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梨不知这是什么意思,只是问:“兰家没人来看我吗?”
道长摇摇头。
她又问:“那叶府呢?”
道长亦是摇摇头。
她很是失望,不过,倒也不影响每日诵经持咒。她亦从来未想过,从那个道院里逃出去。因为她,无处可去。
叶梨不知为何自己又想起桃皈观来,又打开互相抵着的双腿,重新躺了下去。
她虽熄灯睡了,外面却仍是灯火辉煌,按着兰府算好的吉日,过不了多久,就要开始准备梳妆打扮。
算着时辰,大抵快有人来唤她起来了,叶梨慌忙闭上眼睛,做出正在熟睡的样子。
……
外面的人似乎开始来来往往,可是过了许久,竟然未有人来。
叶梨侧耳倾听,却觉得外面的声音愈来愈少,愈来愈小。渐渐地,几乎陷入了安静。
她的呼吸也随之压抑住,却动也不敢动,甚至疑惑自己是在熟睡中,且落入梦魇。
终于有人推门走了进来,叶梨舒了一口气,调匀了气息,听到火石相撞,然后隔着眼皮感受到了一些光亮。
“叶小姐?”
有人走近床榻,轻轻推她相唤,声音却不是白絮。
“许夫人?”
叶梨回应着,睁开了眼,从床上坐起。
她尚未来得及与许夫人说话,就听到“咚”一声,跟在许夫人身后的人,竟是跪在她床榻前,重重磕在了地上。
叶梨吓了一跳,坐着往床后面挪了下。
“求求叶小姐,救救我儿!”
磕在地上的人低低地道了声。
叶梨直起上半身,看到她亦直起身子,是一张上辈子见过一次的脸。
叶梨的脸瞬间冷了下来。
“我们对不起叶小姐,但是求您,原谅我儿。”
叶梨胸口发闷,有些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你们要如何?”
兰夫人哀求道:“为了九儿性命,我们只能退亲。”
叶梨问:“难道不退亲,就有人要杀兰九?”
兰夫人咬咬唇,面色恼怒:“兰家人从来不怕人杀!若有人杀我兰家人,我们只会报仇雪恨!”
叶梨问:“那为何退亲,是为了救兰九性命?”
兰夫人却未答,而是重重在地上连磕了不知道几个头。
然后才语气艰涩道:“我们算了命数,若是我儿娶你进门,他必死无疑!”
烛火里,叶梨的眸中似有水意,却是笑着说:“原是如此……那退便退吧。你起来……何至于需要这样。”
兰夫人却又磕头,房中光线昏暗,她又背对着烛火,看不清楚,却也能瞧见,她额上已经是有了深色的磕痕。
叶梨叹了口气,又道:“何至于如此?”
“他一心只求小姐,我还想恳请叶小姐,若他万一找到小姐询问,请告知他,是小姐不想嫁于他,而非……而非……”
叶梨低头,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可是,我答应他,这一次,一定会嫁给他。”
“叶小姐!”许夫人亦开了口,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哭腔,“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可是我嫂嫂,原本也是叱咤疆场的女将军,她一辈子,只跪天地、父母和天子,除此之外,只和我兄长成亲之时互拜过……还有就是,为了九儿跪过大夫……”
许夫人即便温言和气时,亦有些倨傲疏离之气,叶梨还是第一次见她这样,情真意切。她说着愈发悲痛,以袖遮脸,压抑微泣。
兰夫人倒是语气愈发坚定。
“九儿的毒,原是下在我身上的,我作为母亲,没有护住他,反害了他。为了他,即便是要我死,我亦是愿意的。我知我们对不起叶小姐,但事关九儿性命,我只能如此选择。”
叶梨伸手,抚在自己小腹上。这些日子,她已经努力去忘却那段日子,甚至把为那个孩子精心描画的灵府都收了起来,藏在了自己贴身的荷包里。
“我知道了,你放心吧。若他问我,我就说我另有了别情,不愿再嫁他。”
“多谢叶小姐!”
兰夫人又咚咚磕了几个头,叶梨往旁边躲了躲,求救地望向许夫人。
许夫人任嫂嫂又磕了几回,才伸手劝她起来。
兰夫人站起来,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双手捧着,深深望了一眼,才道:“作为回报,这个先赠与叶小姐。虽给了叶小姐,即便砸了扔了,也随叶小姐。但还是希望叶小姐能好好保存。这是我们兰家……的家符。另外,若有其他事情,我亦会听从叶小姐……”
“不需要。我答应你,以后不会再与兰九有任何纠葛。你走吧。”
叶梨拒绝,她却把荷包放到叶梨身边,看了眼天色,行了一个躬身礼,转身往外走。
“兰夫人!”
叶梨拿起荷包唤她,她已走出内屋,只得又唤,“许夫人!”
许夫人急着追嫂嫂,切切快语道:“这符,千万请叶小姐藏好,宁愿砸了,也别给了别人。”
她眉头皱紧,脸上似乎仍带着哭意,小跑着追了出去。
外面忽然一片安静,连白絮和容嬷嬷都不见踪影。方才兰夫人姑嫂燃亮的灯仍亮着,闪烁不定,在屋子里晃出巨大的阴影。
叶梨忽然觉得筋疲力尽,就躺了下去,摸了被子盖上。
这一次,她竟是倏忽间就睡着了。
第38章 (双更)
叶梨醒来时, 听到白絮正在低声啜泣。睁开眼,看到白絮把在内室门口,面向着外面, 不知道在看什么。
“你哭什么?”
叶梨问。
“小姐!”
白絮几乎是跳着转过身, 跑到床前。一双眼睛, 肿的像是桃核, 显见是哭了挺久。
“小姐,你没事吧?”
她满面忧心,伸手在叶梨额上摸了一下。
叶梨从床上坐起,抚了下头发, 道:“我就是太困了, 睡了一觉。”
“小姐……”
白絮欲言又止。
叶梨垂眸, 舒出口气, 眼里却微微带着笑。
“怎么了?”
白絮转头又往外面看了眼,有些含糊地说:“他们说, 不成亲了……连东西,都抬走了……”
叶梨点了下头, 说:“我若是离了叶府,你……可想有想去谁跟前伺候。或者我可以求下三叔父,让他尽量帮忙安排。”
白絮忙劝:“小姐莫要这么想,兰, 兰家退了亲, 也不算什么,总,总有……对了, 不是还有……”
“白絮。”叶梨打断她的话, “我本就是长在道观的, 早晚,也要回去。即便和兰九成亲,早晚也要去的。”
“啊?”
白絮目色迷惑,盯着叶梨看,见她满面认真,而且也并无预想中的羞恼和难过,抿着唇低下头,又左右张望了下,咬咬牙道,“那我也要跟着小姐。小姐要去道观,我就跟着小姐去道观。”
叶梨自己一心想出家修道,却又对着白絮摇摇头,不赞同地道:“胡说什么,我要出家呢,无需你跟随。而且,出家并不是玩笑,若真的进了道观,成年累月,日日清修,再也别想吃什么桂花糕,也没人陪你一起说话玩笑,就比如是,全天下只剩下你一个人。”
大葪的道法更多是自修自身,讲究天地唯我自清净,平日里,连同一道观的道长之间,也甚少来往。
不过盛行之下,也有很多道观,只是个幌子,倒是热热闹闹。
白絮又“啊”了一声,有些不信,亦有些犹豫,不过还是道:“我,我是被牙子养大的,卖到这里之前,除了牙婆子,也不认识其他人。我不怕。小姐,你带着我吧。”
叶梨并无问过白絮的来历,看她每日欢天喜地,倒是不知,原来也是这样无依无靠。她叹了口气,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白絮又说到昨晚,她和容嬷嬷被叶府的官家叫去外院,却不准再进来,她当时还以为,叶府只是不想她跟着叶梨嫁去兰家,没想到听到外院的仆妇私下里闲话,说兰家还是要退亲,叶府不退也没办法,人家好歹是镇国将军,权势迫人,连聘礼都抬了走。
白絮完全不信,跑回落雪院,才发觉果然是不对劲。但是进了内室,竟发现叶梨睡得很是深沉,轻唤都没唤醒。
“小姐?”
白絮满脸都是问号,却又安慰叶梨,“小姐莫难过,或许只是你和兰公子缘分不够。”
叶梨摸了下她的头,面上含笑,乌瞳却濯濯如秋水寒凉。
白絮微微噘嘴,低头想了一想,有些犹豫地道:“其实李公子也很好。小姐……”
“小姐上回生病,我去找老夫人想讨点药材……路上还碰到他,他,他问了小姐如何呢。不过那时我不认得他,就没好气。他,他说有药给我,我也没要。”
叶梨闭上眼睛,淡淡道:“你做的对。我与他无关。不过以后莫再提他了。”
那些大婚的东西,被收拾得一干二净,落雪院比之前,还要变得更空旷寂寥些。
容嬷嬷看着有人抬走最后一点东西,站在院子门口,唉声叹气。
叶梨循着每日习惯抄写经文时,听到她偷偷问白絮:“小姐到底怎么说?”
白絮不知说了什么,容嬷嬷又道:“隔壁许夫人去京城了,就算人家回来,都已经这样了,去求问她有什么用……”
两个人嘀嘀咕咕,忽又漏出一句,“等等看奉国少将军会不会来。”
“对啊,不是说有婚约吗?”
晚些的时候,叶箜跑来落雪院,他看着叶梨,一脸探究,见她神色淡然,竟似无怒无悲,拧了下眉,道:“六丫头这两日好好歇息下。”
他似乎也在等着什么。叶梨也在等,上次给丰极观的去信,已经得了回信,她又去了一封,正等着新的回信。
因着之前要出嫁,落雪院里的东西都整理过,如今干净又整洁,原本小小的院子和房屋,竟有些空旷。
叶梨把已经整理好随身携带的东西又理了一遍。
无非是银票、碎银,随身换洗的道袍,为那个孩子画的灵符,里面本还有上次给兰九绣的七灵平安符,也找出来烧掉了。多了一个绣着金色大鹏鸟的荷包,里面是一个看不出模样的黑色玉牌,正是兰夫人给的所谓“家符”。
叶梨曾让白絮去找隔壁许夫人,想要送还,奈何隔壁说许夫人不在,压根没让白絮上门。
倒是个麻烦,幸而东西并不大。
白絮和容嬷嬷当着叶梨的面,什么也不说,避着她,却心心念念着另外一桩亲事。可惜,她们念着的人,始终不见人影,倒是兰九,又上了叶府的门。
有人咚咚急急敲门,白絮开门,吓了一跳,因为竟是外院的小厮。
他上气不接下气,对白絮喊:“兰,镇国将军府兰公子,闯进来了,要见六,六小姐。”
叶梨闻言,还以为兰九带了人打进了门,不然,何至于连兰九都拦不住,让他“闯”了进来。
待见了,才知并不是拦不住,只怕是不敢拦。
兰九本就瘦削,如今却几乎成了要飞去的仙人,瘦如纸片,肤白如纸,走路都有些趔趄。
叶梨心里那点儿微弱的怨气,立时坠入谷底。
她走出院门,看着兰九走近,垂眸敛眼,并不看他。
“发生了什么?”
他这么问,倒让叶梨忍不住抬头看了眼,心里又酸又涩。她原本也不想嫁兰九的,不过是为了弥补前世的孽业。可是她已经劝好自己出嫁了,却为何又变做这样。
想起那日兰夫人决绝的磕头,叶梨把手里的荷包塞回袖袋,轻声道:“我后悔了。”
“是不是他逼迫了你?”
兰九走近一步,伸手抓住叶梨的手腕。他的手指本就修长,如今只剩下皮骨,又冰凉沁冷,不似人肉,倒似铁打的勾子,紧紧抓住叶梨的手腕,几乎要嵌了进去。
叶梨忽然走神,回想上辈子最后一面,兰九手上的冷意,暗暗分辨,与现在相比,哪一回更冷。
“你答应了,愿意嫁我!”
跟着兰九一起来的,还有叶府的人,却并没走近,只远远看着。
叶梨抬眸扫了眼,依旧用长睫遮住眼眸,淡淡道:“我后悔了。”
兰九的手却捏得更紧。
叶梨咬咬牙,又道:“我不想嫁你了。”
兰九反倒更凑上来一些,不知道要做什么,突然又颓然松手,往后趔趄了一步,低声问:“你喜欢他,是吗?你一直喜欢他……我看的出来。可是你答应嫁我了!”
“在碧霞观,我就发现了,你与他,你们互相望着对方的时候,别有不同。你只有看着他的时候,眼里才会带了点莫名的怨气,你从来不会那样看我。你看我,和看石头没什么两样,或者,多了点怜悯……”
“可是你答应嫁我了!”
他忽然放大声音,又凑近一步,双手抓住叶梨的肩膀逼近。
叶梨等他抱了下,才死命挣扎开,退后几步,说:“你也骗了我,我也负了你。我不会再嫁你了。”
兰九面色凄然,捂脸喃喃着什么。等他揭开面上的手,却又冲着叶梨抓了过来。叶梨并非挣不过他,不过他太虚弱了,叶梨反倒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把叶梨迫在门廊一角,眼色血红。
“我想法设法才逃了出来找你,我原想着,他们要带我离开,一定是因为你也不愿意退亲,怎么会!你怎么会……我不管,你答应嫁我!就一定要嫁我!”
叶梨从没见过这样的兰九,她终于有些害怕起来,尚未来得及逃,却看到兰九手里,已经多了一把匕首。
叶梨心中反倒冷静了下来,也不再挣扎。
不过是一死。她守道法,不能自我解脱,却可以不逃。
没想到,兰九反手把匕首架在了自己颈上,笑着道:“可惜我,连只小猫儿也斗不过,更遑论带你离开。你知道一个人,生来毫无气力,什么都做不得,经常不死不活,上气不接下气是什么滋味吗?”
“我早受够了。”
“可是我见了你,又忽然觉得还能忍受。甚至觉得可以忍到长命百岁。”
匕首已经在他颈上压出滴滴的血痕。叶梨想要抢夺,却一动不敢动。因为他紧紧贴着叶梨,只恐稍有动作,刀刃就刺了进去。
“兰……九?”叶梨小心翼翼唤他。
长睫掀开,一大滴泪珠,如透明的琉璃,盈在泛红的眼眶内,微微颤动。一股子馨香扑鼻而来,兰九怔了下,看到那一大滴眼泪,似宝石般,顺着叶梨仰起的脸颊滚落,在下巴处滞了下,晶莹发亮,然后缓慢淌过细嫩的脖颈,钻入道袍中,再也看不到。
而凝结出这颗泪珠的人,眉头微蹙,泪眼婆娑,红润饱满的唇尖微动,又唤了一声,“兰九?”
兰九忽然忘了头上的抽痛,按在自己颈上的匕首也微微松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