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时候听了这话,低头了顷刻,就道:“是。”
她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好。她在这世间并没什么眷恋。因着一直在道观,周围都是女道长和女道童,亦不如其他同龄的女孩儿,已是情窦初开,暗藏心仪少年。叶梨的世界里寂寂寥寥,只有道观。
她本以为会有个家,待回来了,却发现这里比丰极观还不像家。
她本以为要嫁人,另有个家,却没想到,要嫁的人竟是死了。府里人还说,“人家虽病弱,这么多年都没事,就与她要成亲,就死了。可见也是被她克死的,晦气!可怕!”
她心里空空落落,只怕当时兰家让她去陪葬,她亦会答应。
可是在那个“陪葬”的道观里,她心里装了满满,几乎要溢出来。
“跟我走!你莫以为,我是吓唬你!你若不和我走,我就杀了你,顶多再与你赔命!”
“我若得不到你,那么李茂亦不能!”
兰九催促着,真的压紧了匕首,虽然尚未伤到叶梨。但是只看他的眼睛,叶梨便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他的眼睛与叶梨曾见过他的任何时候都不同,狠厉如一只野狼。
叶梨道:“好,你稍微放开一些,我愿意同你走。”
兰九似乎仍不相信,待叶梨真的配合他,往西边走了一步,才略略松开点,却也只余了叶梨能走动的微薄距离。
两人竟是安然走过高台,再往西边,就要下了山坡了。
第53章 (双更)
“兰九……”叶梨一边走, 一边尝试着说话,兰九手里的匕首仍压在她脖颈上,一说话, 几乎能感觉到贴上。
“我是真的想嫁你……这辈……我绝无撒谎!”
兰九仍逼迫着她向前走, 脚下的步伐却乱了一些, 手里的匕首亦有些没拿稳。
叶梨觉得脖子一凉, 似有微微疼痛。然后兰九住了脚,结结巴巴:“你,你莫说话!免的我失了手!”
叶梨却又道:“我真的没骗你,你相信吗?若是那日, 你迎了我进门……”
她想要哭出些眼泪, 却偏偏眼睛干涩, 半点儿泪水也无有。于是胡乱想了下李茂, 想着若是她现在同兰九走了,他会如何……
眼泪瞬间涌了出来, 成串滑过脸庞。
兰九的脚步又是一滞。可是很快又发了狠,道:“你既想嫁我, 那么就同我乖乖离开,我会对你好的!我难道比他对你差!”
他又压近了一点匕首,口里喃喃:“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了……不然我们就去地下成亲……”
两人已经走到坡道跟前,这个坡道有些陡峭, 叶梨往下走了一步, 软着声音求道:“你稍微松开一点好吗?我,我害怕……”
下坡不比在平坦路上行走,匕首离得近了, 很容易颤手剐蹭到。
兰九看了看叶梨颈上, 犹豫了下, 终于还是略微把匕首离开了一点距离。
叶梨感激道:“谢谢你!兰九……”
她谢得诚恳,语气真挚,一声“兰九”,又无比温柔。
兰九错手抖了下,几乎把匕首尖戳到叶梨颈侧,连忙往外避了避。
趁着这个机会,叶梨死命抓住兰九拿着匕首的右手,从自己脖颈间推开,同时将他从坡上直接推了下去。
这个坡上离坡下的地面,约有两三人高,坡道边长着密密麻麻的灌木和野草,看起来就似也是平地,但是实际上,下面全是空的,踩错一步,就大大的不妙。
叶梨学骑马时来过这里几回,李茂每次都要反复提醒她,一定要走里面些,莫要失了足,就似她是瞎眼的稚童。
方才,叶梨一直在往边缘走,她暗暗希望,兰九失足掉下去;却又担心,他掉下去会受了伤。
心里百般纠结,想起李茂曾经嘲笑她说:“面对敌人时,心里自然是要有十二分的杀意。你每次打我,连半分杀意也无,怎么能打疼我?”
叹口气,又说,“你不只是对我没有杀意,你对着地上的蚍蜉,也怕踩了……哪怕是咬了你的毒蜉。”
叶梨觉得他胡说八道,她恨李茂,不过是因着儿女情长之私情,怎么就可能真的起杀意。
她对兰九亦是,即便被兰九用匕首逼迫着,却也还没想到反杀他。
可是,她是一定要留在这里等着李茂回来的。
她伤了他,尚未来得及对他解释,她并非是有意的,她并无心想伤害他……这样亟盼他归来的心意,足足有十八分还多。
叶梨在一瞬间鼓起了不惜让兰九去死的勇气,等兰九真的掉落下去,落地痛呼,连她自己都吓到了,腿上一软,跪到了地上。
“对不起!”
她忍不住趴在坡崖边说,也不管兰九是否听得到。
兰九坐起,似乎想要站立,却又皱眉仰面躺下,哈哈大笑。
他即便现下重新跑上来,叶梨也有足够的时间逃回去,何况,他似乎摔了腿。
“兰九,今日的事,我只当没发生过。我曾经愧欠你的,觉得有负于你的,就算我们今日两清吧!”
叶梨大声向下喊,然后挣扎着站起,往侧面跑了几步,喊叫:“小虎!小龙!”
叶梨有次发现,站在大门高台上时,不知为何,下面的声音很难听到。因而,她才没有在那边呼救。
而这里,虽离道观门口远了,却离侧门近,近处的角墙内,正是侧门守卫们往常呆的地方,虽看不见这里发生了什么,但若是大声喊,倒是比高台下呼喊更容易招来护卫。
她的声音尚未落下,小虎和两个守侧门的护卫已经跑了出来,想见是叶梨方才大声对兰九喊话时,他们就听到了动静。
小虎看到是叶梨,有些惊讶地问:“您……要给您牵红罗出来?”
叶梨特意背过身,用手帕在脖颈上抹了抹,有一点点血迹,但是并不多,再擦就没了。
她这才转过身,道:“去前面门口,对兰家军的人说,他们兰公子,不慎失足掉下坡了。让他们快来。”
叶梨仍有些腿软,她努力克制住脸上的惊忧,跟着小虎一起回了道观门口。路上,和兰家的人擦肩而过,他们脸上满是惊愕,亦有些防备和敌意。
郑副将几个人也跑了过来,面色诧异,亦有些惶恐。
他们以为叶梨和兰九尚在高台下呢,还在偷偷商议要不要下去,拆散他们说话。有人反对,有人赞同,正不可开交。
反对的人说:“少将军说了,莫要吓到少夫人,她要如何,就让她如何……少将军说,少夫人生性胆小害羞,让咱们在她面前,说话都要和气些……尽量避着她,不要让她不自在。”
赞成的人说:“可是我觉得兰家那个病秧子对少夫人……存心不良啊!”
“应该不至于吧,咱们少夫人都见过少将军了,会看上一个病秧子?而且,那么个病秧子,手无缚鸡之力,能做什么?”
这一点倒是达成共识。
他们在军中久了,皆无太多男女大防的想法,以前常见的人,都是边疆穷乡僻壤的,生死都难保障,吃饱穿暖亦困难,哪里还会讲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边疆的女人,逼急了,会拿了石头砸番贼,也会拧着男人的肉大声教训。
可是听了人来报,才发现叶梨和兰九竟是早已不在高台下。
众人立时惊出一身冷汗。慌不迭跑去找叶梨。
叶梨看到郑副将,淡淡道:“您能否派些人,同我去……那边。”
她指了个方向,又补充道:“多带些吧。”
“多防备些兰家军。”
郑副将忙吩咐去叫人,又解释道:“您放心,派了人在他们安营扎寨的地方监视着呢。”
叶梨低头,暗暗想,若是真的被兰九劫持走了,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发现。
李茂回来,又会来找吗?她用匕首刺伤了他,或许,他这些日子不回来,就是为了眼不见心不烦,那岂不是正好。
正等着,兰家有人抱了兰九走了过来,叶梨往高台上避了避,回身时,看到兰家的马车已经掉头要离开。
她心里亦有些五味杂陈,可是,现在一门心思却是别的事情。
叶梨骑了红罗,在一队兵将的护送下,终于走到那日的草地附近。她让他们候着,自己下马跑了过去。
匕首和匕首套都还在那里,匕首上的血迹已经干了,竟是不少。
叶梨看的眼前一晕,小心翼翼拿着,重新上了马。
回去后,她将匕首放在枕边,暗暗想,若是等不到李茂回来,该怎么办……
又想,若不是她重生犯了些错误,李茂是不是就会同上辈子一样,不用做反贼,而是一个似乎有些游手好闲,以致经常有空跳墙与人私会的富贵公子。
因为起了一定要见到李茂的心,等吃饭的时候,就努力想要多吃些。可是这些日子坏了胃口,越想吃,却越是吃不进去,反弄的又干呕了一回。
晚上躺在床上,叶梨想起兰九,忽然想,她这些日子愈发提不起精神,走多了都头晕目眩,若不是同兰九一样,染了重疾,不日归西。
——若是那样才好呢!
——他若是回来,见不到我该怎么办?
——会不会永远,以为我是故意要拿了匕首刺他?这可要怎么办!
叶梨爬起来,在黑暗里摸到那把华丽的匕首,拿起来塞到床的另外一头铺盖下面。又重新躺下。
她睁大眼睛,却仍觉噩梦马上到来,就爬起来,将油灯重新点亮,躺在了床侧,望着闪烁的灯火发呆。
……
李茂回到侧院时,天色已经漆黑。他本该明日一早再出发,是趟着黑紧赶慢赶回来的。
听了穆峰的禀报,李茂的眉心皱成一个深川,连大氅也未脱,急急往叶梨屋子走。
门果然是虚掩的。
穆峰之前就说,叶小姐这几日睡的极晚,应当是等着少将军回来。
会是这样吗?
李茂悄声慢步,看着床上和衣而卧的人,竟是有些紧张。
那日走的急,又觉失了面子,就并未与叶梨说明。
她只怕又要生气了吧。
从门口到床前,几乎觉得涉过千山万水,才得到达。
但是只看了一眼,就急的忍不住伸手,摸在叶梨脸上。
叶梨虽也瘦,脸颊却原本是长了肉的,常看的李茂暗暗想要上前吹弹一番,即便不能,偶尔捏下戳下,也极为满足。
但是不过才几多日子,本饱满的脸颊肉,竟生生掉了。本就秀气的下巴,如今尖尖一点,简直像是伸手就能捏碎一般,又纤细又脆弱。
李茂顿时忘了别的,心里只剩后悔和疼惜。他抓了叶梨的手,摸了摸,发觉原本肉乎乎的小手也捏的出细细的骨头,急得立时就想叫人去请大夫。
掌心的小手却忽然一动,随即睁开两只大而黑的凄楚水眸,叫着“李茂”,坐起扑了过来,紧紧抱住了李茂的胸膛。
李茂浑身一僵,心里却软的化了水,他亦伸臂,紧紧抱住叶梨,却觉平日总是推拒他的手臂,竟是努力勒紧再勒紧,似乎怕他逃走。
“对不起……”
那日带叶梨回道观时,就想说的话,终于说了出来。
“是我的错,我不好,我不该那般,那般……”
怀里的人却闷闷哭起来,哭了会,仍带着啜泣,说:“我伤了你多少?让我看看……”
李茂不愿松开怀抱她的手臂,抚了抚她的背,道:“无碍的,只是擦破了皮。早就好了。”
叶梨却不相信,那匕首那么锋利,且她当时是使劲拍打李茂的胳膊。
“让我看看……你必定是骗我……我要看!”
她呜呜哭着,又忍不住道:“我好想你。”
李茂从未听叶梨主动说过这样的话,他立时又有些僵硬,叶梨却以为他不信,从他怀里探头仰望,仔细端详,却觉他眼神似乎有些闪烁——果然是不信么?
她有些失望,又有些着急,眼里水汽沥沥,忽然直起腰,抱住李茂的脖子,闭目亲了上去。
她不是没亲过李茂,不过这辈子,还是第一次。
她去吻他的唇,放弃一切羞涩和抗拒接纳他,渐渐因为这个吻,有些分不清自己在何时何地。
倒是李茂有些迟疑,他挣扎又挣扎,终究是忍不住,将叶梨半压在了床榻上,细细品味她的唇。渐渐有些迷乱,他撕扯下大氅,爬了上去,继续几乎未曾断开过的吻。
叶梨觉得有些难受,轻轻呢喃,“阿茂……”
似哭泣,似倾诉,似委屈,似邀请。
阿茂只觉得头脑里已经似被燃起了火,没了理智。他伸手掐在叶梨腰上,忽地滚开,长长喘了一口气,又回身紧紧把人抱回了怀里。
不过这次是温柔的抱住,然后温柔地吻她的头发。
回答她。
“我也想你,每时每刻都想。”
叶梨的袄襟已经有些松开,她并没在意,又上前蹭他,哭着道:“伤了你。我要难过死了。你若生气,把我杀了好了。省的我每日煎熬。”
她有些恍惚,又道:“你总归会不要我的,我以为你这次就不回来了。你说了要带我离开呜呜呜呜……”
她哭得不能自已,说着似是而非的话,终于犯了困,在李茂怀里睡去,因着刚刚哭过,鼻息有些深重。
李茂一动不敢动,怕惊醒她,亦怕从美梦中醒来。一缕碎发,缠绕在李茂嘴边,他轻轻嘟嘴,果然亲到,立时眉开眼笑。
他抱着怀里的人,忽觉一切都静止了,没有战争,亦没有皇权富贵。可是,终究是不得不小心翼翼放手,盖好被子,轻手轻脚离开。
叶梨难得没有从噩梦中醒来,她睁开眼,才恍惚忆起点什么,却重重叹了一口气。
原来仍是被梦纠缠过了。
只不过和前几日梦的不同。
她起身,发现衣服也有些乱掉,心里不免有些惊疑,好好穿了,才走到屋子门口,往外张望。
秋日的清晨弥漫雾气,太阳才升起一点,渐渐迸射出光芒来,穿透了雾气,透出一道一道的光缕。
院门里忽然走进来一个人,身着皂衣,走过来几步,忽地加快步伐,几步就到了叶梨跟前,几乎将她半抱半推进了屋里。
叶梨忽然明白,昨晚的竟不是梦,而是真的。她想了一回,立时又羞又臊,推开抚在她脖颈上的手,恼道:“你做……什么?”
终究是没了气势。
低头躲避,却发现李茂正在扯着她的衣领。一旁桌上就有铜镜,叶梨转了下身,虽只扫到一眼,但她立时明白过来,脸更加涨红,把李茂往外推,推不动,小声恼道:“你先出去,我要换身衣服。”
李茂于是倒退着往门口走,但他仍抓着叶梨的手,退到门口,不再向外走,叶梨觉得脖子上的烫热已经染遍全身,抬头望他,想让他快些出去。却不防,这一眼却似勾魂一般,竟惹的已经退到门口的人又大步走了过来。