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张相似又不同的脸庞在脑海中慢慢重合,神态之间依稀可以辨认出勾黎的影子,桃夭于是接着又用心音补了一句。
“在你的正前方。勾黎,先让那狱卒退下。”
只见勾黎心领神会地冲她点了点头,欢欣的神色在瞬间恢复如常,故作冷声道:“滚下去,别再让我看见你。”
“多谢祭司大人,多谢祭司大人。”狱卒如蒙大赦般忙不迭应道,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离开了牢房。
牢房内现下只剩下勾黎,自己,以及方才那群少女。狱卒下去了,意味着短时间内她和这群牢房中的少女暂时没有了生命危险。
桃夭锁眉沉思着,凭借勾黎的祭司身份,要想带她们混出去倒是很容易……她思索着,却又很快否决了这个念头。
逃出去并不是长久之计,只要幻境一日存在,她们便永远也无法真正安全。不过是从一个牢笼,进入了另一个牢笼罢了,本质上并没有不同。
她凝下心神,瞥了一眼角落里的依偎在一起的少女,心下瞬间拿定了主意。
她要留下来。
“勾黎,趁着眼下没什么人,你先走吧,今夜子时再来找我。”桃夭继而用心音道,再一次望向他。
她分明看到他愣了愣,似是对她方才的命令十分不解,就这样一瞬不瞬的盯着她,神色中尽是担忧与害怕,他动了动嘴唇,像是极力想说些什么,但或许是有所顾忌,那些话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
勾黎最终还是照她说的做了,离开了这里。只是,在他背过身的那一刹,盈满了忧虑与不安的眸中却陡然暗下了去,只剩嘲弄。
“啧。”他轻嗤。
他能觉察出她身上的法力已被幻境所压制,但他只觉得鄙夷。
她竟比他想象的要更没用。
不过……想到什么似的,他阴沉的眸中骤然多了一丝兴味,她已然那般虚弱,这对他来说未必不是一个机会。
虚弱之时,人便更倾向于展现自己情感的软弱之处,而他只需在那时候靠近她就好,直到她向他全然交付信任。
那么,她的一切都将会成为他的掌中之物。
见他离开后,桃夭绷紧的神经总算有些放松下来,她原本还在担心他忧心之下会做出些什么冲动之举,但好在他还算听话。
勾黎的身份是祭司,只有避免与她们这些囚犯过度接触,才不会招致怀疑,才能够保证他的安全。这是眼下最保险的决定了。
桃夭敛了敛心下杂绪,向前方望去,受伤的少女们因为先前狱卒的殴打几乎是如尸体一般堆叠在一起,且大多都已经昏死过去。一眼望去,无数条血迹已然在阴冷潮湿的地面上蜿蜒开来,她再顾不得身上的疲惫,拖着着沉重的步伐向那群伤者一点点靠近。
近了,正当她俯下身去准备将那些少女一个个分开时,有什么细小的东西却猝然闯进了眼帘。
如细丝一般的红绳松松垮垮地垂在地上,甚至让人有一种风一吹那红绳就会尽数断掉的错觉,而那红绳的末端,竟是坠着一颗透明的珠子。
而那颗珠子,竟是和她身上佩戴着的那颗,分毫不差。
第6章 疑云
桃夭登时一怔,直直地盯着那颗珠子,然后又低头望了望自己脖子上戴的那颗,两颗珠子无论是做工还是大小,竟是一模一样,别无二致,但唯一的不同之处便是,她的那颗是亮着的,而眼前这颗是暗的。
求证似的,桃夭再度站起身来,扫视着周围每一个人的胸口,果不其然,这里的每一个人身上都佩戴着相同的珠子,且除了她的那颗,其他都是暗的。
可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但眼前这些人的伤势由不得她继续细想下去,桃夭上了前,吃力地将每个人都分开,然后又细细的为她们擦去脸上的血迹,接着探了探她们每个人的脉息,好在都没有生命危险,她终于放下心来。
待到这一切都完成后,她才坐下来,以打坐的方式开始缓缓调息。
法力在丹田缓缓运转着,可无论她怎样尝试,都一直难以突破丹田向周身游走。但她很清楚地明白,若是法力无法在经脉中游走,她便很难施展出攻击性强的法诀。
桃夭闭紧了双目,竭力地尝试突破那层看不见的桎梏,可试了许久,也没有取得什么实质性的进展,只是相较先前而言略微好了一些罢了。
时间估摸着已经过去了两个时辰,就快到子时了,自己却还是没有什么起色,她吸了吸鼻子,心下不禁有一丝失落。
若是今天师父在就好了。她忍不住地想,若是师父在,定然能一下子就把这幻境破开,而不是像她现在这般,什么也做不了。
她虽无比明白找寻神器碎片,光耀神族是自己注定的宿命,可有时候却不由得怀疑,自己的能力是否真的能够承受这一层枷锁?
她总觉得这一切都太早了,自己应该再等等,再磨练磨练,她身上有太多的不稳定因素,但她一切的担忧终是敌不过长老口中一句神谕里的异象。
“甲子,荧惑入太微,魔者愈强,六界受制。”
便因了这句神喻,说是神族已然时日无多,若是再不下凡便会魔道横行,再无宁日,长老们便忧心忡忡地将她赶了下凡。想到这里,桃夭在心中宽慰自己,这也怪不得长老们,他们毕竟是为了天下安危,这本就由不得他们选择。
可她还是感到低落,她需要一个情绪的宣泄口,至少是一个可以责怪的对象。
于是她想了又想,还是决定怪在这句异象中的“魔者”上,显然,就是那个杀人不眨眼的的魔尊祈落。
若非他数百年前大肆屠戮神族,吞并神族领地令其堕入魔域,神族也不至于沦落至此,长老们也自是不必为了天下忧心。她忍不住咬了咬牙,这一切的一切,全都怪他。
而正当她在心下不断暗咒魔尊之际,只听前方传来细微的“咔嚓”一声,有钥匙轻轻插入了锁孔,片刻后,牢房的铁锁开了。
“桃夭。”她听见有人轻轻唤道。
月光探过窗棱倾泻在潮湿的地面上,似是结了一层寒霜,厚重的牢门被拉开,依稀的光线下,那人的身影变得逐渐清晰。
是勾黎。
不知怎的,此时此刻,她竟然莫名有些心虚。
桃夭于是有些别扭地别过了视线,不再看向他,只是扶着墙快速起了身,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牢房外,然后轻轻掩上门落了锁。
勾黎微微颔首,示意她跟上自己。
二人不再言语,只是快速出了牢房,桃夭仔细环视了一圈这周遭守夜的守卫已然不在,看来是被勾黎支走了,算是安全了些,不过时间紧迫,他们得早些回来才是。
牢房之外愈加寒冷,风混杂着湿冷的寒气袭来,刺痛的感觉穿透皮肤,在每一寸血肉中蔓延着,桃夭下意识的缩了缩身子,往勾黎的身后躲了躲。
好在一路上也没什么看守,很快就到了目的地,是一间低矮破旧的柴房,昏暗潮湿,墙皮早已层层剥落,露出里头凹凸不平的土坯来。
勾黎先行推开了吱呀作响的木门,待到她先进去后,再确认周围无人跟来后,他才进来,然后轻轻掩上了门。
“阿姐,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勾黎摘下斗篷,向她靠近了几步,旋即担心地开口道。
男子深碧色的眼瞳宛若毫无杂质的翡翠一般,分明充斥着关切,却无端让她感到一阵违和的冰冷。
仿若那一切的关心和担忧,都不过是伪装。
可细看之下,他的眼尾却在微微泛红,湿漉漉的眼睛与泪痣映衬着,显得既害怕又可怜。
就算外貌在幻境中再怎样改变,内里毕竟是个孩子,初次入幻境,自然是害怕的。
桃夭收回神,安抚地点了点头:“我没事的,不要担心。”
“太好了。阿姐没事就好。”勾黎自言自语道,双手无措地交叠着,指尖不断地摩挲,时不时地望向紧闭的门缝,看起来有些紧张。
但停了片刻,他好像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焦急的朝着桃夭开口道:“阿姐,不要留在那暗牢里好不好。我是祭司,我可以带你出来,没有人会发现的。”
“我……我担心阿姐。”他怯怯地补了一句,却不敢抬起眼睛看她。
桃夭愣了愣,似乎没有预料到勾黎的言行。她可以看出他此刻的惊恐,本以为这个人族少年只要能够保全自己便足够了,可他在害怕之时,却还是想着帮助她逃出来。哪怕他并没有弄清眼下的处境。
“不行。”但感动之余,桃夭还是毫不迟疑地拒绝了。
这里还有太多她不知道的东西,而且极有可能那些便是破开幻境的关键,还有那些被狱卒虐待的少女,她都还没救她们出来,她又怎能不管不顾的离开?
“阿姐,可是那里真的很危险,我又不能时时刻刻在你身边,这让我如何放得下心。”他仍是不甘心的开口道,这一次,语气中甚至带上了祈求,“阿姐,让我带你走,这不好吗?”
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在她严词拒绝后,那个男子似乎错愕了一瞬,但旋即那份神情又消失地干净,他的面上,再次恢复了先前的惊惧与担忧,只不过这一次,似乎带了几分隐隐的兴致。
神女并不知道,眼前这副可怜的皮囊之下,掩藏的究竟是怎样的怪物。
这种无聊的伪装,有时候对勾黎而言,并不失为一种消遣。
毕竟,能够看着猎物在自己虚伪的表演下,一步一步走向陷阱,从来就是他的乐趣。
“不止我,那牢房里还有数名无辜少女,我想救她们出来。我暂时还不能走。”她垂下眸,有意躲开他失落的目光,还是放软了语气,又补上了一句“勾黎,我没事的,你不用太担心我。”
“可……”
“我会保护好……”她抬起眸,又一次开口拒绝道,视线游离的某一瞬,却猝然捕捉到了什么晶亮的东西,在昏暗的夜色里,隐隐发着光。
而那件东西,正是隐于勾黎的斗篷之下,就在他的胸口处。
桃夭再顾不上回答,径自起了身便向勾黎靠近着,他没有停顿,似乎早已预料到她要做些什么,眼底的笑意微不可查。下一秒,她直接拂开了他的斗篷,从他的胸口处捞起那个泛着光的物什。
还是和她方才在那些少女和自己身上见过的一样的吊坠,不过,勾黎的那颗,却是亮着的。
桃夭的表情瞬时凝住了,银白色的光芒倒映在瞳仁中,缓缓萦绕在珠子周围,但她还是有些不可置信地拿起自己胸口前的珠子与他的那颗细细比对了许久,然后,反应过什么来似的,她骤然松了手,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
眼前的吊坠,与她身上的那颗,竟是连带着上方的光芒都一模一样。
可在所有人佩戴的吊坠中,为何唯独她和勾黎的珠子是亮的?
桃夭拧了拧眉,心下疑云骤起。
近来的回忆如走马灯一般在脑海中迅速闪过,噬人的裂缝,不住攒动着的双手,以及那微弱的活人气息,还有这人皆佩戴着的吊坠。一切的一切都在脑海中不停翻滚着,遥相呼应着,原本乱麻一般的思绪一点点被解开,有什么逐渐清晰起来。
她明白了!这一切的关键,便是吊坠的亮度。初遇那裂缝时,那一双双手上散发着的微弱的活人气息便已让她感到奇怪,那并不像是活人,却亦不似鬼魂之息。
通常而言,人在初死之时,魂魄中仍会带有一丝生前的气息,这一丝生前的气息同样承载着他们的回忆,但那会在魂魄前往幽都投胎之时便尽数消散,倘若魂魄眷恋旧忆迟迟不肯投胎,七七四十九日后,便会彻底成为游离于六合之外,非生非死,非人非鬼的魄灵,再无转世可能。
她先前初见那裂缝时还未反应过来,现下想来,那些所谓的双手,便是那些魄灵的化身,只不过他们并非甘愿呆在这里,而是被这幻境困住了。而她在幻境中遇到的每一个人,极有可能便是魄灵作为人时生前的记忆。
故而,这些在幻境中的每一个人,其实早已身死,因而他们的吊坠为暗,而她与勾黎皆是初入幻境,尚未被幻境吸食,以是,他们的吊坠为亮。
吊坠的明暗,象征着这里每人的性命。
等等。桃夭无端怔了一下,思绪骤然清明的那一刻,她猝然反应过来什么,甚至连呼吸都停滞了一刹,逼人的寒气从背后升起来,也就是说……待到珠子全然变暗之际,便会是他们的死期!
她下意识地低下了头,胸口上原本盈满了光的吊坠在这浓重的夜色中,陡然暗了一截。
第7章 不安
强烈的不安感在看到吊坠变暗的那一霎不知从何处缓缓钻出来,如飓风一般向桃夭席卷而来,仿若有一把利剑悬在头顶,而那把利剑,随时都可能落下来将她四分五裂。
虽然她已然明白了吊坠明暗的真正含义,可他们到底还剩下多少时间,吊坠究竟何时会彻底变暗,她却根本无从得知。
而未知,即是恐惧的最大来源。
桃夭死死抿住唇,秀眉拧做一团,竭力将心间那股噬人的焦虑感下压,却是做无用功。
说不担心是假的,她不过是初次下凡,便遇到此般危险的境况,对于自己掌控时间的未知全然紊乱了她的心绪,让她根本无法静下心来思考。
桃夭的目光无意识地停留在男子胸口前的泛着微光的吊坠上,强迫着自己尽快镇定下来。
而就在她目光与吊坠相接的那一霎,她骤然想到了什么,原本不安的心绪瞬间一定。
这幻镜中,并非只有她与勾黎佩带着相同的吊坠,还有牢房里的那些少女们!是她先前太过忧心吊坠所剩的时间,竟是让她差点就忘了还有她们。
那些少女们既是魄灵生前的记忆,想必已经在此待了许久,或许她可以从她们身上入手,从而找到些线索。
拿定主意后,桃夭那紧绷着的心弦终是松了松,眉心亦是渐渐舒展开来。
而静心思索的她,却没能发觉,身侧始终有一道目光停留在她的身上,一直都在悄然地观察着她。在瞥见她的目光也停留在彼此的吊坠上时,那人的眼神似乎变得有些好整以暇。
看来她察觉了吊坠的可疑。原本眼底的轻视与鄙夷不自觉地散去了些许,勾黎有些兴致地垂下了眼帘,目光自下而上地从她身上掠过,最终停留在那双冻得发红的手上。
“阿姐。”他轻轻启齿唤道,微微皱起眉,眼底有着心疼。
“怎么了?”乍然被他一唤,桃夭有些摸不着头脑,不明白他究竟要说些什么。
“是太冷了吗……阿姐的手好红。”他向她走近了几步,指了指她冻得通红的手,而后径自脱下自己的斗篷不由分说地罩在她身上。
“阿姐需要这个。”
分明是关心的语气,从他嘴里说出来却有种奇怪的疏离感,让桃夭莫名觉得有些别扭,她也说不上来哪里怪,但就是觉得有什么地方隐隐有些不对。
身上骤然袭来的温暖却在下一秒打断了她的心绪,她不解地抬起眸,四目相接,她在他的瞳仁中看见自己模糊的影子,恍惚如陷在了一潭幽深的碧色湖水般,然而,耳畔随即传来的话音却无端让她一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