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少年放下后,她又走到桌前点了灯,房内一下子明亮了不少,她这才看清房内的一切。
楠木桌上简单置了茶具与香炉,旁边凌乱的散放着几条陈旧的凳子,除此之外便是一张吊着青丝帐缦的床,再无其他,烛影在脱漆的墙壁上跳跃着,少年安静地躺在床上,似乎是睡着了,她听见他平稳但虚弱的呼吸声。
桃夭忙走过去查看他的情况,这么晚了,大夫肯定是找不着了,况且还要带上他一起赶路,眼下这个情况只能她用术法来给他疗伤了。
少年紧紧地皱着眉,死死咬住唇,似是梦到了什么不好的东西,身体微微颤抖着。他的脸色异常苍白,额角和唇边都有着干涸的血迹,半披发半束冠的头发早已散乱,衣衫亦是破烂不堪。
“唉。”桃夭轻轻叹了口气,又想起他的身世,只觉得他可怜极了。她打来一盆清水,又用随身携带的帕子细细替他擦去脸上的血迹与脏污,伸手探了探少年的脉搏。
他的脉搏极慢,虚弱不已。桃夭皱了皱眉,把手从他的手腕上放下来。从脉象来看,他在被陨魔折磨时,受了很严重的内伤,筋骨寸断,若是再不施救,只怕是活不过今晚。
不待犹豫,桃夭立刻屏息凝神,双手结印,开始施法,几缕银白色的真气随着她结印的动作从指尖漫出,围绕在少年的身体四周,然后将他缓缓托起。
少年的身体渐渐上浮,那些真气环绕在他的身体周围不断交织着,如同织网一般,然后一点一点逼近他的胸膛,最终缓缓没入其中。
真气入体的那一刹,少年的身体逐渐下坠,平稳的回到了床榻上。
少年的脸色逐渐有了血色,眉头亦逐渐舒展开来,不再颤抖。
“呼。”桃夭松了口气,看了看自己的手,那些银白光芒在她手中一点一点退去,最终彻底暗淡了下去。
看来是成功了,照着这个恢复速度,明日一早他大概就能痊愈。桃夭的心里升起一点小小的骄傲,方才那个救护的法诀是她某日在古籍上匆匆瞥见的,没想到居然被他记住了,看来书果然没白看。
心绪平稳下去之后,身体的实感才回归了桃夭自己的身体,疲惫、困倦的感觉在顷刻间铺天盖地般将她席卷,她不禁打了个哈欠,将少年的身体往里面挪了挪,然后和衣躺在少年的身边。
或许是因为方才的术法消耗了她太多的体力,她只觉得身体却越发地疲累起来,不消一刻便彻底进入了梦乡。
在桃夭入眠的下一刻,原本看似熟睡的少年却在霎时间睁开了眼睛,眸中再不似初见时的可怜神情,取而代之的是极其不屑,他神色漠然,就这样微微侧过身子打量着身旁的睡着的少女。
少女睡得很安稳,双手乖乖地交叠着放在身前,唇角边似乎还有着浅浅的笑意,他的目光在她的脸上停留了一瞬,最终落在她的起伏的胸脯前。
只有他能看见,少女的胸腔左侧,有一颗珠子在她身体内散发着淡蓝的微光。
那道浅蓝的微光映在少年的眼里,他眸色寒凉,其中的渴望一闪而逝。
少年收回了目光,转回身来,盯着墙上不断摇曳的烛火,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却见下一秒,他痛苦地蜷缩起身子,死死咬住唇,额头上沁出细细密密的冷汗,他的双手紧紧攥成拳,指骨都用力到泛白。
只见不知从何处窜出的寒冰一点一点从他的脚踝处攀附上来,然后一寸一寸上爬,他的身体开始缓缓结冰,原本好不容易有了一丝血色的唇色再次苍白如纸,最终又因为寒冷而冻成了绛紫色,连带着眉毛处都结了一层厚厚的霜。
他残缺的神魂又开始疼了。
眼前的视线天旋地转,一圈圈暗淡下来,直至彻底昏黑。又一次,他什么也看不见了,视野里唯有黑暗,刻骨的、绝望的,深不见底的黑暗。
像是永坠无底深渊般,记忆在脑海中鲜明地扭动着,他再一次,想起了记忆中那个永远不愿想起的地方。
无穷无尽的寒冰,眼前唯有一眼望不尽的素白,大大小小的冰柱悬挂在这个偌大的溶洞间,俯视着这里的一切,有白气从冰面上漫出,向着天边缓缓升腾起来,却是寒冷的,甚至比冰层更冷上几分,能让人血肉结冰。
记忆中刺鼻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从溶洞顶部垂下来的玄铁锁链在冰面上刮出刺耳的响,俯冲下来的秃鹫带着贪婪的,嘶哑的叫声,而他,血肉模糊。
已经记不起这究竟是第几次了,每每神魂疼痛时,便会将他带到这段他最狼狈不堪的记忆里,仿若他心中最隐藏最深的魇魔般,阴魂不散地缠着他,一遍又一遍地折磨他,在他耳畔窃窃嘲笑。
只可惜今非昔比,如今的他就站在曾经的自己身旁,如同看客一般淡漠的看着那段最不堪的回忆,心中却再没了一点感觉。
不知过去多久,寒冰终于逐渐化开,如蛇一般从他身上退去。
就在寒冰化开的那一刹那,少年猛然睁开了眼,即使方才的疼痛比抽筋剥皮更甚,而他的眼睛却仍是干涸的,甚至没有一滴眼泪,仿若是死物般,没有一丝情感。
少年将身体打直,仰面躺在床榻上,不再蜷缩着。大敞着的窗口上有黑气蔓延,有什么东西在窗前叽叽喳喳地吵嚷着,他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点,抬眼望向窗口。
只见窗口处,几只妖怪推推搡搡地踩着陨魔的触手攀到窗棱处,在接触到少年的眼神后,那群妖怪鞠了个深躬,却是立刻不动了,一个个都低着头,变得毕恭毕敬起来。
见少年没有说什么,他们齐齐看向他,整齐地张了张嘴,像是想要说些什么。只见少年皱了皱眉,似乎有些不耐烦,看着他们冷冷道:“这里已经没你们什么事了,滚吧。别跟着我。”
妖怪们面面相觑,然后会意般顷刻间散去了,再也不见一丝踪影。
万籁俱寂,耳畔再没了任何喧扰,少年仰面躺在床上,抬了手,将手覆盖在眼帘上,绷紧的身躯渐趋放松下来,他敛了敛心绪,开始闭目养神。
第3章 悲鸣
翌日一早。天已经有些大亮了,偶尔有鸡啼报晓,桃夭翻了个身,缓缓转醒,虽然她有点认床,但她这觉睡的还算安稳,一夜无梦。
不过,那个少年竟然醒的比她还早,她今早一睁眼就看到他站在窗前,向远方眺望着,整个人看着不知比昨日有精气神多少倍,看来是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桃夭不禁觉得有些欣慰,起身简单收拾了一下行囊,便领着他下楼领着清算了房钱。
走出客栈后,便是要继续前往罗盘指示的目的地了。桃夭从袖中掏出罗盘,根据罗盘的指向确定了方向后,便打算朝着罗盘的指向前进。
正当桃夭打算把罗盘再度放回袖中时,手中的罗盘却忽然“嗡嗡”乱鸣起来,她心下明白这是长老们的传音,赶忙把罗盘拿出来,将罗盘对准于正北方,然后念出法诀,罗盘很快便悬浮在了空中,不再震动。
罗盘稳稳当当地悬在她的正对面,片刻后,从罗盘的正中央冒出一缕青烟,那缕烟原本还是散开的,随着她的念咒的过程而逐渐开始聚拢,最终缓缓形成了一片小小的影像。
影像上,神族的五位长老端坐于堂上,见影像连通,为首的符白长老开口问道:“桃夭,你此番下凡,寻找神器碎片找的可还算顺利?”
桃夭作了个揖,恭敬答道:“回长老,徒儿已经有了方向,不日便能找到第一片神器的碎片。”
“好啊。不愧是容忱的弟子,办事果然有能力。”符白捋了捋花白的胡须,欣然赞叹道,随后又补了一句,言语中似是有些急不可耐。
“时不我待,五片神器碎片如今仍是流落在外,重塑神器一事迫在眉睫,你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找到碎片,无论发生什么,只作壁上观,万不能因为相救他人而耽搁了正事。”
随后,还不等桃夭应答,只见符白一挥袖子,那道影像便在顷刻间消散的干净。
桃夭撇撇嘴,心中忽然就有一点小小的失落。她平日在神宫里最是尊敬长老们,难得与他们传音,他们对她的境遇一字不问一事暂且按下不表,可他们方才竟说让她无论发生什么都袖手旁观,这让她只觉得有些冷漠。
“唉……”桃夭沉思片刻,又长长地叹了口气,也许长老们只是太过心急了,集齐神器碎片一事的确是火烧眉毛,况且长老们想要重塑神器也是为了解救苍生,在此事上面,她也的确应该有所取舍。
正当她怔神之际,只见悬在空中的罗盘再次震动起来――神宫的传音又来了。桃夭原本暗下去的眸子一下子又亮了起来,她有些雀跃地念起法诀,青烟在眼前一点一点聚拢,影线上出现了四人。
四人之中为首的是她的师父容忱,左侧的是大师兄公治明景和二师兄林青州,右侧的是三师姐白缪。
容忱动了动嘴唇,正欲说些什么,却被白缪抢先打断。
白缪一下子就探到最前方,凑近了影像盯着桃夭,道:“长老们真是不够意思,说什么下凡历练,居然是叫你一个人去给他们当苦力找神器碎片。说得那么好听,什么能够磨练意志,精进修为的,如今魔尊祁落上位,天下妖魔横行的,早已成了人间炼狱,动辄就能丢了性命,他们自己怎么不去?”
“好了白缪,不得造次。”公治明景无奈地皱了皱眉,怕她又说出些什么惊人之语,立马截住了她的话头。
“干嘛打断我,我就要说。长老们两面三刀的压榨我们神宫子弟难道还不能说几句了?”白缪不服气地呛声道。
桃夭不禁扑哧笑出声来,“好啦师兄师姐,我这不还是好好的嘛,不要担心。就是个神器碎片而已,我觉得我能找齐的。”
“既然师妹本人都发话了,那好吧。”白缪双手抱胸,虽然还是有些不服气的样子,但终于安静了下来,她盯了桃夭半晌,眼神也转为了关切,“凡间这么危险,你一个人要好好照顾自己,长老们那边我们会去申请的,若是长老们同意了我和师兄们就一起下凡陪你。”
白缪这边还想说些什么,林青州看准了时机,见缝插针般抢在她之前开了口,话音里带着戏谑:“三师妹,少说两句吧。你一个人就把我们大家的话都抢完了,我们还说什么。还有,你没看到师父刚刚在你之前准备说话吗?”
“哦。好吧。师父对不起。”白谬看着容忱的方向讪笑了一下,不好意思地向后退了一步,“师父您请。”
容忱紧紧蹙着眉,薄唇紧抿,眉宇间分明是深深的担忧,可他动了动唇,只淡淡说道:“昨夜我观星象,北面似有归邪,第一片神器碎片在云泽王土以北,你千万要小心。”
桃夭心中一暖,许久未曾听到师父讲话,乍然在影像中相逢,她竟然有种近乎落泪的感动,她立刻低头毕恭毕敬道:“谢谢师父,徒儿明白。”
“明白就好。你继续赶路吧,自己一个人在凡间,也要照顾好自己。”容忱又继续道。
“是,师父。”桃夭再次作揖,等她抬起头时,那片影像却还未消散,青烟聚成的模糊的影像里,容忱在三位子弟的中央,就这样静默地看着她,没了任何言语,恍然那一瞬,她似乎在他的眼神中看到了许多她读不懂东西,但更多的是担忧。
直到二人眼神再度相碰,容忱才扬了扬手,影像就此消散。
影像消失后,桃夭还有些愣愣的没回过神,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她伸手将罗盘又放回袖子里,却突然对上了身旁少年的眼睛。
少年怯生生地站在她身旁,懵懵懂懂地盯着她。
想起方才长老们和师父说的话,再看着眼前的肩不能挑,手不能抗,脆弱得像是一片薄纸的人族少年,桃夭不禁又有些担忧起来。昨日情急之下答应了他的请求,可今日仔细思考后,带上他只会同时害了他们两个人,毕竟这路途凶险,她不仅要分心保护他,还无法保证能否保护好他。
桃夭心中思虑万千,看着他正色起来,“刚刚你也看到了,我的确有要务在身,我此番要去寻找一些很重要的东西。这一路上定是危险重重,我再给你一次考虑的机会,你仍旧可以反悔,若你不愿跟着我,在我离开前,我会把你托给一户可靠的人家,以免你无枝可依。”
少年闻言,垂下眼帘,原本晶亮的眸子一下子暗淡下去,他不安地绞了绞衣袍,声音轻得微不可闻:“我就知道,我从来都是一个累赘。无论是谁都会丢下我。”
“姐姐。”他不再央求,只是勉强扯出一丝微笑,然后仰起头看她,声音却是难掩的低落,“把我送走后,可以时常来看看我吗?”
桃夭原本想点头说好,可不知怎的,看见少年失落的眼神,那句“好”却是怎么都说不出口。
就算把他送出去给别人……桃夭把目光挪到他身上,少年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面色苍白,身形单薄而消瘦,看着孱弱多病,风一吹就倒了。
他毕竟不是五六岁的孩童。那些想要养子的人家怕孩子大了养不熟,只怕不会想收养一个已经这般大的孩子。而她又忙于寻找神器碎片,无暇去顾及他的死活,即使他被寄养家庭虐待致死,她也不会收到任何的消息。
至少在她眼前,她还能盯着点……桃夭心中不禁开始动摇。
“姐姐…求求你…我什么都没有了……”她骤然想起昨日,少年小声的哀求,那道柔软又细小的声音在她的脑海里不断回荡着,如毒素一般蚕食着她的理智。
桃夭忍不住抬眼看他,少年咬紧了唇不让自己抽泣出声,眼眶却是早已通红,就这样一言不发地盯着她,像是一只摇尾乞怜的小狗,偏偏还要硬撑着在唇角扯出一点笑容,假装自己没事,殊不知这样却将他衬得愈发可怜。
理智的弦顷刻间崩断,桃夭微微摇了摇头,看着他道“算了算了。你还是跟着我吧,我会尽我所能保护你的,但是跟在我身边注定会很辛苦,你可不许喊累。”
“对了,”她想到什么似的,又补了一句:“你跟了我一天了,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呢。”
少年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睛瞬间亮了亮,眨巴眨巴地看着她,然后答道:“我叫勾黎。”
似乎有一刹,桃夭隐隐在他抿起的唇角边捕捉到了一丝快意的弧度,快得像是错觉,她没有放在心上,只是抬起眸子看着远山上渐渐升起的太阳。
和煦的阳光穿透厚重的云层洒在身上,带着暖意,但是她心知不过多久,这份温暖就会转为炎热。
桃夭于是开口道:“日头很快就会毒辣起来,我们得快些赶路了。”
勾黎轻声应着“好”,然后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向前走去。
也不知究竟向北行至多久,他们才抵达了一座高耸的城墙,城墙之上,赫然是“邺城”二字。
不待犹豫,桃夭领着勾黎踏进城门,进了城门的那一刹,她清楚地听见有无数道声音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似乎有人在哄堂大笑,似乎是商贩的卖力吆喝,又似是有什么人在绝望悲鸣。
那些声音环绕在她的四周,在偌大的城中一圈一圈地回响。
原本的万里晴空在此时却突然下起了雨,雨声淅淅沥沥,不知从何处而来的纸钱不断从空中飘下来,堆叠在地上积起的大大小小的水洼中,最终在泥水中混成一团纸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