关切道。
闻言,薛青城拉过一旁的被褥,将贺凌云盖好,接着起身来到门前。
“师妹……”闻漱正要继续说些什么,措不及防地看见面前的门被人打开,门缝后露出薛青城那张脸来,顿时哑了声。
“师妹中了咒,所幸发现及时,已经被我拔除了,只是余毒未清,还需修养些时日。”薛青城侧开身,为闻漱让开路来。
立在原地兀自消化了片刻,闻漱终于反应过来,木讷地随着薛青城进了房间。
贺凌云安然地躺在床上,面上并无半点痛苦,闻漱见状,松了一口气。
他转身看了眼薛青城,轻声道道:“师兄,借一步说话。”
闻言,薛青城点了点头,“好,我也有些话要同你说。”
*
放下厚重的床帐,薛青城在门口丢了一层结界,这才同闻漱说出他与贺凌云在梁家的所见所闻。
听着薛青城的自述,闻漱的眉头越发紧皱起来。
待薛青城一语毕,闻漱已经彻底黑下脸来。
“师兄的意思是那自称为仙人的男子就是梁家的大公子梁祁?”
薛青城点点头,“不错。”
闻漱追问道:“可他分明是魔族,难道是梁家人与魔族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比如……联姻?”
薛青城:“……”
闻漱的这一脑补着实有些出乎意料,倒是他从未想过的领域。
薛青城道:“魔族与人族结合有违天道,虽有这种可能,却不合乎常理。根据梁家老爷的话来推测,梁祁应当是被偷梁换柱、换了芯子,如今的梁祁并不是真正的梁祁,至于他们的目的,应当与明夜的仙门招生分不开关系。”
闻漱点点头,“想不到你们竟会撞见此种惊天秘密,我与谢公子进了木门后并未遇见什么衣橱,那条路一直通到了梁家府邸后的一处野田,倒是极为隐蔽。”
“这件事我们不能置之不理,这样,今夜我便传讯回宗门,在支援到达前我会先行混入梁家,我们里应外合,绝不能放过梁祁和他背后的势力,否则,长宁坊再无安宁之日。”薛青城道。
闻漱诧异道:“师兄的意思是你要孤身一人前往梁府?这是为何?”他的语气稍显急躁,透着关切与恼怒。
“我现在的修为虽比不上师兄,却也不是畏头畏尾之辈,请师兄务必带上我。”
闻言,薛青城的静静地看着闻漱,片刻后,嘴角微微上扬。
平日里的闻漱惯是冷静可靠,还从未在他脸上见过这种属于毛头小子的焦急之色,这一回倒叫他见着了。
“魔族手段卑劣,万万不可轻举妄动,况且师尊还在等着我们,如今灵丹尚未寻得,可千万不能耽搁了,梁家的事多一个人便多一份胜算,师兄就让我一起去吧!”闻漱急了。
看着百般恳求的闻漱,薛青城无奈妥协,轻轻点了点头,“那便依你所言。”
*
夜色渐深,二人的交谈也到了结尾,闻漱看着大师兄仍没有离开的意思,忍不住问道:“时候不早了,师兄不随我回去休息么?”
薛青城静默片刻,听着床帐内传来均匀的呼吸声,依旧放不下心来。
他道:“师妹身上余毒未清,魔族可能已经察觉到了我们的存在,今夜可能会对师妹不利,我得守在这里。”
听他的意思,今夜是不打算睡了?
闻漱颇不自在地挠了挠头,他还从未面对过这种情况。
在他从前接受的教育中,男未婚女未嫁,共处一室会招来非议,而如今师妹势弱,恰是需要人保护的时候。
而男女授受不亲……
闻漱抬眼看着面色坦然,一副正人君子模样的薛青城,心中忍不住抽了一瞬。
听闻大师兄自幼被师尊抚养在身边,应当……应当……从未将男女之事放在心上吧?
这么想着,闻漱的脸上变得五光十色起来,十分精彩。
“师兄辛劳,有事便叫我,我……我先行告退了。”
灰溜溜地撂下这句话,闻漱轻轻退出房间,掩住房门,剩下薛青城不明所以地独自站在原地。
薛青城:总觉得师弟看向自己的眼神有些复杂。
*
薛青城的担忧绝非空穴来风,贺凌云中了咒,那便给了下咒之人追查到此地的机会,今夜恐怕要不得安生了。
在传讯玉简上写下在长宁坊发生的事情,以及梁家与魔族背后的牵扯,薛青城将玉简缓缓合起,眉头又皱了几分。
时间仓促,他们在明夜之前恐怕等不来宗门人手赶来,明夜势必有一场大战。
掀开长袍下摆,薛青城盘腿坐在地上,阖起双眸,打起坐来。
师妹睡得香甜,帐内不时传来阵阵鼾声,薛青城静静地听了一会,忍不住睁开眼睛,将床帐掀开一角。
昏暗的烛光下,贺凌云的睡姿颇为张狂,一床被子已被踹至一旁。
如此睡上一夜,难免会受风寒。薛青城轻叹了一口气,扯过师妹脚下的被褥,抖了抖,重新盖在贺凌云的身上。
*
将床帐重新放了下来,薛青城再度打起坐来。
在师妹悠扬的鼾声中,他竟久违地做起了梦。
怪得紧,梦里竟能闻见香味。
食物辛辣的气味从面前滚滚的铁锅中传来,伴随着滚滚的热浪扑面而来。
薛青城茫然地看着面前造型古怪的铁锅,以及锅中血红的液体。
沸腾的液体里,数不清的辣椒摇摇摆摆,向着他的方向滚来。
“好了没呀,都过了两分钟了。”
一双筷子伸进锅中,动作迅猛地捞出了块黑漆漆的片状物。
薛青城顺着筷子的方向看了过去,双眼渐渐睁大。
隔着浓浓的白烟,师妹坐在铁锅的另一端,正往嘴里塞着那黑色的片状物。
更为古怪的是,师妹全然不似平日那般穿着打扮,头顶两个包子样的发包不见了,花里胡哨的发簪也一并不见。
乌黑的长发被高高扎起,看起来多了分飒爽之气。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
薛青城不声不响地注视着面前熟悉又陌生的师妹,直到对方那人发现了自已。
“咦?师兄?”贺凌云咀嚼着脆爽的毛肚,看着烟雾那头的薛青城,囫囵不清道。
好端端的怎的会梦见薛青城这张冰块脸?
是火锅太辣了来给她消火的么?
这么想着,贺凌云说服了自己,她倒是不介意同他人一起吃火锅。
吃火锅嘛,自然是人越多越热闹。
“嘶……”给自己夹了块麻辣牛肉,贺凌云的嘴巴瞬间被辣得通红,虽在梦中,唇上灼辣感可真实得厉害。
见状,薛青城轻笑了一声,伸出手,手心便多了一杯冰凉的酸梅汤。
“给。”薛青城将杯子递了过去。
看着眼底的酸梅汤,贺凌云歪了歪头,随后欣然接过。
不愧是在她的梦中,就算是平时不可一世的薛青城也要低下头替她服务。
这滋味,爽哉。
第67章 饿了
锅中的菜下了一大半, 贺凌云兴致缺缺,终于放下筷子,目光落在了薛青城身上。
从方才她就发现了, 梦里的薛青城似乎也不爱吃东西, 从头至尾也没见他拿起过筷子。
对于一个热衷美食的人来说, 这实在有些扫兴。
“不合胃口么?”贺凌云扬了扬眉头, 向薛青城示意道。
锅中的牛油滚滚,味道愈发辛辣,呛得人鼻腔发麻。
薛青城从未见过这种新奇的食物, 见贺凌云如此热情, 他忽然产生了一丝兴味。
试一试, 或许也不错?
在对方的注视下, 薛青城拿起手边的筷子,捞出了一片看不出形状的肉类,放入口中。
随后,他便陷入无尽的沉默之中。
见状, 贺凌云的眼睛亮了起来。
“味道如何?”
回应她的, 是薛青城那张逐渐涨红的脸。
年纪轻轻的少年本就皮肤白皙, 此时又被辣红了嘴唇,眼中也多了分水色,尽管如此,却依旧绷着脸, 不愿透露出一丝窘迫。
看起来分外违和。
薛青城的反应极大地取悦了贺凌云, 后者乐得拍起手来, 笑得见牙不见眼。
“哈哈哈……你怎么是这个反应啊?”贺凌云双手交叠, 撑住下巴,盯着薛青城, “倒是第一次见你如此可爱。”
可爱?
薛青城透过重重烟雾看向口无遮拦的薛青城,目光逐渐复杂起来。
许久不做梦,这一回竟梦得如此真实,就连口中火辣辣的灼烧感都如此强烈。
而且……
他这是被师妹调戏了?
思及此,耳边忽然响起野猫尖锐的叫声。
眉心不受控制地跳动了一瞬,薛青城面前的红汤锅逐渐被黑暗所淹没,梦境消散,思绪清晰起来。
薛青城睁开眼睛,看着桌上燃到了尽头、只剩下一缕青烟的油灯,转过头去,看向厚重的床帐。
贺凌云均匀绵长的呼吸声传来,夹杂着几声咂嘴声,看样子睡得十分香甜。
黑暗中,薛青城伸出手,摸向下唇,那处仍残留着阵阵灼烧感。
世上竟有如此真实的梦境。
屋外圆月高悬,透过薄薄的纸窗,在地上投出一片雪样的银光。
床上的贺凌云翻了个身,将床单踹得乱了几分。
*
窗边传来梆子声清脆的声音,薛青城站起身,给自己的衣衫施了个清洁术,接着趁着夜色未醒,轻手轻脚地出了房门。
客栈前堂还点着零星的烛火,为漆黑的夜里增添了几分暖意。
“一碗阳春面,另加二两卤牛肉。”
寂静无人的前堂冷不丁地响起这么一声冷飕飕的男声,骇得正在打瞌睡的店小二猛地打了个激灵。
近日因为梁家人的事,整个长宁坊的人流量比平常时要翻上几番,夜间有人住宿也是常有的事,店小二愣怔了片刻,随即睁开惺忪的睡眼,看向声音的来处。
不知哪来的邪风透过门缝将烛火吹得摇晃起来,薛青城颀长的身影在烛光明灭下更显阴森可怖。
“哎。”店小二条件反射地应了声,接着转过头看了眼乌漆麻黑的窗外,心头泛起了古怪。
是他睡糊涂了还是客人抽风了,这人怎么大半夜地要吃食?
别是饿狠了?
由不得他多想,薛青城已经扯过前堂的长凳兀自坐了下来。
“一碗阳春面,二两卤牛肉……”店小二挠了挠头,嘴里嘟囔着便往后厨去了。
薛青城心中计算着时间,抬起头看向空荡荡的楼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