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羽赶紧扶住他,发觉谢其琛额侧青筋似乎比往日更凸起些,甚至那些经脉犹如有生命一样在微微跳动,而谢其琛一双幽绿的眸子似乎也隐隐有黑雾翻涌。
池羽一怔,询问:“你怎么了?”
谢其琛闭眼运气,压下了异状,然后抬眸瞥了一眼另外两人――好在天色还较为昏暗,元明和云幻没有看到谢其琛方才的诡异模样。
谢其琛安抚地摸了摸池羽的发顶:“没什么,只是有些累了。”
池羽会意:“那你先去休息,我来送元明会长和圣女大人就好。”
谢其琛回院落,池羽送元明和云幻走到胡同口,那边已经有圣女侍从的马车在等待。
云幻先蹦蹦跳跳地上了马车,元明则在上车前询问池羽:“听姑娘方才言语,似乎你的修为可以媲美谢修士?”
池羽心虚,含糊应了下。
元明赞叹:“姑娘看起来并非三气共修的邪修,以正道修至此等修为,无论是天赋还是努力都令人惊叹。”
池羽:“啊哈哈。”
“只是……”元明微笑地打量着池羽,“其实从初见姑娘第一面时,我便觉得姑娘与寻常人似乎有哪里不太一样。”
池羽面不改色,询问:“会长指的是什么?”
“不知姑娘可曾听过再生禁术?”
池羽心头一跳,摇了摇头:“未曾听说过。”
“那是一种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禁术。人死后,□□与灵魂都将陨灭,然而采用再生禁术,若死者灵魂暂未完全湮灭于虚空,便可将死者复活。”元明说道,“在下以医入道,见识过无数人周身流淌的气息,可如姑娘这般……生机中掺杂一丝死气的,实属罕见。”
池羽没有直接回应元明的猜测,问了另一个问题:“会长说的所谓再生禁术,似乎颇为有趣,不知再生是怎么个再生法呢?”
元明似乎没想到池羽会这么直截了当地询问起再生,仿佛她不是正在被试探的人一样,实在是有够坦荡,一时间倒是笑了起来:“这禁术说来倒也不复杂,只需要找到亡者的尸骨,启动再生之阵,若亡者的灵魂还未湮灭,其便会再生回这个世界。”
马车里的云幻等得有些着急了,探出脑袋来催促:“元明哥哥你还在说什么闲话,快回去了,一晚没睡,人家好累了,想回去补觉!”
元明只得先与池羽道别。
池羽目送两人的马车驶远,内心的惊骇却始终未平。
再生禁术需以亡者尸骨为施术之根本,可当年她殉脉,肉身消陨于灵脉之中,若要将她再生,哪来的尸骨可以用?
第70章
池羽压下心头的疑虑, 回到了家中。
刚进堂屋,她便看见谢其琛跪倒在桌边,一手紧紧抓着桌沿, 修长的手指几乎嵌进桌沿的木头中,皮肤被木屑刺伤,有艳红的血液滴落。
池羽被吓到,立刻飞奔到谢其琛身边, 跪在地上扶住他:“阿琛, 你怎么了?”
谢其琛的长发散乱开, 黑发几乎盖住他的脸庞,以至于池羽离得近了才发现, 他皮肤下的血管中似乎有什么在蠕动,而眼瞳中的黑雾也愈发深重。
谢其琛听到池羽的声音,断断续续说道:“别……担心……我会压制住……”
究竟是怎么回事?谢其琛为何突然会出现这般模样?
眼见谢其琛的皮肤几乎要被血管撑破, 而池羽呼唤的声音他也已经几乎听不见, 终于, 点点蓝光汇聚,灵鸦出现在桌上,它急道:“主人,失去一半修为, 您已经压制不住‘卵’的影响,它提前了五年进入苏醒期!”
谢其琛没有说话,只痛苦地喘息着。
池羽急道:“‘卵’是什么?小蓝鸟你知道些什么?快告诉我他究竟怎么了?”
灵鸦犹豫了片刻, 似乎在纠结能不能告诉池羽、谢其琛意识清醒后会不会拔光它的毛。
“算了,现在没有时间纠结这个了。”灵鸦说道, “圣女大人,你有主人一半的修为, 记好我告诉你的祷语,按我说的调动灵力注入主人体内。”
池羽点头。
池羽将谢其琛搀扶到榻上,按照灵鸦的话为谢其琛注入灵力,约莫两刻钟后,谢其琛身上的异状终于消失,皮肤下的血管不再如虫豸般蠕动,眼瞳中的黑雾也消散了。
谢其琛陷入了安稳的沉眠。
池羽为他盖上被子,离开屋中,走到庭院。灵鸦满脸写着纠结,也跟了出去。
“好了,告诉我吧,阿琛他瞒着我什么事?”
灵鸦丧气一样,一屁股坐在院中的石桌上,两只翅膀耷拉在身体两侧,说道:“这件事要从六年前说起。”
正如一年前,谢其琛为了救回濒死的池羽,付出了一半元神的代价,六年前,谢其琛为了寻找将池羽再生的方法,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六年前,池羽殉脉后,谢其琛回想起池羽曾经说过她最初并非这个世界的人。于是他推测出池羽在另一个世界存在有另一具肉身,幸运的话,那具肉身兴许尚未陨灭。
在这个世界作为圣女的肉身陨灭后,池羽的灵魂很有可能并未直接消散于虚空,而是回归了肉身尚且存在的另一个世界。
谢其琛开始寻找再生之法,在此期间,他寻找到了被古老部族称之为“智慧神鸟”、通晓万法的鸟妖,也就是灵鸦。
说灵鸦通晓万法是一个夸张的说法,但由于其可以以半灵之体栖息于灵脉中,便可以在灵脉中窥见与修行相关的“真理”,所以灵鸦所知悉的法术、知识确然远超人类。
即使是在古书中只记载了大致流程的再生之法,它也知道具体的阵法绘制和启动方式。
谢其琛第一次见到灵鸦时,便提出希望灵鸦能助他再生所爱之人。
灵鸦自然不会平白帮人,它表示,对于妖来说,一切行为需要有代价,谢其琛若愿意付出代价,它自然愿意帮助他。
谢其琛毫不犹豫答应了。
而灵鸦所提出的代价,是与它结下契约,作为它的主人,代替它承受它正在承受的“卵”。
“卵”,实际上是一种蕴含着巨大能量的诡异生命体,当然,这个“实际上”是灵鸦承受了“卵”以后才意识到的――
最初,灵鸦认为“卵”与书籍中记载的一样,是创世神物,携带有创世的真相、可孕育万物的新生与毁灭。
灵鸦找到记载:作为创世神物的“卵”被封存于三十三重太虚境界的最深处,而境界的入口万年才会在世间显现一次。
出于对未知事物的好奇与渴望,灵鸦在太虚境界最近一次入口显现之时,进入了其中,并由于一些原因,被迫吞噬了一半的“卵”。
“卵”虽然实际上并非什么玄之又玄的创世神物,只是一种蕴含巨大能量的未知生命体,但确实一定程度上可孕育新生与毁灭。
而灵鸦被迫吞噬的那一半,恰恰是代表毁灭的那一半。
由于“卵”暂未苏醒,故而灵鸦暂时还能够作为自己存活着,而一旦“卵”苏醒,灵鸦本身会被“卵”所吞噬,随即会遵从“卵”的本能开始进行毁灭行为。
灵鸦一直在寻找办法,以期可以摆脱代表着毁灭的这一半“卵”。
而就在“卵”即将第一次苏醒时,谢其琛出现在了它面前。
谢其琛是个特殊的存在,他是被人为创造出来的半妖,且依靠残酷的自毁行为强行存活至今,某种意义上他是违背天道常理的存在。作为这种存在,谢其琛肉身具有极强的自愈能力,修为是如今修真界的顶峰,而长久忍受月圆夜剔骨之痛存活下来的他也几乎拥有最坚韧的意志。
这样的存在,是承受“卵”的最佳选择。
谢其琛替代灵鸦承受了“卵”――正如年少时他作为人类承受住了妖血一样,作为半妖的他同样承受住了卵的第一次苏醒。
灵鸦总结道:“圣女大人,为了使你再生,谢其琛与我做了交易,如今的谢其琛实际上是人、妖、卵的三者混合体。”
池羽问出心中的疑惑:“我因再生之术而再生于这个世上,可我听说,再生之术需要以亡者的尸骨作为施术的载体。可实际上,我的尸骨应当已经陨灭在灵脉才对……”
灵鸦解释:“我是半灵之体,是能栖息于灵脉的唯一存在,所以在听说主人想复活的是你后,我第一时间进入灵脉查看――很意外,本该以浑身骨血净化灵脉的你,最终却残留下了一颗心脏。”
池羽不解:“残留下了一颗心脏?”
灵鸦点头:“这个疑惑我至今没能够找到答案,你的肉身本该作为净化灵脉的工具而尽数毁灭,但仿佛灵脉对你有着特殊的感情一般,对你保留了一线温柔,并未将你完全蚕食殆尽――啊对了,其实我初次见你,就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仿佛在曾经见过似的。”
池羽问道:“你见过未殉脉前的我?”
灵鸦摇头:“不是的,非要说的话,那股熟悉感似乎得追溯到更久远前。”
池羽若有所思:“……说起来,我初次见你时,似乎也隐约觉得从前见过似的。”
灵鸦愉快地得出结论:“一定是因为我们有缘!”
“……所以你从灵脉中带回我肉身残存的心脏,作为再生之术施术的载体?”
灵鸦点头:“那是五年前,距离你殉脉已经过去一年,我带回了你的心脏,而主人发动了再生之术。其实当时我们并没有把握,因为你的灵魂还未消陨只是主人的一个猜测罢了。如果灵魂已经消陨,即使拥有亡者肉身的残骸、发动了再生之术,再生也是不会生效的。也就意味着,如果猜错,主人所付出的一切、所承受的代价都是没有价值的。”
池羽喃喃道:“然而他还是这么做了。”
灵鸦点头,感慨:“真是令人无法理解,人类――好吧,主人其实已经不完全是人类,为什么会为了旁人牺牲这么多?如我,只会为探寻知识付出代价。”
池羽沉默了许久,继续问道:“后来呢?”
“再生之术成功了。主人的猜测并没有错,当时你的灵魂还未消陨,所以你以再生之体降生在了这个世界。”
池羽思考,在这个世界,她是殉脉后一年再生的,然而事实上,在她原本的世界,她的时间只过去了一个月,两边的时间流速是不同的吗?
“你作为胎儿寄生于某个孕妇体内,主人本想第一时间去找你,然而那个时候他还处在压制‘卵’第一次苏醒的阶段,必须要一直留在极寒之窟才能够保持清醒的意志去对抗‘卵’苏醒带来的侵蚀,于是他将找你的任务交给了我。”
灵鸦说着,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然而我虽然是通晓万法的智慧之鸟,但本身法力并不算高,所以近三年未能寻找到你……直到主人完全压制住‘卵’的第一次苏醒,从极寒之窟出来,亲自去找你,我们才找到你。不过那个时候你已经经历十月胎内、两年生长,成为一个十岁的小孩了。”
池羽回想起再生后与谢其琛的第一次见面。
原来如此,这才是谢其琛没能第一时间找到她的原因。因为他一直待在极寒之窟,压制着体内代表着毁灭的那一半“卵”。
“所以现在,阿琛体内的‘卵’第二次苏醒了吗?”
灵鸦回答:“是的。‘卵’一旦被压制住,应该会有十年的沉眠期,然而如今才过去五年,‘卵’就再度苏醒了,大约是因为……主人失去了一半的元神,压制‘卵’的能力大大降低。”
“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啊……”池羽喃喃,“他经历的痛苦,竟然有那么多起源于我。”
如果说谢其琛从人类成为半妖的那十年,经历的痛苦来源于命运的不公,那他被她收养后,所经历的痛苦――无论是从半妖变成更为混沌的存在也好,还是所受的精神与心灵上的折磨也好――几乎都来源于她。
一次又一次地承受她离去的痛苦,一次又一次地救她,为了她,他已经彻底将自己置于了深渊的边缘。
都是因为她……
灵鸦叹气:“主人必须尽快回到极寒之窟,这样才有几率压制住‘卵’的第二次苏醒……虽然……只剩下一半元神和修为的他,不知还能不能压制住‘卵’的苏醒,大概率是不能的吧……”
池羽猛地站起来,拽着灵鸦的翅膀,一向慢性子的她难得露出急迫的表情:“你告诉我吧,要怎么才能把进入我体内的那一半元神还给他?”
灵鸦被拽得翅膀生疼,极为崩溃:“圣女大人,你饶了我吧,我不是说了,没有办法吗?”
池羽看着灵鸦纠结的小眼神,突然顿悟了什么。
她颓然地坐回凳子上,喃喃:“我明白了……是不是……”
她体内的元神本就是谢其琛的,如果她不存在了,那一半的元神自然会回到原本该在的地方。
“是不是……”池羽深吸口气,冷静下来,“是不是如果我不存在了,谢其琛的元神就能恢复原状?”
灵鸦被吓得羽毛都要褪色了:“这可不是我说的!我什么也没说!要是被主人知道你发现……我可不是被拔了羽毛这么简单了!”
“果然……”池羽看着灵鸦的反应,肯定了这个猜测,“果然是这样啊。”
她和他原来陷入了两者只能选其一的困境。
灵鸦沮丧:“这确实是尽我所知的智慧能得出的恢复主人元神的唯一方法,可是,圣女大人,你可千万别想不开,要是你为了让主人的元神恢复完整,选择放弃自己,这和直接把他杀了没有区别!”
“我知道……我知道……”
池羽感到痛苦。可……谢其琛又该怎么办呢?
池羽与灵鸦在院中交谈了许久,突然,屋内传来轻咳声――是谢其琛醒来了。
池羽立刻跑进屋中:“阿琛?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谢其琛的脸色极为苍白――比池羽曾经所见的任何一次都要苍白。即使是月圆夜触目惊心的剔骨后,谢其琛都没有这样苍白虚弱过。
那诡异的、蕴含巨大能量的生命体“卵”,果然是远超妖血、远超任何已知物种的可怕存在。
为什么……为什么谢其琛的人生非得这样辛苦呢……
池羽没忍住,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那泪珠落在谢其琛的手背上,令谢其琛呆住了。
“怎么了?发生什么了?”
池羽一把抱住谢其琛的腰,整个人埋在他怀里大哭起来:“对不起,对不起,都是为了我才会变成这样……”
谢其琛愣了一会儿,转过头,看见灵鸦战战兢兢站在窗沿上,看到他看过来,吓得立刻缩了脑袋,一副做错事的样子。
谢其琛眯了眯眼,看来这只乌鸦把什么都跟池羽说了。
谢其琛抬手抚了抚池羽的发,说道:“这不是你的错。我做的每一个决定,都出于我自己的意志,所产生的后果,也是我一个人的责任,与你无关。”
池羽从他胸口抬起头,哭得眼睛都有些红了:“可你做的这些都是为了我啊……如果不是我,这些年来,你不会遭受那么多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