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过的,什么都会和我说。”
他能看出她的失落,他想知道原因。
那个……令她落泪的原因。
桃夭的瞳仁中不由得黯淡了一刹,她动了动唇,却并没有开口,气氛一下子变得死寂,落针可闻。
有太多的事情,是勾黎所不知道的,她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她有些发怔,这一瞬她想起了很多,自幼的玩伴、亲和的族人、生机盎然的巫冢,以及……她最为亲近的阿爹阿娘。可那些鲜亮的记忆却在转瞬间被血色的巨浪所席卷,吞噬,最终只剩下枯萎的壳子。
良久,她才讷讷地启唇道:“我以后再也回不了家了。”
“为什么?”少年下意识反问道。
“因为听说那已经沦为了魔域,我应该不会有机会再去了。”她苦笑着喃喃。的确,如今魔族横行,她又怎可能有机会回到巫冢,唯有等待集齐神器碎片后的大战才可能有一线希望。
但那也是个未知数,也许她与巫冢之间本就无缘吧,哪怕这是生养她的地方,却注定着她无法回到故土。
勾黎的眸中有一瞬的错愕,但他又很好的将份错愕的情绪掩藏得一干二净。他有设想过她的难过与失落是另有他因,却没料到是因为巫冢。
数百年间,自他成为魔尊后,在他的率领下,魔族肆意侵吞着六界的领土,可他却没有想到,那其中也包括了巫冢。
又或是说,他从未把巫冢与她联系在一起,哪怕他从一开始就知晓她为九黎族人。
他对生养自己的故土没有任何的情感,也无法明白那种感受。
可在看见少女低落的目光,他还是怔了一下,一种难以名状的情感在瞬息间涌上心头,像是巨蟒般在他的心间一圈一圈地盘桓着,缠绕着,几乎要将他缓缓吞噬。
他是魔尊,而她是九黎族的神女。
他们二人,本就是,也本该是水火不容的对立面。
他从一开始便是带着目的有意接近于她,若是某一日,她知晓了那虚伪而丑陋的真相,他们之间,又该如何?
第55章 答案
少年的眸光一黯, 无言良久,像是侥幸,又像是小心翼翼的试探, 他蓦然开了口。
“不怕吗?”
“怕什么?”
“不怕我从一开始的接近就是伪装,对你另有企图?”他的话语间极尽轻描淡写,可那双幽深的眼瞳却一刻也未曾偏离少女的面容。
他注视着她,等待着她的回应。
他们之间的所有的羁绊, 所有曾经心潮起伏的每一个瞬间, 都是由虚伪的谎言织就而成的, 她所关心、在意的那个人,是勾黎。
是无害的人族少年, 而不是屠戮神族,嗜杀成性的魔尊祁落。
桃夭有一霎的惊讶,像是不解少年为何会这样问, 在她眼中, 勾黎素来都是纯良、温和的存在, 她从未往其他方面想过,他不像是他口中所说的那种人,那种……会卑鄙的潜伏在他人身侧,伺机利用他人的人。
她也不愿意相信他适才提出的那个假设。
可蓦然一刹, 她还是忍不住问自己,如果从一开始,勾黎的接近就掩藏着锋利的爪牙, 她还会继续与他相伴吗?
重重欺骗与利用之下,她是否还会选择在那一日从陨魔手中救下这个少年?
这个问题的答案本该万分明晰, 可她却无端犹豫了一瞬。
她无法得出答案。
但她该给他一个答案,那个她所认为, 曾经的自己会给出的答案。
桃夭收了神,正了正神色,话音如同坚冰一般落下,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如果你的所图有害六界,我们会是敌人。”
她顿了顿,还是加了一句:“但在那之前,不到迫不得已的时候,我们……一直是朋友。”
是的。朋友。这句话中藏有她的私心,即便这一切都是虚伪的假象,在假象破裂之前,她想她还是会继续留在他的身边。
这是无比危险的,她从来都明白这一点,倘若勾黎所言为真,那么她曾作出的一切,都无异于飞蛾扑火。
在暗夜中的蛾子会不由自主地找寻光亮,哪怕那是炙沸的,来源于狩猎方的火光。
但,她不信他会骗她。
“嗤。”朋友……朋友吗?心间忽的就有几分失望,这并不是他想听到的答案,但他也不明白,自己那样执着地想从她口中听到的话语究竟是什么。
她给出的答案已经无比清晰,只要他精心营造的假象破裂后,他们便会是敌人。
他对此并不意外,可心绪还是无可避免的一沉,他的眸中有几许黯淡,像是有什么光亮在其间猝然熄灭了,但他选择将其掩藏起来。
“既然是朋友,我会以这个身份一直留在你身边的。永远。”良久,他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盯向她的琥珀色眼瞳如同往常一般深不可测,令她捉摸不透。
“什么?”桃夭乍然没有反应过来,他所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以这个身份?以朋友的身份吗,还是说,他真有其他的身份?她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摸不透他的话外音。
“我们不是……”少年忽然凑近了她,流萤的翡色光晕扩散着,他的身形一点一点在光芒中向她靠近着。
最后,光芒散尽,他那张苍白但好看的面孔在她眼前变得清晰,他的唇像是不经意般划过她的面颊,停留在她的耳垂边,“朋友吗?”
如果那样虚伪的假象能够留住她,只为了那个假象,他就可以不顾一切。
在那一瞬间,桃夭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双颊飞速地染上两片红晕,她不自然地将头扭向一旁,呼吸有些急促。
朋友吗?他们之间,是朋友吗?她不自觉地低下了头,感受着自己紊乱的心跳在一下一下有力地撞击着胸腔,她一遍遍地反复向自己确认着答案。
可她不明白,他们这样,倘若不是朋友,究竟算什么呢?
但这个问题,对于他们双方而言,都没有答案。
窗外的天色很快便暗淡了下来,桃夭坐在床榻上,看着如火般的夕阳探进窗棂,流泻在她的锦被上,亦是覆盖在于她一同坐着少年身上,微风浮动,她看见他的发丝被风轻轻扬起,拂过逆光的脸颊,平白让她有了一种不真实感。
好像她此刻正站在破碎不堪的浮舟上,驶向无边的江海,可那脆弱的浮舟随时都可能会轻易碎裂,周遭掀起的海浪亦会紧接着将这一切吞没。
而这汹涌的江海间,又有多少的东西,是建立于谎言之上,掩埋于真相之间。
她有几分失神,但又迅速止住了心下这个无端的念头。这些只不过是没有根据的猜想,她不该在上面浪费这样多的时间的。
想明白后,她轻轻叹了口气,只觉得身躯疲乏得紧,不知是因为那些猜测,还是别的什么,她现在只想一个人好好呆一会。她于是偏过头,看向少年,轻轻说道:“你先出去吧,我……我想休息了。”
意料之外的,少年似乎并不惊讶,也没有追问什么,只是无声地点了点头,随即便出了门。
偌大的房间内,再度只剩下了她一人,她躺在床榻上,抬手覆住眼帘,一切都在掌心中陷入了黑暗,可翻涌的心绪却并没有平静下来。
这段日子,她所看到的一切,真的是她信誓旦旦,自以为的真实吗?
她在床榻上翻来覆去许久,想让自己敛去越来越混乱的心绪,但她的眼神仍是空洞地盯着房间的某处,看着有些出神,直到许久之后,她才堪堪有了睡意,朦胧地进入了梦乡。
直至感知到少女入睡后,勾黎才起了身,抬眸向窗外望了一眼。
外面的天色早已暗如泼墨,昏黑的天空中不见一颗星子,亦是没有一丝光亮,一切都归于了沉闷的死寂,沉重地压在他心间。
他知道她在想些什么,或许她的某些猜测,都近乎触碰到了假象的背后。但他不会让那些发生的,他会维护好这一切,所有都会与从前一样。
他们之间,不会有任何的改变。
他收回了目光,想起什么似的,他的眼瞳中似乎有一瞬的温和,随后,双手结出法印,身形瞬间消失在屋内。
再度睁眼时,周遭的景致都变了样貌。
血月高悬,刺目的红光笼罩着周遭的一切,血色长空之下,眼前破败的陈设开始一点点在视野中变得清晰。
幽紫色的瘴气与玄黑的魔气交织着,弥漫在开裂的土地上,视线所及之处,开满了妖异的覆莲子,那些以尸骨为滋养的花朵在这里盛放着,在风中轻轻拂动着,散着血红色的光芒。
密密麻麻的覆莲子间,是早已干涸了数百年的血迹,那些干涸的血迹在冗长的岁月中已然化为了坚硬的黑褐色,死死地附着在土地上,像是在诉说昔日的冤屈。
周遭隐隐有着交谈声,勾黎皱了皱眉,循着声音走去,绕过破败的宫殿,在早已干涸的河畔,瞥见了几个身影,他们聚集在此,不知在做些什么。
是魔族的人。
那几道身影里为首者蓦然觉察出身后有人,不耐烦地回过头去,正准备出声质问,却是在看清来者的那一刻,腿脚一软,登时重重地下了跪。
“魔……魔尊大人。参见魔尊大人。”为首者立刻恭敬地磕了个头,身后的众人亦是在同一刻下跪行李。
“为何在此?”勾黎抿紧的薄唇上带着冷意,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们,而后,他越过他们看向他们身后落在地面上的东西。
是几把铁铲,还有类似种子的东西,想起宫殿前那些密集的覆莲子,心下瞬间变得了然。
那些覆莲子,多半便是这些人所为。
覆莲子因其以尸骨为生,蕴含着极重的魔气,于魔族而言却是极好的滋养,只是尤为脆弱,极易夭折,故而尤为少见。
“回……回……魔尊大人的话,属下……属下听闻覆莲子食之能够增进修为,就想着在这荒地里中上一些,”为首者的声音哆哆嗦嗦,抬眸忘了一眼勾黎,又迅速低下了眼睛,声音比蚊蝇还轻,“这里有着无数的尸骨,或许能给覆莲子更好的……滋养……”
“滚出去。”他的声音在一瞬变得不耐,带着极致的寒冷,不知是因为想到了巫冢是她的故土,还是别的什么。
随后,他睨了一眼底下抖如筛糠的那几位魔族,又一字一顿,冷声说道。
“自今日起,此地没有本尊之令,任何人不得踏足。”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那几个魔族得了令般,连忙连滚带爬地离开了,巫冢荒废了许久,百年间从未有人踏足,他们怎么也想不到魔尊大人会亲临此地,更没想到,那个破败的巫冢,竟会突然被自家魔尊这样珍视。
只能说他们是触了大霉头。
待到那些魔族都离开后,勾黎才回到了来时之处――那座破败的宫殿前。
宫殿就那样矗立于摇曳的花海前,在血月投映下闪动着凄厉的寒光,中央的牌匾上“霄云殿”三字仍是依稀可辨。
勾黎垂下了眸,深碧色的眼瞳中是沉寂的,看不出是什么情感,随后,他只是向前迈了几步,周遭是幽幽浮动的覆莲子,他在花海的簇拥下,抬起手,指尖微微一动,那些聚集在一起的妖异花朵在顷刻间尽数化作了浮动的齑粉。
荒芜而干涸的土地交融着血迹与尸骨,在那一刹闯入他的眼帘,让他蓦然一怔。
他想起了自少女脸颊上滑落的那滴泪珠。
旋即,他收了神,只是轻声念出法诀,幽蓝的光芒自他指尖不断涌出,极速先前蔓延,笼罩了整片宫殿,一个浅蓝色的光团开始自面前缓缓升起,最终展开成画卷。
画卷中,宫殿巍然矗立,周遭生长着各色的花草,不远处是环绕着整个巫冢的河流,不住有孩童嬉笑戏闹着,一切都欣欣向荣。
那是巫冢那些陈设所记载的固有的记忆,影像中的一切,便是巫冢原本的样子。
他会把这里本来的样子还给她。
勾黎缓缓闭上双眸,全知的感官中勾勒着周遭的一切,与影像中回溯的一切交织着,随即,他动了动手指,强大的法力自他的掌心不断涌出,如同波纹般扩散开来,顷刻间覆盖了整座巫冢。
幽蓝光芒笼罩之下,原本荒芜的土地开始变得湿润,久违的嫩芽自土地间缓缓生长起来;颓败的宫墙一点一点被砌上原本的色彩,宫殿内破碎而杂乱的一切逐渐变得有序;远处干涸已久的河床之上,清澈的河水缓缓自河床上涌出,徐徐的流动着,鱼虾在其间嬉戏。
做完了这一切后,勾黎才睁开眼睛,望着眼前与影像中一般无二的场景,那种沉重的心绪终于在心间散去了些许。
而后,他的脚步停顿在成堆的尸骨前,眸光微微一动。
如方才那般,他用术法调转出尸骨中残破的记忆,得知了他们各自的身份,而后,他在离霄云殿的不远处,为他们立上了一座座的墓碑,他们的尸骨被掩埋在墓碑之下,历经百年,终于得到了安息。
墓碑前是成排的长明烛,烛焰随着微风轻轻地摇曳着,映照着眼前的一切,也倒映在勾黎碧色的眼底,他那寂寥的瞳仁中带着少有的坚定。
巫冢是她眷恋许久的故土,她会回到这里的,终有一日。
第56章 真相
在幽都调养的日子过得很快, 多数时间她都是在与教导这个人族少年术法中度过,令桃夭惊奇的是,他虽从未接触过任何的术法相关之事, 却也学得极快,这有时会让她不禁有一种错觉,像是他本就比她要更精通这些,而先前所有在她面前展露的那一切, 都不过是伪装。
可在某些时刻, 他恰到好处的磕磕绊绊, 甚至还会不小心在术法训练中受伤,又会让她不得不打消疑虑, 将他视作初学者那样看待与教导。
少年和从前并没有改变,仍是沉默寡言,总是静静地守在她的身边, 所有都像是那样的顺其自然, 与先前一般无二, 仿佛这一切本该如此。
但她却总觉得不是那样的。
那日少年似是而非的话语仍是萦绕在耳畔,字字句句,犹如坚冰上蔓开的寒气般,缠绕在她的心间, 让她感到不安。
“既然是朋友,我会以这个身份一直留在你身边的。永远。”
“我们不是……朋友吗?”
朋友……朋友……他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怔怔地想了许久也得不出答案, 桃夭终于放弃了这个念头,强行让自己敛去了杂念, 开始专注于自身的调息。
她盘腿在床榻上坐好,双手反转, 轻念法诀,感受着自身的法力在经脉中缓缓流转。经过几日的调养,她的身体已经几乎恢复了大半,再加上护魂珠裂痕的弥合,又让她的修为上了一层,是时候可以动身前往下一处神器碎片所在地了。
直到调息完毕后,桃夭才下了床榻,从袖中掏出罗盘,素手扬起,罗盘便稳稳当当地悬浮在了空中,灿金色光芒与她胸腔内更盛的淡蓝光芒交织在一起,笼罩在罗盘铜质的指针上。
随即,指针动了一动,指向了西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